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禍_
阿追養著傷,恰好避開了朝中對於「女子任謀士」一事的反對,待她差不多結疤的時候這樣的風聲也淡了,雲琅來稟說:「褚國下戰書了,殿下召集眾謀士議事,請女郎同去。」
阿追心裡咯噔一下。雖然應了戚王讓她當謀士的要求,但她可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她去一同議事。雖則連日來她養傷都沒敢閒著,一直在苦讀關於七國格局的書,可到底日子還短、政事又那麼深奧,她到現在大概也就懂了個九牛一毛吧!
這會兒要她去議事,還是迫在眉睫的戰爭……
阿追緊抿著薄唇滯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只得更衣前往。她想著,左不過多聽少說,從其他謀士口中再聽一聽眼下的事態也是必要的。
議事的地方設在了王宮中的玄明殿。
玄明殿分了前後兩部分,後頭是戚王的居所,前面便是日常料理政務的地方。戚國尚水德,大殿內外的主色皆是黑色,花紋多用銀色描繪。離殿還有幾十丈時,阿追抬眼一看就感震懾無比,那麼肅穆的氣氛,被天頂的陰雲照著,堪堪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肅殺感。
她進殿時,人大概到了大半。謀士們的官服也都是黑色,根據品級職務之差,衣緣顏色略有不同。她一身柿紅的曲裾一進殿就顯得扎眼極了,雲琅又不得進殿,她的存在便像是一眾厚重莊嚴的石刻塑像里突然冒出個描繪精細的彩俑來。
一眾謀士都忍不住打量她,隱還有幾句竊竊私語。阿追頷頷首,引路的宦侍示意她在左邊最末的席上坐。
阿追坐下後平心靜氣一番,抬眼悄悄看四周。到了的人都在左邊這側坐著,右側的一張張席全都空著無人。她想了想前幾日讀到的「朝官尊左,軍中尊右」,猜今天大概還有不少武將要到。
過了小半刻,殿外傳音悠長:「主上到——」
一眾正各自討論的謀士皆站起身,阿追隨之起身偷眼一掃,見是行揖禮,就同樣一揖:「殿下。」
戚王好像在她面前稍停了一瞬才又繼續往前走,禮罷後各自入席,戚王一指案頭摞著的竹簡:「褚國的戰書。謄抄好了,諸位都可看一看。」
即有宦侍將竹簡捧過來分予各位謀士,眾人看後便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起來,從防禦安排到進攻戰術,阿追聽得雲裡霧裡,更插不上話,只好竭力多聽懂一些。
正議到如何排兵布陣一環時,外面又一句「上將軍到——」。
殿裡自然一靜,雁逸入殿抱拳:「主上。」
&戚王頷首,雁逸的目光左右一盪,眉心一跳:「王宮朝堂,何來女人議政?」
突如其來的敵意直讓阿追一愣,戚王倒不以為忤,笑道:「這位女郎出身名門,又頗有些靈氣,我便想讓她試上一試。」
&是嗎?」雁逸笑音淡淡,側身看向阿追,銀甲折出的淡光刺得阿追不禁想避,「主上贊女郎有靈氣,我便問問,這一戰女郎有何高見?」
阿追被他問得發蒙,實在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他了。再想想,她唯一一回見他,就見他拔劍便割了覃珀的喉,此時便也沒膽子硬碰硬地和她結怨。
她強定下心,道:「我覺得……殿下該小心提防敵人設伏……」
話音未落,一陣哄堂大笑!
她原覺這只是個不疼不癢的答案,一時被笑得懵了。雁逸亦笑了兩聲,又轉而收止,冷眼向她走近兩步:「告訴你,彌關地處山上,以南是我戚國江山,以北是平原一片。褚國自北邊攻入,要設伏連藏身的地方都沒有!」
阿追一瞬恍悟,雁逸眉頭稍挑:「休在這裡信口胡言!回你的別院去,我戚國河山還不需你一個別國女子染指!」
這話忒不客氣。阿追銀牙緊咬,瞪了他一會兒後拍案而起,提步就往外走。
&郎留步。」戚王聲音穩穩。阿追的腳步止在門檻內,努力放緩口氣:「殿下見諒,我幫不上忙。」
&才議得差不多了,你們去同上將軍說吧。」戚王淡睃著一眾謀士,復看向阿追的後背,「女郎入座稍候,本王還有話要問女郎。」
阿追克制住被雁逸激起的驚怒,轉過身仍忍不住狠剜他一眼。她走回案邊重重地坐回去,便再不想多看這個人了。
