不同地區,塢壁的風格也都多有不同。
比如謝奕所部占領的這座塢壁,相較於東面豫州的平原地區在風格上便差異極大,整座塢壁並不是一體建成,也缺乏一個統一的規劃,乃是以一兩座建築為核心,層層向外擴建,同樣的寨牆也都是層層鋪設。
所以就算已經衝進了塢壁,也並不意味著能夠往來通暢,仍然存在著大量的阻礙。
一個最明顯的特點,那就是整座塢壁都沒有像樣的倉舍存在,但這並不意味著此處民眾便不事生產,相反的塢壁內部到處可見生產痕跡,打穀場便有兩三座,漚麻的池子更是多達四五個。可見縱使生活艱難,人們仍然保持著勤勞作風,認真的謀生。
這一切的特點便暴露出來一個事實,那就是此地的民風謹慎,哪怕比鄰而居仍然互不信任,雖然抱團求存但彼此也都充滿了提防,絕不將人身安全與財產安全完全托於旁人。
這也並不是隨口杜撰,當一眾鄉眾首領們被引來拜見謝奕時,表現的最為明顯。足足起行入暫時充作中軍主帳的草堂中,謝奕看到這一幕,一時間都懷疑傳令兵錯會了自己的意思,他僅僅只是想見一兩個鄉眾首領而已,並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這些鄉眾身上。
但當眾人齊齊入內叩拜而後各作介紹時,謝奕才知道這些人統統都是所謂的鄉眾首領,一時間也不得不感慨民風之乖戾。
要知道他所部在戰後清點鄉眾時,所得統共不到兩千人眾,且當中還包括了相當數量的老弱婦孺。
若在東面豫州或是河北等地,這些人眾也只算得上一個不算弱的鄉豪部曲蔭戶罷了,可是在這裡,卻分成了大大小小足足十多股勢力。這真是應了大都督一句戲言,水淺王八多。
當然這麼說也不是貶義,如此複雜的社會關係,幾乎將原本的鄉里、宗族等聯繫統統碾碎,由此可見此境生民在過去的動盪浩劫中承受了多麼嚴重的碾壓摧殘。
不過謝奕只是一個單純的軍事將領,對於這種民事也不必涉入太多,他先是謝過這些鄉眾們舉義助戰幫助王師奪取關道,然後才又挑出兩人讓他們行到近前說道:「我與楊君、鮑君神交日久,今日才得初見,便得於相助,闊進可喜。」
被點出的那兩人一個高瘦、一個矮胖,體型倒是明顯,分別名為楊牟、鮑寬,他們才是與王師聯絡的正牌內應。兩人互為表親,聽到謝奕點名道謝,一時間也是惶恐有餘,忙不迭拱手謙卑回應。
南塬絕高,通信不暢,彼此雖然取得聯絡一個多月的時間,但其中多數都是在交戰中趁著混亂完成,所以彼此反而沒有見過面。在這樣的情況下,謝奕還能取得對方的信任並且真正投誠,也足見其用心。
正因如此,謝奕才有更多挫敗感,待見到兩人便問出最關心的問題:「二君此前通信,言是處境仍有窘迫,不得從容,尚需時日籌措才得發動。卻不知為何突然發難於塬上?我倒不是埋怨你們不告而發,只是擔心本部協助不力,至今思來仍有餘悸啊,若非將士一直磨刀待命,恐怕此次難得於功。」
聽到這問題,那兩人也不敢隱瞞。他們兩人聯合雖有三四百眾,但若扣除老弱也不過百人出頭的壯力,且不說奴軍於此近千兵眾,單單在一群鄉眾勢力中也不算拔尖。所以就算此前謝奕多有許諾並配合,他們也遲遲不敢發動。
言道今次發難,其實他們還不是主要策劃者,說起原因也很簡單,此地奴軍守將淫興驟起,凌辱了其中一名鄉眾首領妻女,那人不堪其辱,趁著調防之際突然暴起生變,率領部眾直接將守將斬成重傷,而其人並所部也盡被圍殺。
楊、鮑兩人見營中已經生亂,兼之塬下熱斗正酣,索性便也發動起來,使得局勢更加混亂。那些鄉眾部曲們也是或主動或被動的捲入其中,繼而便發展成了一場大亂鬥。而後王師又及時衝上塬頂,自然很快便掌控了局面。
「無暇通告謝侯,其實我等心內也是彷徨恐懼,但所見瑞氣東出,因覺天意助成,因是放膽一搏。」
人之悲喜並不相通,謝奕聽完始末原本也只是對那個首先發難的鄉眾首領略懷嘆緬,但總算陰差陽錯助成王師此功,也算死得其所。但聽到那兩人畫蛇添足加上的一句話,一口氣頓時堵在胸口吐不出又咽不下,臉色也轉為難看起來。
那兩人尚不知這馬屁結結實實拍在了馬蹄子上,還在那裡滔滔不絕,一邊吹捧著謝奕的好運氣關照他們,一邊發泄著投機成功的喜悅。
「好了,眼下軍務仍是緊急,閒事休論。二君今次助益王師,此功必有厚償。眼下我部前軍登塬,稍後還有援軍次第而上,既要於此關口大作創建,也要整頓軍伍直取潼關。」
謝奕講到這裡,便又望向其餘六七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王師向來都以仁義待眾,若作翔實論功,諸位或有厚薄,但也不必擔心立身艱難。稍後請你們將塬上人情風物向我部參軍詳作陳述,若有片言得用,也有事功加身。」
