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放手
□□如許,今年幾何。庭中櫻花樹抽新芽,鬱郁沉沉一樹爽脆滴水的綠。新葉下黑的棺槨白的麻衣,女人的眼淚似水,流不斷。景煦在這一晝夜之間蒼老,已然塵滿面、鬢如霜。痴痴呆呆望著堂中一副棺木,不吃不喝不睡,大夫人看得揪心,只差跪下求他。瀟湘苑每每一靜,等著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籽玉的娘家人來,再鬧一回,景煦半個字不說,任人拿話戳脊梁骨。
景辭同景瑜兩個,遍身縞素,窩在瀟湘苑耳房裡休息。景辭方哭過一陣,眼睛疼得厲害,讓白蘇絞了帕子敷在眼皮上躺著養精神。景瑜同她說,俞姨娘養的孩子連個乳名都沒有,如今俞姨娘怕也是不成了,孩子多半要放在頤壽堂養著。不過也好,老夫人親自教養的孩子,比嫡子也不差什麼。又說小孩子夭折不能進祖墳,組長一句祖宗規矩為大,誰也不敢多說,可憐大嫂到了地下也不能安心。
景辭扶著臉上的濕帕子問,「大哥好些沒有?」
景瑜道:「你瞧他那模樣,瘦得脫了形,誰看了不傷心,更不要說大伯母。伯父遠在西南,唉…………還是少知道的好。」
景辭長嘆一聲,默然無語。半夏推門進來,見景辭躺著,放低了聲音說:「姑娘,宮裡來人了。慈寧宮玉珍姑姑來給姑娘傳話,沒驚動人,就在綴景軒等著。」
她扯了帕子,由白蘇扶著坐起身來,眼睛的紅腫已好了許多,點一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吧。」回頭對景瑜道:「姐姐在此休息,若有事,叫丫頭去綴景軒支會我一聲就成。」
景瑜道:「快去吧,我守著呢,你換過衣裳晚些再來也無妨。」
桂心辦事素來妥帖,招呼客人在花廳里用茶,自己就在桌邊陪著,見景辭入門來,二人皆起身行禮。玉珍屈膝,勸慰道:「郡主節哀。」
景辭抬手扶她,「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情,著實脫不開身,叫姑姑久等了,怠慢之處還請姑姑海涵。」
「哪裡敢,瞧郡主面容憔悴,太后娘娘見了也要心疼,還請郡主保重身體,逝者已矣,生者還需好好過日子。」玉珍容長臉,深綠衫子,釵發素淨,說起話來輕聲細語,使人親近。
景辭落座,亦不必等她開口,長話短說,「奴婢此番,一來是替太后娘娘瞧瞧郡主,二來也是有話要說。」
「姑姑但說無妨。」她心中有底,約莫知道要問什麼,腹稿早早擬好,就等這一出。
玉珍便問:「郡主前些日子在永平侯府失足落水,現下身子可好了?」
景辭道:「姑姑放心,已無礙。」
玉珍見她面上坦然,斟酌片刻,繼而問道:「郡主這幾日在提督府可好?那陸廠公可有為難郡主?」
來了,她心中瞭然,世人都閒得發慌,最愛說人長短,她這些事不知在京城各府的飯桌上被嚼過多少回,或是嚼得爛了,太后亦有耳聞,不過既差人來問,總是好的。她抬眼看向玉珍,緩緩說:「提督大人在宮中數十年,慣會伺候人的,到了提督府樣樣都妥帖,自不必擔心。只是提督大人事忙,一連好幾日見不著人,臨走也沒來得及道謝,我這心裡到底是過意不去,煩勞姑姑回宮,若見著提督大人,也替我致一聲謝。再而那日在永平侯府,這兩個丫頭頂頂的不中用,見我落水一個個的嚇得腿軟,府上又都是僕役,總不好…………想來想去,只好求了提督大人,閒話也少些。」她心中雖已有大概,但話到嘴邊還需繞三繞才敢出口。
玉珍神色一松,她便知自己過關。再而便是叮囑她保重身體,好好養病之類之類,送走了人,她才敢長舒一口氣,益發想不明白,不過是同奴婢走得近些罷了,怎就讓人想入非非,傳得滿城風雨,她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不得不警醒起來,或許是不該再多見陸焉,也給自己省些麻煩。
人類抵制細菌性疾病的問題,就是依靠自身的免疫力。春雨潤物,細如牛毫。似乎每一次他來琵琶樓都下著雨,細細綿綿若淒悽苦苦女人低泣,傷心的依然傷心,麻木的照舊麻木,靴底踏著樓梯,木頭楦子吱嘎吱嘎響,是晃悠的紅床,是聳動的身體,是赤*裸裸的情和欲,蒙在腥臭的被褥底下,男男女女毫無遮攔地交纏撕咬,要的都是對方的命。這鬼魅橫行的年景,連乾乾淨淨都成痴心妄想。
