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處胡亂搜索是不現實的,眼下敵人是在以靜制動,臨時駐紮在合適的位置上等待九排的線索,然後再逐步收縮區域,一點點把九排給擠出來。
下一步該怎麼辦?這是胡義一直在考慮的問題,與李有才分開後,返回時考慮了一路,仍然沒有好答案。這種時候,他忽然想起了政委解決問題的方法,集思廣益試試看。
於是,四個班長一個排長共五人,半夜三更坐在黑暗的樹林裡,摸黑研究九排下一步的問題。
「……鬼子現在以靜制動,等咱們露馬腳呢。首先咱們得明確方向,我歸納為三個,第一,什麼都不做,以靜對靜,靠咱們手裡的口糧和他們先耗著,雖然相當於沒結果,可是一時也沒危險,一切只能拖延著看。第二,徹底放棄物資進山的計劃,轉移位置,在夾縫裡活,在敵占區里當游擊隊。第三,繼續物資進山計劃,完成這個任務,當然風險也最大。現在說說你們怎麼看?」
胡義話音剛落,劉堅強頭一個發了言:「我覺得咱們該繼續完成任務,再難,它也是任務,是咱們的使命,是份內的事。」
馬良第二個表態:「我覺得應該走第二條路,敵後游擊。咱們現在的情況只能這麼辦。」
石成和羅富貴沉默不表態,劉堅強反駁馬良:「敵後游擊,說得輕巧,這是敵人眼皮底下,到處是眼線和告密的,路只會越走越窄,人只會越打越少,水缸里的魚再滑溜也撈得到,咱們早晚得消失。」
「可現在咱回得去麼?兩個山口都打了,那還是有一連和四連幫忙,結果怎麼樣?這任務還怎麼繼續?」
「長痛不如短痛,也許咱們有突過去的可能!」劉堅強聲調開始高。
馬良回:「你小點聲,我也不是怕死的,可也不能白白送死吧!」
胡義輕咳一聲,打斷了劉堅強和馬良之間的升級,轉而問石成怎麼看。石成是真正打過游擊的,他的態度胡義心裡很在意。
石成猶豫著答:「其游擊……不只是需要地方夠大,人心才是緊要的。有願意藏你的人,就不怕有漢奸找你的影。如果兩眼摸黑……不好辦。」
原本胡義是有帶領九排游擊的心,但是石成的話讓胡義意識到游擊沒那麼容易。沒錯,人心才是緊要的,敵占區裡的百姓們也許不敵視八路,但是也未必敢支持,畢竟這是活在刀口下,想游擊也要先慢慢打下底才有可能成立。
那就剩下兩個答案了,一個是拖在這不動,要麼就是嘗試突破。這個選擇胡義不難取捨,等待只能治標,突破才能治本。
「馬良,我問你,如果要選擇突破,你認為哪邊合適?」胡義直接開始第二步,細節。
聽到排長直接問這個問題了,馬良明白這是確定方向了,於是不再爭論游擊的問題,想了想說:「綠水鋪敵人少,但是炮樓已經完善,咱們都嘗過了;落葉村敵人雖然多,鬼子才幾個。其實上次要不是那些民夫人牆,也沒有現在的麻煩了,我覺得還是落葉村那裡的機會更大。偽軍咱們能啃動,關鍵是如果到時候他們又故技重施怎麼辦?」
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這個會就沒有任何意義,研究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誰都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胡義突然道:「騾子,你給我想個辦法出來。」
黑暗裡傳來了歪倒聲,隨後聽羅富貴道:「啥玩意?這我……我哪有辦法?」
「所以我讓你給我想!」
「我想不出來啊?」
「從現在起,停你的伙食,什麼時候有辦法了,什麼時候你再吃飯。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然後胡義轉頭朝不遠處的黑暗裡喊:「傻子。」
「嗯。」
「從現在起,寸步不離給我看住騾子。」
「嗯。」
羅富貴凌亂了,有人云『樹大招風』,財不露白,誠不欺我。打河口營出主意讓小丫頭唱歌,結果現在落得個吃不上飯的下場,這他姥姥的悲催不?