對於這些新附之眾,講仁義、講王道都是假的,見效最快便是實物犒賞。亂戰中再講功勞高低也難說清楚,於是便以各自人頭先賞一部分谷糧食物。
那作為內應的楊、鮑二人,則直接加以幢主銜,王師本部分兵壯其部伍,其實也就是變相控制起來,藉助他們本地人的優勢,快速掌握周遭局面。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異常的忙碌,因為地形的不熟悉加上叢林遮蔽,謝奕也不敢直接向內衝殺,主要還是穩定當下戰果為主。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關道出口設起一片連寨,後繼援軍則整體轉移上來,然後才逐步向外推進。
再次用事實證明了自己的好運氣委實不虛,蕭元東在養足元氣後也變得亢奮不已,熱切請戰,甚至連此行任務都拋在了腦後。
謝奕面對這個傢伙,雖有頂心戳肺的鬱悶,但也不得不承認,誰的麾下有這樣一員福將的存在,都真的是很難討厭起來。
他與蕭元東職位上雖然是平級,甚至講到官爵,蕭元東還強了他許多,但身在他的戰區,蕭元東要參戰,也只能暫時算作他的部下,談不上搶功。淮南都督府在計功方面那是極為嚴謹的,否則若人人越境搶功,那也就亂套了。
所以在這方面,謝奕也完全沒有必要施加阻撓,還是給蕭元東派了幾次任務,也算是投桃報李,讓蕭元東通過與將士們的接觸從而挑選符合自己心意的部眾以組建新軍。
只是,雖然理智上看得開,但感情上受不了啊。尤其看到每當蕭元東準備出任務的時候,麾下將士們紛紛踴躍報名,甚至就連他自家兄弟謝萬等幾個紈絝子,每每都以為蕭元東牽馬而陶醉不已,仿佛如此就能分享到些許的好運氣。
蕭元東在謝奕軍中待了十幾天,而這段時間裡王師也沒有遭遇敵軍的大規模進攻,可見關中局勢也是混亂,連這麼重要的關塞得失都不能做出敏捷的反應。
不過這對謝奕而言也是一件好事,他所部人馬算是徹底在塬上占住了腳跟,隨著地理、人情等情報逐漸的充實,下一步便是直取潼關。
戰事前夕,一紙調令發到前線來,乃是大都督親筆手令,召蕭元東速歸淮南待命。
謝奕對此既覺如釋重負,又感悵然若失。進攻潼關在即,若蕭元東還留在軍中,因其這張破嘴即便作戰順利,也要被說成恃著他的好運。而蕭元東若留下來,就算謝奕不在意他的好運氣,對於將士而言也是一種鼓舞與安慰,這也算是運氣在戰場上一種運用。
「你真不留我?雖然大都督命我速歸,但路程遙遙,我在途中兼程一行,也能節省出幾天時間來助你奪關。」
蕭元東一臉期待的望著謝奕,那表情真摯中帶著幾分欠揍。
謝奕避開他那眼神,冷笑道:「你自己被閒散棄用,就不要再至我軍中爭搶後進戰績。我所部洛西七千眾,另有河上水軍側應,只要不毛躁貪功,潼關已是在我掌中,不勞掛念。」
謝奕所言也是不虛,經過這麼多年戰鬥磨礪,他所部王師俱為驍勇敢戰之軍,正面戰場上不懼任何對手。登於塬上陳列站穩之後,最大的地形劣勢已經被抹去,堂皇對陣,大功自得。
「與其關心我,你不如多關心自己職事。近日你在我軍中也觀覽諸多,多少精卒得入選中,我也不再此方掣肘,算是報你此前助戰。」
講到自己的任務,蕭元東才算正經幾分,當即也不客氣,直接挑出一份名單,上面羅列了他這段時間在軍伍中發現的良才,足足有兩百人之多。
看到這份名單,其中還不乏自己關注許久、準備提拔任用的人選,謝奕也覺幾分心疼,但已經誇口說出,但也不好出爾反爾,只是臨近交割之際,他又忍不住說道:「我部中沈阿鶴、我家劣弟之流,雖然不乏妄誕,但也都是良家厚養,你不考慮挑選帶走?」
蕭元東聞言後便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今次所編新軍,將是大都督手中尖刃,來日為用絕不遜於勝武卒,收容那些光華珠玉又有何用。不過話說回來,這幾人品質倒是不差,最起碼勝你往年良多,若能磨去躁氣,倒也不妨拔用起來。」
講到這裡,他又拍拍謝奕肩膀笑道:「大都督曾作戲言,笑是要為膝下小郎早擇良配。我今次歸鎮入於門帷,將要以此為志奮力。可憐你還要身在陣前不得抽身,註定又要落後一籌了。」
謝奕聞言後便冷笑起來:「所以說你這人只是恃於好運,欠於謀略。早在年初,我便遣人將家室迎來安置洛陽,只待潼關攻克得於從容,即刻返洛奮力,那時你還在途中辛苦跋涉呢!」
蕭元東聞言後笑容便是一滯,繼而便又笑逐顏開:「這種事,奮力之餘,尤賴天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