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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夏芩缺斤短兩的十六年人生閱歷中,打過交道的人有限,打過交道的鬼更是有限。水鬼先生是她迄今為止遇到的第一個由外到內都如此具有挑戰性的鬼。
眾目睽睽之下,她堪堪穩住自己將要和地面來個相見歡的身體,僵著面孔和程大夫師徒告別,然hòu 轉過身,無視前後左右飛來的水鬼型魅影,同手同腳地走進山門。
說三日後就是三日後,她的人生才不要因為一個水鬼的話而擠成一疙瘩。
用了三日湯藥,定逸師傅的精神略見好轉,夏芩便向她說起水鬼的事情。
定逸師傅靜靜地聽著,佛珠一粒粒從她指間滑過,如少女緩緩流動的心思。
一如既往,定逸師傅沒有給出她肯定的答覆,只是聲氣微弱地慢慢道:「隨順覺性,方入般若。」
夏芩:「……」
夏芩覺得,自師傅專心修禪後,她的話就越來越聽不懂了,這一番請教下來,夏芩果然還是沒有聽懂,她悶悶地沉默了一會兒,悶悶地站起身向師傅告別,悶悶地想到:師傅真是越來越像高僧了。
在她的身後,定逸師傅默默地抬起眼,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夏芩還是如約出了山門。
水鬼自稱龐天石,他要帶夏芩去的地方,便在縣城之東的十里街,一個名叫吳大富的綢緞商的家。
第一次到這樣的富guì 人家出使任務,夏芩心中很是忐忑,她結結巴巴地向門房自報了家門,聲稱要見吳家娘子,然hòu 在對方暗含瞭然與輕蔑的目光中,險些把持不住地沿牆溜走。
門房讓她在門外等著,然hòu 自己進qù 傳話。
不一會兒,一名管事模yàng 的大娘出來,對她客套地笑道:「我家夫人身體不適,不宜見客,這幾兩銀子小師傅先拿著,就當為佛祖添燈油了。」
說罷,從袖中摸出一小錠銀子遞了過來。
夏芩臉上火辣辣的,猶如被人扇了一巴掌,她垂首定了片刻,低聲說:「想必那位門房大叔沒有說清楚,我不是來求布施的,我受吳家娘子的一位故人所託,來傳幾句話。」
「哦?」管事大娘滿臉的懷疑掩都掩不住,說道,「小師傅是那個庵里的,會認識我家夫人的故人?」
夏芩默了須臾,說道:「我是松山寺定逸法師座下的俗家弟子,法名慧清。托我傳話的故人是誰,要傳的話是什麼,很抱歉,我只能見了你家夫人再說。」
管事大娘被她不輕不重地噎了一下,頓時臉色變得不大好看,客套的笑沒有了,聲音冷淡:「這個老身做不了主,還要回報我家夫人。」
龐天石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左左右右跟隨著管事大娘,全方位無死角地打量著她,皺眉道:「這個柿餅臉是誰?那姓吳的眼睛是出氣用的嗎,這個品相的人也往家裡劃拉,多噁心我家蓮蓮……」
夏芩:「……」
她真的很想告訴他,人鬼殊途,那個蓮蓮早就不是你家的了。
還有,就算該大娘臉有點餅,耳有點招,眼有點吊,嘴有點闊,但水鬼先生你自己長成那樣,還歧視別人丑究jìng 是為哪般?
