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謀士也都吃了一驚,接連數聲「上將軍」喚出,他手上卻半點也不鬆勁,拽著她疾步往裡走。
阿追驚懼交集又無法脫身,腳下打著趔趄進了殿門,戚王聽得動靜抬起頭,一驚:「雁逸?」
雁逸猛鬆開她,尚未站穩腳的阿追身子一歪摔到一旁,未及起身,但聞「唰」地一響,長劍已抵在喉間!
她愕然望著雁逸,在雁逸的冷眼注視下,仿佛渾身的血液都要一點點凝固住。她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少頃,戚王的聲音穩穩:「上將軍什麼意思?」
雁逸紋絲未動,仍冷睇著阿追:「你是怎麼知道的!」
「雁逸!」戚王拍案怒喝,端是不由他再不回話。
雁逸持劍的手不見鬆動,狠一切齒,才將視線從阿追面上移開,向戚王道:「主上!臣抓到過幾個褚人密探,皆不知設伏之事。那埋伏設得確也奇詭,她是怎麼知道的!」
他說罷復瞪向阿追,眸色厲然:「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手上一動,阿追頓感喉間被劍尖觸得一涼,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思緒倒也跟著靜下來一些。
她稍稍地忖了一瞬,迎上他的目光:「上將軍疑我是哪國細作?」
雁逸冷笑未言,阿追強吞口水後克制住緊張:「我若是細作,作甚告訴上將軍要有埋伏?為取信於戚國?直接除掉上將軍我只功勞更大!」
「避重就輕。」雁逸眼底一抹蔑色,「只說從何處知道的這場埋伏便是!主上面前豈容你詭辯!」
阿追牙關咬住。
她見識過一次雁逸的脾氣,看到他拔劍就要了覃珀的命。眼下同一柄劍抵在她喉嚨上,若她出言強辯,怕是自己也要命喪黃泉。
只是,非要她說如何知道設伏之事……
阿追心知不能拿做夢的事來說。若那樣說,會不會被當做妖怪還另說,但雁逸必定認為她在蒙他。
她便只好拋開實話不談,想一遍自己那晚徹夜苦讀翻到的內容,試探著問:「上將軍的部下,莫不是像獵物中了陷阱那樣,中了敵軍的埋伏?」
雁逸眼底顯一顫,阿追頓時安心!
她抬手推開雁逸抵在她頸間的劍,撐身穩穩地站起來:「上將軍熟悉用兵之道,是不是旁的書就看得少些?」她這樣平心靜氣地問了一句,到底難以在雁逸的冷睇下維持太久的從容,便強作鎮定地踱起步來,「我自知對戚國所知甚少,便從稷下學宮尋了箱《食貨志》來看。《食貨志》上面說,彌關之外草地肥沃,走獸也不少,那一帶的獵戶鮮有空手而歸的。」
她語中一頓,駐足看向戚王:「《食貨志》裡還說,兔子、野鹿一類可用箭矢來射,但大一些的,譬如野豬或熊,則要設陷阱來捉。陷阱多設於地下,地底挖空一塊,泥土裡插上削尖的毛竹、木棍一類,走獸落入即穿身而死……」
阿追眼帘微垂,帶著點淒意再度回頭看向雁逸:「我是讀到這個,才連夜趕來提醒上將軍,即便是平原一片亦可設伏。上將軍不肯信我則罷,戚王殿下嚴令上將軍不可追擊上將軍也不聽,如今自己吃了虧,反要怪到我頭上?」
她自眼底逼出的幾分惱意原本外強中乾,不料定睛卻見雁逸眼底竟也透出心虛了,當即真提了些勁:「上將軍不該向我賠不是麼?」
雁逸被她一番話說得回不了嘴,蹙眉打量了她須臾,忽地神色驟松下去,落寞而無力:「驚擾女郎了。」
他當真端正一揖,反讓阿追有些意外,一時應接不暇,便向側旁避了一步,猶冷著聲:「上將軍動輒拔劍相向也忒嚇人了。」
雁逸神情複雜,許久沒再續她這話,俄而又向戚王施了長揖,便半個字再沒有地告退了。
這人實在古怪。阿追抬眸覷著他離開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心底的驚惱才緩緩地褪下去些。
卻聽身後一嘆:「女郎莫計較。」
她回過頭,戚王從案前站起,踱到她身邊也望了望殿門的方向,又是一嘆:「上將軍目睹了軍士落入陷阱的慘狀,想是心緒難言。該懲的我懲過了,方才這一遭,請女郎恕他冒犯。」
阿追頷首,心知自己若見了那般血腥慘狀,必也要嚇得不輕。上將軍那樣與部將朝夕相處的人,更會多幾分難過,便大方道:「殿下不必擔憂。在朝為官,哪有因同僚幾句質問就記仇的?」
她說著微一笑:「再說,此番也難說是我吃了虧。」
