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是真不想見是勛,問題對方主動請謁,卻又不得不見。先不提這年月君權還不能徹底壓倒臣權,尤其那些元老重臣,但請覲見,皇帝沒有合理的託詞是不可能拒絕的不跟後世似的,皇帝能夠窩宮裡幾十年都不上朝,不見臣子。而且就劉協這傀儡的身份,是勛為曹氏親信,他也不敢隨便拒之於殿外哪。
可是終究有些肝兒顫,才聞聽是勛請謁,就嚇得連酒杯都掉了。
曹後見著了劉協的神情,就表示自己願意留下,與陛下你同會是令君。劉協一琢磨也好,終究那是曹操的親閨女兒,是勛就算不賣我面子,也得賣皇后面子吧,有皇后在場,估計他不敢再那般地向我瞪目以對了。
於是讓乳母抱走了承歡膝下的幼子劉懿,並且撤除酒席,然後劉協整頓衣冠,始喚是勛入覲。時間不長,是宏輔身著朝服,腰插笏板,疾趨而入,先朝劉協跪拜,又向曹後磕了一個頭,然後才直起腰來。
劉協假裝微笑以對:「是卿今請覲見,未知有何要事?」他是真不明白是勛究竟來做啥。是勛自從返回許都,做了尚書令以後,一連小半年,除去逢年過節的朝會君臣得以相見,平常也壓根兒不往宮裡面跑啊,這今天來是想說些什麼?國事從來都由曹家班自決,需要問過我嗎?
是勛斜了一眼曹後,拱手道:「臣確有要事稟奏天子,然天子果欲使皇后共聽耶?」劉協嘴角一哆嗦,趕緊回答:「無傷也。」你就讓她跟旁邊兒呆著吧,這要把皇后轟走。打算做些什麼?我可不敢跟你單獨相對啊!
是勛說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了「臣聞御史大夫郗公去歲常謁天子,不知所言者何也?」
劉協心說你這是明知故問啊,郗慮找我說些什麼,你能不知道嗎?你們本來就穿一條褲子。他難道就不會告訴你嗎?哦,你是想讓我主動開口,說:「乃為禪讓事也。」你好就此展開遊說啊呀,這廝原來也是為此事而來的!
不禁轉過頭去望一眼曹後,得到的是支持和鼓勵的眼神。要說劉協這小年輕還是挺重感情的,而曹後家教甚嚴。性情溫淑,自打入宮以後也沒有仗著老爹的勢力對老公呼來喝去過,所以夫婦二人的感情還算和睦。劉協某次喝多了酒,摟著曹後交歡的時候,就不禁慨嘆道:「若卿非曹氏女。則更佳矣。」想不到曹後老實回答:「吾若非曹氏女,恐步伏氏後塵。」嚇得劉協當場就萎了……
不過總體而言,曹後待自己還算挺不錯,雖然不能奢望她徹底跟娘家脫離關係,在心目中把老公的地位擺得比老爹更高,但若非曹操親至,她多少還是肯相幫老公,給老公留面子的。這點劉協很清楚。即便當年曹昂還在許都,如今曹德也在,往來之間。曹後貌似都比較偏向於自己難道哥哥、叔父,還沒有眼前這個姑婿來得親嗎?是勛若真敢對自己疾言厲色,曹後必然加以申斥,給自己撐腰啊。
想到這裡,膽氣陡壯,可是隨即又想到我堂堂男兒、一國之君。竟然要靠女人相幫,卻又不禁氣餒。臉上陰晴不定。口中只是敷衍:「論經而已,未言何要務也。」我就偏不提那「禪讓」二字。
「原來如此。」是勛心說既然你不肯提,那隻好我主動開口啦乾脆,也不兜圈子了,我單刀直入吧「臣近日收蘭台入尚書,乃助孫叔然整理故典,於經義亦頗有所得,特來稟奏陛下也。」突然間一挺腰,提高了聲音:「乃知禪讓……」
「是卿過矣,」曹後及時打斷了是勛的話頭,「此非人臣所當言者也。」
當然啦,曹操也是人臣,要是曹操來跟劉協提禪讓之事,曹後斷然不敢插嘴;郗慮也是人臣,郗慮幾回來見劉協談禪讓,曹後都在屏風後面聽著,但非天子所命共坐,所以也不方便主動露面,加以申斥。可如今皇帝多可憐啊,要扯著我給他當靠山,姑婿又向來溫和,瞧上去比郗慮好說話多了,那我不妨堵他一堵吧。
曹後也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她打小就眼見耳聞老爹如何英雄出色,南征北戰,挾君稱霸啦,內心深處,老爹就是永遠的偶像,將來自己嫁人也要嫁個老爹一般勇壯的男子。只可惜這年月沒有自由戀愛一說,婚姻還須父母之命,老爹非要把自己送入宮中,與天子為後,自己也只好捏著鼻子認了。在曹後的潛意識裡,其實天子若非自家老爹來當,跟普通庶民也沒啥兩樣嘛。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嫁了這個姓劉的,那就得多為丈夫考慮啦。當然,前提是這種考慮有沒有意義先不說自己本就覺得老爹該當皇帝,就算沒有這一層念想,以時勢而論,老公這皇帝也肯定當不長久啊,自身一婦人耳,難道還敢螳臂擋車嗎?別一個弄不好,保不住老公,還把兒子給折進去……我可不想當伏壽第二!
