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不住啊,那時候真的扛不住。」
「我奶沒之前,拉著我娘的手說,文英啊!娘對不起你。本來想爬出去找個地方投胎,可娘實在爬不動。」
「我娘說還出去幹啥,家裡又不是沒地。孩兒他爹不還在地上躺著呢嗎?」
「我奶咧嘴笑笑,摸索著從炕邊翻出三斤扁豆。」
「她說文英啊,咱家就剩這點吃食了,你爬不動的時候,記得提前磨好炒出來,這樣你和辛娃子還能熬幾個月,沒準能等來縣城的救濟糧。」
「我娘見這三斤扁豆,居然痛哭出聲。」
「她說娘啊,你怎麼不早拿出來呢?拿出來孩他爹,他爺也不至於這麼早沒?」
「我奶還是笑,說你們沒經過最難的時候,我和你爹小時候都是這麼過來的。」
「家裡必須得留點糧食,餓死也不能吃。等啥時候全家就剩一個人的時候,再拿出來,沒準咱家還能延續香火,扛過這個災年。」
「這些扁豆,辛娃子他爹和他爺都知道的。」
「我娘再說不出話了,只是哭著點頭,我奶也就安心走了。」
「說是走,還是抬不出去,只好也翻在炕邊用單子蓋住,所幸冬天也要來了,我娘往屋裡添滿柴火,又打滿了水,我和娘靠著這三斤扁豆,過了兩三個月。」
「當扁豆吃完,我娘又把家裡枕頭拆了,騰出裡面的蕎麥皮磨成粉粉熬湯,愣是熬過這個冬天。」
「不知那一天,家裡突然來人了,原來是縣裡派下來新的大隊長和會計、出納」
「一群人鬧哄哄的走進來,喊了聲家裡還有人嗎?」
「我娘聽到有人說話,趕緊回應, 那幫人高興壞了。」
「說哎呀,走了十七八戶,全都沒了,齊整整躺在家裡漚著,沒想到老李家還有人活著?」
「可進來一看,也都不吭聲了。家裡只剩下我和我娘兩個活人。」
「新來的大隊長趕緊拿出苜蓿菜做的饃饃讓我和娘吃。我當時真要餓死了,吃著苜蓿饃饃還傻傻問人家,怎麼冬天還有苜蓿菜?」
「隊長笑著說,你們娘倆都多長時間沒出門了?現在都快四月份,春天來了,苜蓿菜還能長不出來?」
「行了,趕緊吃吧!吃完去隊裡領救濟糧,無論大小每人每天四兩,能領一個月!」
「我娘聽了先是高興的發瘋,以為終於扛過這個災年,可隨後問怎麼才一個月?」
「冬天沒力氣播種,春天播種到了秋天才能拿到糧食。至少得領三四個月吧?」
「隊長嘆了口氣,說還得熬!現在全國上下都很難,不是光咱們這裡。」
「國家從外面買了幾十億斤糧食,還從南方往北邊調糧,可分到各家各戶也就這麼多。」
「再熬熬吧!熬到秋收,這個災年興許就熬過去了。」
「我娘聽了不再說話,眼神的光也黯淡下去。」
「為啥?因為她知道熬不住啊,雖然那年月所有的地都是統一耕種,大家按勞分配糧食。」
「可她一個幾乎廢掉了女人,再拉扯著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根本幹不了活,怎麼能熬的下去?」
「我娘便問隊長,熬不住咋辦,我要沒了, 俺家辛娃子能不能在大隊食堂吃飯,你們管他?」
「隊長聽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大隊管什麼咧?那麼多人都顧不得養,不幹活,都得活活餓死。」
「李辛他娘,你也別怕!就算你沒了,這孩子也有人管,你還不知道吧十里八鄉這種情況很多,縣城專門成立了福利院,也叫孤兒院。」
