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之下都,崑崙虛天羅地網,先前還是孔眼疏漏的漁網,眼下卻仿佛一匹金青色澤的油綢,層層疊疊地鋪設在雲空、山脈,不斷伸展蔓延,這份火候已近天帝座前雲房織錦的天女。
北斗星君私心想著:『我居於天穹北極,又加天刑神職,貴為天國副君,可謂一人之下,眾生之上,卻還是陋室獨居,形影孤單,麾下也沒有得力的神官、吏士聽用,頗為清貧。』
此念一起,九天之上,三垣內紫色星辰垂下一道青光,徑直往天穹北方而去,落在青玉書案上,化為一封金軸玉旨,卻是封神的赦令,許可『北斗』擢升仙凡為神祇,建星君府邸。
『沒有天兵的建制,在意料之中。赦令封神,超過先前預期。或許,該為大劫布置幾個閒棋冷子。』北斗星君意定,攤開金軸玉旨,上面只有三十六個職銜空缺,神職流轉,都是不入品級的閒職。
『麾下群星都是虛影,正待填位充實,我便將兩者合一,建封神天榜。』伸手一指,金軸玉旨從書案躍起,落在庭院正中,化為丈二高的柱石,又攝取天穹北端諸宿星光,一一打進。
霎那時,群星如雨,擊打在天榜,撲簌簌的石粉落下,周天星宿有三成顯出名銜,神職溢彩,金光閃爍。過了片刻,一絲青氣徐徐升起,似乎為神韻所鍾。
此舉與帝律偏頗不符,卻受天道垂青,御座上的君王也無可奈何,只能默認。仔細尋思,祂對北斗所立石榜,落成片刻即受天眷頗為意動,只是世界**,本源枯竭,祂的一舉一動都耗費甚大,處處受制約,只能垂裳御階,將這權柄拱手相讓。
『且看北斗所行舉止成敗,日後若是有成,便是極好的參照,若是大敗虧輸,定要讓他再付利息,在此界多駐留五百年。』打定主意,要以封神天榜為試田,於是閉上雙眼,任憑『北斗』大刀闊斧施展。
天上一日,世上一月,御座上的君王緩緩睜開眼睛,『來了。』
東海之濱,浩瀚大洋,波盪起伏,千百年的平靜淵面,突然掀起滔天巨浪。一時間,魚蝦翻飛,沙鷗翔集,卻是冒險覓食,為了滿足口腹之慾。
上古元龜遺種,萬年金鰲馱著碧遊仙境在海天一色邊際巡遊,背殼方圓里許,中間一座山峰高高聳起,雲霧繚繞,飛檐凌空,金瓦綠牆隱約若見。浮島前端,釣鰲磯上,一位青袍老翁負手獨立鰲頭,任憑濁浪排空,山呼海嘯,也不能掀動他的衣角,仿佛峭壁青松,傲對風霜。在他身後,有一位玉骨冰肌的少女佇立多時,周身雲氣環繞,體態輕若鴻毛,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清冷之淵,極深處的淵底,日月星光不曾垂照的昏暗,一個細小泉眼噴出濃墨似的烏汁,也不飄蕩散去,片刻過後,凝聚成形態詭異的一團暗影,周身長出百八十根觸鬚,蠕蟲似的浮動。匍匐淵底爬行,不斷吞食過往的魚蝦,養足力氣後,突兀地直立,仿佛從一段塵封的歷史長河深處,萬古洪荒走來的野獸。抖擻身體,掙斷枷鎖,隨即微微下蹲,身體賁張,雙足蓄力,掀起暗流助其上浮。
力道用盡,暗流還在上升,魔怪已近淵面,呼喝咆哮,震裂籠罩身體的墨煙,露出一副窮凶極惡的真容。頭似烏賊渾圓狹長,滿臉猙惡觸鬚,張開血盆大嘴,露出骨白色鯊齒鋸牙,渾身青灰蛇鱗,有一條等身長的黑色槳尾不停擺動。
抵近清冷淵面,這是一重關隘,也是爬升的台階,魔怪也不在意,雙手攀住峭壁岩石,觸鬚怒張,搜尋片刻找到薄弱處,直接以蠻力撕碎,屏障即去,它手足發力,往上躥升,終於抵達此方世界。
魔怪浮出水面現世,身高十丈,倚靠在海心石礁上喘氣歇息。隨著它的呼吸,平靜的東海仿佛風暴洋,烏雲密布,電閃雷鳴,狂風掀起巨浪,海龍捲此起彼伏,海面無數大小漩渦出現,暗流洶湧。此乃天怒,為懲罰跨界而來的深淵魔怪,並非北斗星君之天刑化身主持。
青袍老翁抬頭望天,四方劫氣匯聚而來,如此不祥的徵兆,卻是平生僅見。
『如此大的殺劫,便是你我,也會隕落。』回想當日,攜小兒拜師,玉虛真人言猶在耳,勸說開解歷歷在目,可是依舊不抵成道的契機。