所以說,老爹欺負老公是必然的,我也攔不住,別的人麼……即便以姑婿之親,你也別想當著我面給我老公下不來台啊!
曹後這麼一攔,倒大出是勛意料之外。他瞅瞅曹後,又望望劉協明白了,原來你讓老婆留下,是給你撐腰來著,瞧你這皇帝當的……不,你特麼還算是男人嗎?
可是要以為曹後可以攔住是勛,那又扯淡了。這年月的士人受環境影響,加上出身後便耳濡目染,天然對上位者有一種敬畏之心,就算不把傀儡皇帝放在眼中,對於魏王之女,理論上也該戰戰兢兢、恭敬以對吧。只是是勛特殊,他來自於兩千年後,對這些封建權威向來沒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尊重我畏的是曹家的權勢,還真不是曹操本人。至於你一小姑娘家家的,枯居深宮,沒什麼見識,能夠攔得住我嗎?
當下淡然一笑:「臣與天子言者,國事也。經義也,亦非皇后所可置喙者也。」
隨即轉向劉協:「既陛下聽婦人而不聽大臣,臣請告退。」
劉協心說告退好,你趕緊的走吧!可是曹後卻不能讓是勛走,且不說她還希望是勛能夠幫忙勸說曹操,留下老公一條小命呢。這「聽婦人而不聽大臣」的傳言一散布出去,劉協本來就不怎麼高大的形象瞬間又要萎縮啊老爹要是抓著這個把柄,真可能起意廢立天子!
倘若老公直接把天子之位拱手讓給老爹,尚可有一線生機,要是先被廢掉。換個姓劉的來當皇帝,結局就很難預料啦劉賀被廢為海昏侯後憂憤而死,那還算是不錯的,你再想想劉協他老哥劉辯的下場……
曹後不算太機靈,但多少比劉協聰明點兒,聞言趕緊直起腰來朝是勛一揖:「吾妄言耳,令君勿罪。若言國事,吾當避座。若論經義,且容吾共聽。」
是勛暗中撇嘴,心說劉協你找這靠山可不怎麼靠譜啊……趕緊向皇后還禮:「今臣所言。經義也,不涉實務,皇后可安坐。」曹後心說不談實際事務那就好辦,你們先論經吧,我得找個機會誘使皇帝開口,向你求懇活命。
劉協無奈之下。只得詢問是勛:「是卿欲論何經義也?」
是勛心說我一口氣把主題點明了吧,省得再有別人插嘴堂上不僅僅皇帝、皇后。可還有宦官和太史哪,劉協身邊的人。說不定就跟曹家不一條心,真要冒死跳出來堵我幾句,我氣勢就泄啦,言語就零碎啦,還怎麼說服劉協呢?於是加快語速,高聲說道:「臣查故典,乃疑所謂禪讓,實無其事也!」
劉協聽了這話,不禁愣住了是宏輔你是什麼意思?前陣子郗慮總跑來跟我說禪讓,一邊提曹操如何如何有德、有功,合治天下,一邊說禪讓唯聖人可為之,希望朕仿效故聖之行,是大德也。本來以為是勛也要這麼說的,可能言辭比郗慮還鋒利,論據比郗慮還周密,卻不想一上來先說這世上本無禪讓。
難道說,是勛真是一位傳統的忠臣,在曹家則為曹家言,如今立於朝廷,則開始為朕考慮了嗎?他不禁大感興趣,身體略略前傾,急切地問道:「朕不明卿意,何謂也?」
是勛微微而笑,心說好,上鉤了!終於可以把語速放緩下來,一步步引爾入套,請君入甕啦「臣不揣冒昧,犯死直陳。今朝中皆以為魏王德高,請陛下禪讓天子之位,以是詢臣,禪讓何禮。然臣以為,昔王莽以居攝而真天子,廢太子嬰,人傳為禪,而實篡也,其禮非禮,不可用也。是故禪讓之禮,當求之三代以前,三代後實無禪也。故按舊典,而疑遠古禪讓,或亦皆虛言也。」
王莽由安漢公而假皇帝,假皇帝而真皇帝,謠傳是受了漢朝的禪讓,而其實孺子嬰尚在沖齡,而且從居攝元年被王莽抱來當皇太子,直到居攝三年王莽篡位,始終沒有正式踐極為帝禪讓得在君主之間進行,哪兒有皇太子禪讓其位的道理呢?所以那不是真正的禪讓,就算當時制定了相關禮儀,也都是無效的,不能算「禪讓之禮」。
夏、商、周三代都沒有什麼禪讓之事,所以真要研究禪讓之禮,還得翻故紙堆,往更前面去找。可是我在蘭台翻了那麼多天典籍,終於略有所得啊似乎所謂的禪讓,壓根兒就從來沒有存在過哪,遑論其禮?!
劉協不明白了:「昔堯禪舜,舜禪禹,人所共知也,胡謂其無?」
是勛搖一搖頭:「韓非則云:『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