「誰家大人死絕了,孩子就能送到哪裡,由國家管吃管喝。」
「我可給你說啊,那裡頓頓洋芋熬粥,隨便吃,吃到這孩子能幹活養活自己為止。」
「不光管吃,還管教書認字,從裡面出來的孩子啊,給分配工作,掙城裡的工資」
「我娘聽了,整個人似乎都精神起來,趕緊推了推我。」
「她說隊長,你覺得俺家辛娃子能去福利院嗎?你行行好,現在就把他送過去吧,算我求求你了。」
「隊長卻搖了搖頭,那可不行哩,必須家裡人都沒了,國家才管,不然能管的過來?誰不想擠破腦袋把孩子送進去?你可別想沾國家的光!」
「行了,我們走了啊!記得去大隊領救濟糧,至於你家這幾個人明天吧,明天我帶幾個人過來,幫著你們抬走埋了」
「說完,大隊長唏噓著領人離開,他們還要去別的家裡轉轉,看看村里到底還有多少活人。」
「他們走了以後,我便讓娘快去領救濟糧,省的去晚了領不到,娘卻一動不動。」
「娘在炕邊愣了半天,突然笑了。她說明天領吧,辛娃子,明天讓隊長給咱們捎過來,娘就算吃了兩個苜蓿饃饃,還是沒力氣下炕。」
「娘又說,兒啊,娘精神好一點了,閒著也是閒著,給你做兩套棉衣棉褲吧?到了冬天,你也凍不死了。」
「我一愣,說娘啊,冬天都過去了,做什麼棉衣棉褲?到了秋天再做不行嗎?再說咱家哪還有棉花?」
「娘卻沒有搭理我,自顧自忙活起來,她竟然把我爹、我奶、我爺的棉衣都翻了出來,用剪子剪開,掏出棉花。」
「把裡面那些發硬發乾的老棉花扔掉,只撿些乾淨又軟和的棉花出來。」
「她還翻出結婚時候的衣裳,雖然也是黑灰色的布,可料子很好,娘也毫不猶豫的剪了,給我做棉衣棉褲。」
「忙活到了大半宿,終於做好,娘喊醒睡著的我,讓我試試。」
「我一穿,只是傻傻的笑,我說娘啊,你這是給自己做的吧。」
「這麼長,褲腰都提到胸脯子腿也沒伸出來。」
「娘笑,說我就不長了?等頓頓喝上洋芋粥,吃白面饃饃,你要長高呢,長的比你爹你爺都高。」
「大半宿我困的厲害,也沒多想,脫了棉衣棉褲繼續睡覺,我正做夢呢,夢到娘領回來了救濟糧,娘倆吃的肚子溜圓,躺在炕上嘿嘿的笑。」
「後來,天亮了我也沒有娘了!」
「」
「我抱著娘哇哇的哭,引來了大隊長和會計他們。他們一進屋就罵,說怎麼有這麼狠的女人,把孩子一個人丟下走了。」
「可罵了兩句,看見新做的棉襖棉褲又是嘆氣,說造孽啊,一家子都死絕了,只剩個八九歲的娃娃。」
「臨走前,惦記孩子受凍,做了一身棉衣棉褲。這樣的好女人不多了。」
「他們從我手裡奪走了娘,還把我奶、我妹,我爹都一起埋了,算是給他們一個歸宿。」
「隊長回來問我,說你能走不?能走的話,俺現在給你開證明信,你拿著去縣城打聽,自己去福利院吧,村里人顧不上送你。」
「我說我走不了,還是渾身沒勁,腿軟的厲害,自己爬過去也不敢爬。隊長說俺身體也虛的厲害,背不動你啊。」
「這樣吧,你去俺家住上兩天,別再給餓死了。我給福利院寫封信,約摸七八天應該就有人過來接你。」
「我看了看空蕩蕩的家,六口人只剩我活了下來,我怎麼還能死呢?就答應隊長,去他家等上幾天」
「隊長果然沒有食言,也就過了十天功夫,縣城總算來人接我。」
「也正是那個人,改變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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