他照例坐在外間,趙妙宜隔著一道帘子嗯嗯啊啊接客。春山說:「可真夠巧的,那馬夫竟自己籌了錢來琵琶樓,要同趙四姑娘睏覺。聽說砸鍋賣鐵的,媳婦兒都賣了,嘖嘖…………真是蠢人一個。」
他從府里自帶一套白底青花的茶具來,今日飲的是君山銀針,滾水下去,茶香四溢,他將茶盞置於鼻尖輕嗅,她在床上被翻折了腰肢。
這一場疾風驟雨終是匆匆了結,馬夫的腰帶還未繫緊便要涎著臉到陸焉跟前諂媚,被春山一通亂扯拉了出去。門關上,一時無聲,丟在地上的肚兜褻衣再撿起來,帘子後頭有細微難辨的腳步聲,她將那張綠底紅花的帘子撩起來,露出個衣衫半露的香艷風*騷。臉龐身段還是一樣的,眉眼風情卻變了,她自己也顧不得,要往死里糟踐自己。
「陸大人…………」她倚門看他,衣襟滑落手肘,露出一截豐潤的乳*房,「奴家叫得好聽麼?」
他品他的茶,並不應她,看一眼對面說:「坐——」
趙妙宜的墮落功夫還沒能學到家,說話一個捏起嗓子的做派,走路仍是大家閨秀蓮步輕移、穩穩噹噹。
趙妙宜心中警覺,只當他又想出什麼新鮮惡毒的法子要用在她身上,又想著橫豎已經是一塊爛肉,還有什麼舍不下的,儘管來就是了。剮了一身人皮,似乎又是新生,已經低到爛泥里,再難能往哪去。
她半靠在案几上,身子前傾,顯得胸脯越發豐盈,纖細的食指在空中畫著,似乎是在隔空描繪他臉孔,一滴酒不沾,她已然醉得徹底,「陸大人這是做什麼?來琵琶樓不尋歡作樂玩女人,反倒要同奴家彈琴下棋麼?」
陸焉放下茶盞,靜靜看著她。她蹙眉,再向前一些,企圖在那雙寒星似的眼瞳里找出活人的心思紅塵的俗念,可惜什麼也沒有,有的是她破敗的容顏骯髒的身體,在這目光下無所遁形。
她只恨她自己。
也不是悲憫,也不是厭惡,他的情緒淡而又淡,仿佛昨日種種已入流水逝去,他眼前只是陌生人,「月底趙姑娘就該滿十七了吧?」
她一愣,不解又猶疑,看著他一語不發。
他的手輕輕拂過她眼角殘餘的半片淚珠,令她惶惑時生出一股被捧在手心的錯覺。陸焉低聲感慨,「花一樣的年紀,可惜了——」
她偏過頭,不解他語意,「陸大人真真可笑,我這一身的『可惜』,難道不是拜你所賜?又何必惺惺作態來可憐我?」
陸焉將指腹沾上的淚擦在帕上扔進炭爐,橘色的火焰躥上來,不多時就將錦帕燒成灰。他沉默地看著,一爐火、一捧灰,一聲長久的嘆,一卷尋不回的舊恨。
「罷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間長舒一口氣,起身來走到趙妙宜身旁,拉起她滑落肩頭的衣襟,開口來是再平淡不過的口吻,「你的特赦文書已擺在鄭侍郎案頭,過幾日就轉交榮靖。你收拾東西,跟著他回永平侯府,生也好死也罷,切記勿要再遇上我。你小弟會送去莊上,若敢進城一步,格殺勿論。」
他理好了她領口上碧綠如煙的纏絲盤扣,靜靜看她一眼,留給她的最後一句竟然是兩個字,「走吧。」只這一剎那,那些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的仇,寒夜裡令她夢魘連綿的恨,都被這輕飄飄的兩個字推倒抹平,那恨要往哪裡去,仇要找誰來報?原以為是個無底深淵,誰知才跳下就落地,她在驚惶里失了魂魄,張口卻無言。
他提步欲行,她猛地撲倒在地,抱住他的腿,扯緊了他繡著蟒紋的月白曳撒,「你去哪?你要去哪?」這聲音悽厲,如鈍刀擦過地面,茲茲的撓著耳根。
他回過頭看她,心是冷的,眼也是冷的,找不出半點憐惜。
她抱緊了他,攥緊了衣擺,如同溺水時抓緊最後一根救命的浮木。「生生將我糟蹋到如此地步,竟是一聲走吧就能了結?我的命,我趙家姊姊妹妹的命要向誰討?你要我去恨誰?你要我如何安身立命?」方才在床上任馬夫折騰,她一滴眼淚不流,如今他放她去,她卻陡然間垮了,徹徹底底碾碎了,神昏俱裂,她再不是趙家小姐了,她抱著他,拖著他,潑婦一般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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