方才見自己占了理,就反問得半點不客氣,現下又說大度就大度起來,戚王也忍不住露了笑容。又幾句談笑之後,阿追施禮告退,待她退出門外轉過身,戚王的笑容在唇邊凝住。
「胡滌。」他叫來宦侍,思忖道,「傳令下去,即日起,她任太史令。」
「……她?」胡滌一怔,顯未能理會他在說誰。
贏煥側首淡掃了他一眼:「那位女郎,阿追。」
胡滌詫住,剛應了聲「諾」,戚王又問:「稷下學宮說,她是那夜趕來覲見之後,才去取的《食貨志》,是不是?」
「是……」胡滌初一應驀地驚悟噎住,他抬眸偷眼打量,卻見戚王面上並無惱意,只笑意若有似無,仿似藏著什麼說不得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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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追回到別院不過小半刻,戚王宮的旨意就到了。彼時她尚不知「太史令」一職意味著什麼,只大致知道是個掌文書、典籍的官職,草草地向來傳旨的宦侍道了謝、又大方地多給了些刀幣做賞錢,便將人送走了。
回房一看,卻見雲琅換了身色澤鮮亮的橙紅曲裾,頭髮也重新紮過,換了紅色鑲珍珠的髮帶。
阿追便好奇:「你要出門?」
雲琅福身笑說:「女郎還不知道。因戚國強盛,投到主上門下誓死效忠的門客謀士頗多,但能謀得正經官職的卻沒幾個。眼下女郎授了官,不多時必有人來拜訪道賀,我替女郎迎著去。」
阿追怔怔,竟還無意中得了個搶手的差事?當下自己也不敢太不當回事,亦重新更衣梳妝了,到正廳去等著來客。
雲琅到底是從戚王身邊撥過來的人,做事頗有分寸。來道賀的人里,無官無職的多擋下了,語中透出要請阿追美言的更別想進門。已在朝中為官的則請進來喝杯茶,阿追含著笑同他們寒暄幾句,倒也惹不出什麼事。
可就是這樣,這種應酬也實在不是令人開心的事。前來道賀的人里,十個里有九個要說諸如「得見女子為官還是頭一遭,女郎好福氣!」這樣的話。這話聽一遍兩遍還可高興一番,可聽得多了就不是滋味。
——阿追心有不忿地想,怎的女子為官就成了稀罕事了?怎的偏只贊「福氣」,而不提才學呢?
大才學她是沒有,可這回設伏的事,她也是實實在在地讀了不少書的。就算那次的提醒跟讀過的書並無甚關係,也確是當真提到了點子上。可被他們這樣盛讚「福氣」,倒好像她有這官職全憑走運一般。
再加上那種略帶點輕視的眼神和隱有不屑的口吻,阿追只覺心裡嘔得慌,這種道賀還不如沒有!
這樣過了兩日,第三天,居然出奇地清淨。清淨到將近中午時,阿追自己都覺得不正常,便徑自去門口問雲琅。
雲琅則是剛從街口打聽回來,告訴阿追說:「聽說是這條街被上將軍的人淨街了,不許旁人來往的,連稷下學宮的學子要出入都很是麻煩。」
阿追心裡直一嚇:「上將軍淨街幹什麼?」
雲琅搖搖頭:「不清楚。只說是他有事想拜見女郎,但又要先去王宮議事,就提前淨了街,女郎安心等著吧。」
怎麼,要尋仇?
阿追往此處一想,邊是惱火邊是打了個寒噤,板著臉轉身就往住處去,告訴雲琅:「沒人來擾正好,我去睡一會兒,上將軍來了你叫我一聲。」
她心裡卻是十分虛的,回到屋裡躺都未躺,兩刻後雲琅回話說「上將軍來了」的時候,她連頭髮都不用重理,便出去了。
雲琅說上將軍的車駕在大門外,阿追就只好迎出去。她跨出門檻作揖說「上將軍裡面請」,卻並不見有什麼回應。
「……上將軍?」阿追疑惑地抬起頭,車裡一聲透著些窘迫的咳嗽:「你們先都退下,退遠些。」
車外馬車隨從齊應了聲「諾」,當即向兩方街口退去,不一會兒就沒了人影。阿追好奇地等著,裡面的下一句話著惱隱現:「女郎莫要笑我。」
阿追大惑:「我笑上將軍幹什麼?」
而後稍靜了片刻,眼前車中微有響動,接著便見雁逸探出腳來,銀色輕甲只及膝,其下穿著黑袴,與黑靴一搭,襯得兩腿修長。
卻是眼睜睜看著兩腿在車外掛了好一會兒,都沒見雁逸露臉,阿追不解更深:「上將軍?」
「……嗯。」雁逸應得悶聲,終於接簾探出頭來。與阿追視線一觸,他明顯看見阿追深吸一口氣,轉而便是木住的樣子!
雁逸僵在那裡面色鐵青,冷視著阿追咬牙切齒:「女郎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