『海外諸島靈氣淡薄,不比陸上山川毓秀,修道資糧極為匱乏。若非我成就劍道真仙,翱翔九天之上,以過往流星煉劍,發現其中奧妙,門下弟子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渡劫成仙。玉虛峰有十二真人,我金鰲島也毫不遜色,三代弟子陽神成就者,反而超過少許。真人仙園拱衛環繞,我才能開闢碧遊仙境。玉虛德行深厚,可惜見識淺薄,不知天數玄機,在於一個爭字。他怎知,誅殺屠戮異界魔怪,彼之血肉、精魄也是此世成長的資糧。』碧游真人垂手而立,衣袖飄飄,分明靜極思動。
「師有事,弟子服其勞。」金鰲島主,十大弟子,排在末位的龜靈真人,踏雲凌空,張口吐出一枚碧珠,祭在半空,仿佛流火墜星,朝魔怪砸落。
「嘔!」那頭荒古野獸也不躲閃,觸鬚怒張,洗足一口氣,胸膛高高聳起,隨即吐出一團血肉模糊的穢物,似乎是方才在清冷淵深處吞食的魚蝦水怪,上面磷光點點,蛆蟲蠕動,無數邪念不斷滋生壯大。
兩相對撞,碧珠穿透而過,穢物爆碎,一朵骯髒的火花四下濺落。絲毫沒有停頓,碧珠將魔怪左目瞬眇。
霎那時,血肉飛濺,濁淚橫流,滿臉觸鬚劇痛收縮,糾纏往復,片刻將受傷的巨目整個挖出扔掉。魔怪閉上眼皮,過了片刻,血肉結痂,不再是模糊一團,它僅剩的獨眼怒視龜靈真人,怨毒目光隔空望去,仿佛刀劍,猶如實質。
傷目漂浮在海面,中空的瞳孔入水,又往下淹沒少許,仿佛一條半沉的小船,那枚甫現就奏奇功的碧珠,泛起仿佛烈日之灼灼光華,血紅火舌四射,煌煌金焰將之焚燒成灰。
龜靈真人掐訣攝取,法器毫無反應,略微皺眉,耗費法力,費了一番手腳,終將碧珠收到手上。不敢伸手納入掌上,懸浮在半空,仔細查看,倒抽一口冷氣,「好詭異的邪物,短短一瞬,竟然將我法器內蘊道韻扭曲運轉軌跡,差點就失之敵手。」
就在附近的同門真仙,聽聞此言,心裡便有了計較,不再是兩眼一抹黑。
釣鰲磯上,青袍老翁搖頭輕嘆:「劫數,真是劫數。大劫的殺機初現,便由我親手消弭。劍來!」
一道青虹從金鰲島深處破空而來,落在碧游真人手上,轉眼間,老態龍鐘的面貌消失,露出古樸威嚴的中年人。
「殺!」
青萍劍電閃而發,在魔怪頭頂稍頓片刻,從鹵門落下,穿脊骨,進胸膛。瞬間,三百六十道周天劍氣透體而出。清冷淵深處攀爬而出的邪物,不敢置信地望著手腳,鱗皮不存,骨肉剝離,身體碎塊片片落下,觸鬚絕望地顫抖,撕裂的喉嚨發出咯咯聲響,隨後黑暗吞沒它的邪魂。
天穹夜幕,北斗星君負手垂視,禁縛在青玉書案上的一團黑霧,此物便是方才金鰲島碧游真人親手誅殺的異界魔怪,無數細碎的邪符從魔魂上剝離,辨析其中的奧秘、內蘊,直至榨乾所有價值,混合著一絲劫氣落在大地,依附著剛出生的嬰兒,藉助生生不息化育之力,將其吸取到此世大周天循環中。
『所有深淵氣息都消散、淨化,這頭投影化身與本體的聯繫也完全切斷,剩下純粹的一團靈魂本質,可惜的是材料品質太低劣,蘊含的混亂之源是疾病和瘟疫。』
北斗星君伸手,掌沿從中豎斬,將其一分為二,「前者,可為痘部正神。後者,適合瘟部行瘟使者。」
兩團幽魂從青玉書案衝起,盤旋三圈,如倦鳥入林,陡然投向庭院正中丈二高的石柱,封神天榜兩個司職隨即亮起迷離星光,騷動片刻,很快沉寂恢復如初。
『魔怪的邪魂不能多取,任用占有的職位多為凶星惡煞。八部正神,群星諸宿,還須擢升仙道修士和凡夫俗子,尤其是前者,多多益善,方能挽回此世**下滑的軌跡。大劫的殺機無處不在,閉關鎖門,躲藏在洞府里,對世事不聞不問,哪會如此便宜爾等。』
封神天榜運轉開啟,劫氣絲絲垂下,卻不降反升,越發濃烈。正當此時,地上王朝中興,幾位大臣功成身退,未盡年壽,便因昔日耗費心力過甚,神馳力衰,致仕後過了沒多久,還未享受天倫之樂,便撒手人寰。朝臣廷議幾日,賜下美諡,朝廷封爵賞厚,極為哀榮。
『可惜,這些福德清貴的人臣死後自有去處,不然上了赦令封神的天榜,領受司職,成為與天地同朽的神祇,也是一樁好處。』北斗星君目光垂視大地四方,略過文臣不提,品階稍低的武將,卻發現了邊疆重鎮,偌大軍營里有幾個好苗子。
『人力有窮,須得引氣入體,方能奠定長生的根基。武道真人,真是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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