……
中午的陽光熱辣辣,抬眼看,遠處的地面虛出一條線,看得出熱氣升騰。
小路上晃悠著走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叫花子,看起來十五六,瘦得皮包骨頭。
兩個坐在樹蔭下的偽軍哨兵突然朝他喊:「站住!」然後招招手:「過來。」
不情不願地到了偽軍跟前,其中一個偽軍起身,把小叫花子全身仔細搜摸一遍,然後扯開他的衣領看了看肩頭,又讓他攤開兩手,瞧了瞧手掌,終於收起了嚴肅神色:「小子,想不想吃飯啊?」
小叫花子不答話,偷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炮樓工地,低著頭一點點往後蹭,突然掉頭就跑。
「哎呀,熊玩意。」一個偽軍嘀咕著,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啪——子彈打在小叫花子眼前不遠的路面上冒起一股煙兒,嚇得他一個跟頭狼狽摔在地上。
「趕緊給我滾回來!別不知好歹!」
小路遠處,一個草叢後,一個望遠鏡監視著發生的這一切,鏡頭跟隨著目標,一直進了工地才放下。
「你看,我說吧,前兩天死了那些幹活的,他們不抓才怪了。」一隻架著機槍的熊小聲對拿望遠鏡的軍人嘀咕。
「撤。」望遠鏡被收了起來。
「哎,胡老大,跟你要一盒罐頭不算過分吧?」
「別人吃糧你吃罐頭,咽得下去麼?」
「我得算有功之臣吧?啊?我有啥咽不下去的?」
「有能耐你自己到丫頭那偷去,別指望我。」
兩個人影消失在草叢後,陽光依舊火辣辣。
……
如果山口工地開始戰鬥,聽到槍聲的落葉村會有人去給鬼子報信,加上報信的時間,以靜制動的鬼子趕到落葉村至少要兩個小時。雖然不能與獨立團聯絡,但是胡義知道團長一定會在兩個山口附近放監視哨,一連和四連不會都撤回大北莊,肯定會在酒站留下一個連,只?哨兵回到酒站報告然後隊伍再從酒站向落葉村山口出發,哪怕是急行軍,也需要四個小時左右。
所以最壞的情況是九排無法在兩個小時內打通山口,那就要被兩面夾擊,如果能熬兩個小時,增援才會到達。
不過對手是四五個鬼子加一百多偽軍,羅富貴不負所望憋出了一個內部開花的主意,兩個小時,彈藥充足,九排推過山口的可能性很大,胡義下定了決心。
天黑後,那些箱子被九排挖出來了。
午夜前,九排帶著物資悄悄到達了炮樓工地附近。
計劃分為兩個階段,前期,協助進入工地的徐小控制那個未完工的炮樓底層,製造敵人的混亂,盡力殺傷。後期,推進。
行動開始前,胡義對九排全體只講了兩句話:「要穩,要准,不許急躁。多用子彈和手榴彈,少用腿。」
……
午夜時分,炮樓工地一如既往,工程照干,圍著炮樓篝火一堆堆點了不少,即方便夜裡幹活,也方便監視勞工逃跑。
白天熱,晚上涼快,五個鬼子帶著一挺歪把子機槍,直接鑽進炮樓底層,即安全又保險。一百多偽軍有一個排散布在四周巡邏放哨,有一個排在炮樓附近監工,一個排在休息睡覺。
馬良帶著三班在黑暗裡爬,一點點向前,一點點接近,篝火光線的邊緣範圍就是偽軍哨兵的止步範圍,他們沒有勇氣邁進黑暗。
感覺距離差不多了,三班全體停止,就近摸索著爬進低處。
仔細觀察了工地一會,馬良摸出四顆手榴彈在眼前擺好,兩顆擰開蓋子,另外兩顆不擰開,旁邊的五個戰士則每人擺出兩顆,蓋子全都是扣著的。
將工地中的一個淺坑當做投彈目標,拉出引線拋出一顆手榴彈。
轟——
爆炸聲震顫了山口,連偽軍帶勞工們全體一哆嗦,嘩啦啦趴下一大片。
拉出引線投出第二顆手榴彈,落點仍然在剛剛的爆炸位置附近。
轟——
閃光後,硝煙在篝火里清晰可見。
「送貨!」馬良低聲對身邊的人命令,然後抓起那兩顆沒打開蓋子的手榴彈,向著剛才的爆炸落點投出去,五個兵跟著班長開始扔,十二顆沒拉線的手榴彈分兩撥飛了出去,此時工地上槍聲和叫喊聲已經響成了一片。
……
第一聲爆炸響,徐小扔下了手中的沉重石塊,趴在地上,緊張地往爆炸位置看。第二次爆炸的硝煙和塵土揚起後,徐小開始往爆炸位置爬。
偽軍們驚慌地開始四處躲,勞工們抱著腦袋原地藏,炮樓底層里傳出鬼子哇啦哇啦的叫喚,接著射擊孔上閃亮了歪把子機槍火舌,向著東邊的夜幕里亂掃,而後東面的黑暗裡有槍口焰不時閃亮回擊。
爬過工友的腿邊,爬過偽軍正在射擊的槍口下,爬過篝火的煙,衣衫襤褸的小叫花子爬在嘈雜中,爬在石塊間,看起來他只是個被戰場嚇懵的賤命。
終於,眼前出現了一個歪立在土中的木柄,徐小回頭看了一眼火光中的喧囂,伸手,一顆沾滿了土灰的手榴彈被揣進襤褸的懷,然後繼續爬著,在晃動的火光中瞪大了眼尋找著,撥開幾塊碎石,一個帶木柄的金屬體從石縫裡滑下來,被收進襤褸腰間。
當小叫花子開始掉頭往回爬的時候,他已經揣了三顆手榴彈,沒必要再多找了,這些足夠了。現在他的爬行軌跡轉向了那個建造了一半的炮樓,開始向著歪把子機槍的火舌爬。
沒有人願意正視他,他永遠只能活在別人餘光里,即便他現在是在爬著,動著,仍然是個骯髒破爛的小叫花子,僅僅是一條弱不禁風的賤命,在偽軍眼中如是,在勞工眼中亦如是,甚至在獨立團,在九排,何嘗不是。
所以,沒有人看到,其實他的脊樑是直的,儘管脆弱,卻只能斷。
爬過比他高大結實的懦弱勞工,經過?在石塊後抱著槍哆嗦的偽軍,附近的熊熊篝火照亮了他稚氣未脫的髒臉,他似乎在幸福地笑。
娘在村里可以直起腰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