殿中的尷尬稍微持續了會兒,謀士武將才一併起身施禮告退。雁逸也一同走了,只剩下戚王和阿追,外加幾個靜得好像連呼吸也無的宦侍。
阿追冷著張臉坐著,目光定在案頭鋪開的那一卷謄抄的戰書上。戚王睇著她略作思忖,起身走過去。
有善察言觀色的宦侍立即取了張席擱在阿追的案桌對面,戚王卻並未去坐,他無聲地繞到阿追身後閒散蹲下:「不用理雁逸,他常不知變通,你慢慢來便是。」
阿追從聽到他第一個字起就繃得筆直的脊背在他說完後一松,她偷掃戚王一眼,低頭輕道:「我想上將軍是對的,這些大事我確不懂。還請殿下給我尋個別的差事吧,我實不是個做謀士的料。」
&戚王未作置評,在她側後的位置就地盤腿而坐。原有些緊張的阿追吃了一驚,回過頭不明就裡地打量他,他把手一伸,「戰書拿來。」
她眼中訝異未減地將戰書遞過去,戚王掃了一遍,短笑了一聲:「我教你看這些。」
他說罷撐身湊近,阿追忙往旁邊讓,二人同正坐在了一張膝上。案上的筆墨是早備好的,戚王蘸好墨,落筆便在竹簡上畫了數個圈,邊圈邊道:「戰書上話不會多。先看日子、地方,有時會提及帶兵主將的名字,也須注意。」
他將竹簡推給她,手指輕敲:「看到地方想地形、看到日子想天氣會造成何等影響,心中大致有數了,再想可用的兵法與需要提防的事情。歷過兩三遍,就會了。」
戚王說得輕描淡寫,阿追聽得怔怔。饒是按他的思路去做,腦子裡也仍沒什麼東西。
他又笑道:「多看看地圖、看看從前各地的戰事典籍——這些東西已備好,遲些給你送去。」
阿追點點頭,想繼續推辭不乾的話也被噎回去。在他的注視下默了一會兒,她喃喃道:「我好好記。」
戚王眼底一縷安心划過。他復睇了她少頃,笑意微斂:「女郎方才說提防埋伏,是為什麼?」
提防埋伏?!
阿追險些沒反應過來,紅著臉解釋:「沒有。是上將軍逼問得緊,我就隨口胡言了,不作數的。」
戚王瞭然一笑並不在意,也未再多留她,吩咐雲琅與宦侍們一道去取備給她的書,交待說有不懂之處可隨時來問。
阿追告辭離開,心裡難免被這一遭攪得有些煩亂。對她來說不懂的事情實在太多,拋開戰局不提,雁逸為何討厭她她不懂,戚王為何非要她當這謀士,她也不懂。
軍隊將在三天後啟程前往彌關,阿追不知開戰前是否還會再召謀士議事,便索性一頭扎進地圖典籍里先學著。
戚王差人給她送來的書當真不少,戰事典籍、兵法多在竹簡或縑帛上,地圖則是繪在羊皮上的多些。七國的地圖都有,戚國的更有一地地分開繪製的圖卷。羊皮顏色暗沉,墨跡在上面顯得不那麼清晰,看久了直讓人頭昏。
阿追便在草草了解了戚國全局後單抽了北部那邊的來看,又結合著從前的戰事記載來讀,手指在圖上描了一遍又一遍,想著必要能閉著眼睛把它畫出來、再能圈出何處是山何處是水才好。
大概因為在這上面費的心力太多,這日晚,阿追躺在榻上剛淺墜夢境,就看到自己置身山上。回頭一瞧,身後灰牆延綿數里,一道關門恰在眼前,偌大的牌匾上兩個大字蒼勁有力:彌關。
她在夢裡都疲憊而無奈地嘆了口氣,強睜眼把這夢截斷。再閉眼,竟又續上了!
阿追皺著眉頭放棄較量,翻了個身蜷在被中,任由耳邊一陣廝殺漸明。
她的目光從「彌關」二字上挪開,轉身望去,山腳下平原上正見兩軍廝殺,一方黑一方綠,她記得褚國尚木德,綠色那片該是褚>
刀槍碰撞聲不絕於耳,偶能看到一縷鮮血濺出,遙遙看去只是一道細細的飄帶。
頃刻間號角大作鼓聲齊鳴!阿追定睛一看,敵方後部大軍似已潰退撤離,只留前方少數拼死抵抗。她正看得投入,周圍白光一晃,仿如無形中有隻手將她猛拽至山下,她張惶地四下張望,卻見留在前方抵抗的褚軍已盡死,戚軍正整肅人馬。
&隨我取褚將首級來!」一聲高呼入耳。阿追循聲抬頭,見馬上將領拔劍下令。
雁逸?
她正一愣,萬千軍士已策馬而過,只是無一人看得到她。甚至有人直衝她而來,然後「穿身而過」。
耳畔很快就安靜了,馬蹄聲變得遠遠的。她踮著腳尖遙望正遠去的黑壓壓的軍隊,卻見那條黑線猛地一亂!
&埋伏!有埋伏——」驚恐慘叫的聲音傳進來,夾雜馬兒的嘶鳴划過天際!
阿追耳畔一聲嗡鳴驚然坐起,周身發冷地四處亂看又無處定睛。
是夢,是夢!
她狠摒口息,強迫自己四下環顧,心中掂量隨著胸口幾經起伏之後,猛地翻身下榻,一把扯下木架上的曲裾邊往外走邊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