去而復回的管事大娘簡短道:「你跟我來。」
夏芩跟在她身後,沿途浮光掠影地瞻仰了一番富商家的景物,以她有限的見識,自然看不出什麼好壞,只覺得該富guì 人家的口味挺喜慶,滿眼五彩繽紛的色彩讓人想起過年時貼在炕頭的穿紅著綠的大年畫。
水鬼在旁哼道:「這樣的品味也只能配那樣的大柿餅。」
夏芩:「……」
說話間,一個慵懶的女聲從內閣悠悠傳來:「人帶來嗎?一個姑子,給幾兩銀子打發走就是了,還非要讓我親自見……」說話間已帶上撒嬌的意味。
一個少女的聲音低低道:「是錢媽媽說……」
後面的話聽不清了,夏芩只覺得全身微微發抖,如被拋進冰火兩重天中,臉熱得發痛,心卻冷得發木,她緊緊地咬著牙關,一聲沒吭。
錢大娘重重地咳了一聲:「夫人,慧清師傅到了。」
慵懶的女聲道:「進來吧。」
便有丫鬟過來打起帘子。
夏芩朝著房中斜倚的女人合十行禮,垂眉斂目中,只看到了對方半張姣好的面容和琳琅滿目的珠光寶氣。
女人既沒有起身也沒有讓坐,只懶懶地問:「聽說你有事非要找我,什麼事,說吧。」
夏芩猶疑了一下:「此事只能對夫人一個人說。」
女人微微皺起精緻的峨眉,抬了抬尖尖的十指,錢媽媽和丫鬟見狀退下。
「現在說吧。」
自進入屋子開始,龐天石便一直痴痴怔怔地望著女人,如水草般的長髮披覆在臉前,濕漉漉地往下滴水,如落下一場淚雨。
夏芩不能想xiàng ,他是怎樣在漫長的歲月中就這樣無聲地、痴迷地望著眼前的女人。
她說:「慧清自幼看得見鬼魂,前些日子一位自稱龐天石的男子托我傳話給夫人,」面前的女子一下子坐直了,臉微微變色,死死地盯著夏芩,夏芩面不改色,徐徐道,「他說,十二年前,他離開家,再也沒有回來,並不是有意為之。那時,有一個朋友向他借了五百兩銀子,要還他的時候,說為感謝他的相助之情,便邀他共赴牡丹花會賞花飲酒。」
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龐天石慢慢道:「我們去了很多地方,邙山洛水萬安橋,每到一個地方,這個朋友總是有意無意地把我往危險的地方引,有幾次差點把我擠下山推下水,可我當時並沒有在意。到了晚上,我們坐上了一條畫舫,大家聽歌品曲最後都喝醉了,然hòu ,他終於找到機huì ,趁人不注yì ,把我拋下了河。」
龐天石一瞬不瞬地看著面前的女人,如在低語傾訴,「那個朋友蓮蓮還說他是個孝子,讓我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出手幫了他一把,然hòu 與他結交。可就是這樣一個孝子,為了五百兩銀子,讓曾經幫助過他的朋友枉死洛河長達十二年之久,蓮蓮,這個你現在最熟悉的人,你想得到嗎?」
夏芩如被巨大的震驚和驚恐同時擊中,她不敢置信地望著女人面前的龐天石,臉色煞白,嘴唇微動,唇間一字字同步吐出的,便是這世間最殘酷的真相:「那個朋友,便是你現在的丈夫,吳大富。」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如同洪荒古墓般的死寂,寂得讓人無法呼吸,生生逼斷人的神經。
在這樣的靜寂中,面前的男人悄無聲息發生了變化,他身上污物水草緩緩褪去,五官漸jiàn 清晰,濕淋淋的水袍顯出衣服的顏色,飄然懸浮在女人面前,竟然是個眉目清朗的男子。
女人的臉同樣煞白,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慵懶的氣質盡去,一時間顯出某種無法言說的悽厲來。
她一手指著夏芩,像是受了某種巨大的愚弄,銳聲道:「你是誰?是誰讓你來我面前說這些話的?你到底想做什麼?你有什麼目的?」
夏芩:「我……」
女人的臉上現出陰霾的恨意:「你們這些鄉野道姑,一肚子齷齪,為了掏摸別人幾個銀子,什麼事做不出來?當年我親眼看到先夫葬入墳墓,你今天卻來編排這些話,打量別人就那麼好騙?滾!快點給我滾出去,氣性上來,不把你送到官府打死,也啐你一臉口水,快滾!」
夏芩氣得渾身發抖,那邊,龐天石仍在對著女人傷痛欲絕:「那不是我,蓮蓮,墳墓里的那個人不是我啊!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話,為什麼不相信慧清師傅的話,我葬身河底十二年了啊!」
女人揚聲:「來人,把這個野姑子趕出去!」
沒等錢媽上來拉她,夏芩轉身就走,走出大門,錢媽把一塊碎銀拋在她的身上,冷冷道:「拿上這些銀子,以後不要再來了,不是每個人都相信那些尼姑和尚的鬼話的。」
夏芩驟然被銀子砸中,內心毫無預兆地起了一陣尖嘯,一瞬間,那些往昔的記憶撲面而來,師傅的話一字一頓響在她的耳邊:只准向窮人乞討,不准向富人乞討,窮人的施捨是同情,富人的施捨是打發豬狗打發豬狗豬狗豬狗……
她抑制著全身的顫抖,極緩極緩地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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