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洵支起身子,收起懶散的姿態:「身為一隻鬼,我去處理這些東西總有些吃力不討好。」
&果在以前,這肯定就是我的事情了,」老王說,「但讓一隻以重防禦見長的烏龜主動進攻,也不是多輕鬆的事情。」
&然現在你在了,那就交給你了,小蘇。」老王對蘇澤淺說道。
蘇澤淺對安排沒什麼意義,但卻有所顧忌:「為什麼偏偏是這裡?」他清楚的知道在別人眼裡,自己是莫洵的軟肋,是瓦解山里人防禦最薄弱的突破口,「會不會是陷阱?」
莫洵彎著唇角仿佛好脾氣,眼裡卻藏著刀鋒的銳意:「就算是陷阱也要闖一闖,總不能讓他們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耀武揚威吧?」
山中霸主說的是「他們」,百鬼辟易是在江湖道士做法事時一起貼進去的,鬼王在人間的暗樁活動起來,卻是極其難找,人類藏在人類里,便是如同水滴入海。
&且天師們把這裡的事交給了山里人,我們也是要面子的。」莫洵收起眼裡的銳意,溫和的望向蘇澤淺,「別怕,有我和老王在,不會出事的。」
蘇澤淺愣了下:「我不害怕。」他解釋道,「我擔心你。」
這話說得直白,老王在一邊什麼都沒聽出來,莫洵倒是挑起了眉,蘇澤淺趕忙補充:「這圈套是針對你的。」
在場三人,只有莫洵一隻鬼。
莫洵像是認真想了一下:「我這邊,沒什麼可擔心的吧?」
蘇澤淺一噎,確實,就算莫洵是被克制的鬼,依然比他這個菜鳥劍修強大得多。
於是做徒弟的不再說什麼,走向吳記菜館開始撕符籙。
撕符籙自然是直接用手。劍負在身後,隱匿符還貼著,年輕人不握劍,手指點出去便帶著劍光,銀色光芒一閃而過,把符紙上的線條截斷,靈力通道斷裂,靈氣外泄,符紙失去效用,變成一張真正的黃紙鬼畫符,蘇澤淺用指甲扣下一角捏住,稍微用力,整張符紙就撕了下來。
百鬼辟易是威力強大的符籙不假,但它顯然還沒強到開發出靈智,符紙一張張被撕去,剩下的還傻乎乎的盯著莫洵,完全認識不到真正的威脅是蘇澤淺。
蘇澤淺認認真真的幹著活,符咒們傻乎乎的亮著,老王和莫洵在路上站著,整個場景給人一種既視感,好像蘇澤淺是在黑板前答題的小學生,而老王莫洵則是在後面盯著的監考老師。
老王還對著莫洵嘖嘖讚嘆:「小蘇真是塊好料。」
蘇澤淺在劍道一途上還沒被樂齋寒潭裡的劍魂承認,但在人類之中,他的悟性確實是數一數二的。
天才多傲慢,而蘇澤淺卻是個能沉得下心,不怕吃苦的。他沒有表示出對修劍的熱衷——以老王和莫洵的眼力來看,年輕人對劍真的談不上什麼喜歡。只是別人說了,他該學這個,蘇澤淺就去學,並儘可能的學好。
不管喜歡不喜歡,既然做了就認認真真做好。
道理說起來簡單,真的要毫無怨言的實行,卻不容易。
但蘇澤淺做到了。
指尖凝而不散的劍光是他努力的成果,在無數張符咒上相同位置,分毫不錯刻下的一刀是他的克制認真。
這是該自豪的一件事,莫洵卻不確定起來,鬼王說他把蘇澤淺養得不像人,現在蘇澤淺在外人眼裡越好,他越覺得自己徒弟少了點任性勁,真的不像個正常人。
沉思著的莫洵沒有回應老王的話,那頭的一塊好料蘇澤淺拔出了背後的劍。
他握住劍柄,輕飄飄的一揮,幾十斤重的鐵器在他手裡輕得像截木頭。劍刃在空中留下一道弧形的圓光,隨後便如同潑出去的水一樣,炸開無數尖角,變成一根根銀絲咄咄戳上牆壁。
蘇澤淺揮劍的時候劍尖向上,那劍光化作的銀線便上了二樓,把滿牆的符籙戳了個稀爛,不管是有用的沒用的,統統變成了廢紙。
日光之下,絲絲劍光明亮,清晰非常。
劍光如雨,逆流而上,印在莫洵漆黑的瞳孔里仿佛群星拔地起飛。男人忍不住問了句:「這招叫什麼?」
蘇澤淺卻被問住了:「沒名字。」
年輕人的劍道師父是桃木精,桃木精用桃木劍,劍與身通,一招一式都帶著特質,一劍祭出漫天花瓣雨。
蘇澤淺第一次看見板著臉的桃木使出這招時,差點沒笑出來。
甘草渾然不覺這一招和桃木本人的氣質多不相符,在一邊拍著手叫好。
粉紅粉紅的一招殺傷力極強,蘇澤淺依葫蘆畫瓢的學了來。
莫洵:「沒名字?這點你倒是像個劍修了。」
無趣的劍修們只重實用,根本不想費那個腦子去給招式起名字,高手們的無名劍聽上去玄乎炫酷,其實只是因為懶。
沒見過其他劍修的蘇澤淺不太明白莫洵的感慨從何而來,不過聽他的語氣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用眼神表達了疑惑後就放開了,老王這時候也出了聲:「我和小蘇進去。」
&洵你在外面等著,我喊你進去再進去。」
莫洵點頭:「我在外面布置布置,免得被包了餃子也不知道。」
讓蘇澤淺處理符咒有讓年輕人練習的意思在,在練習中消耗的時間現在該補回來了,分頭行動當然更快。
私房內不開燈,大白天也是暗沉沉的,老王一進去就撐開了玄色結界,把他和蘇澤淺保護起來。
年輕人環顧四周,在昏暗中警戒著,冷不防老王突然出聲:「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蘇澤淺:「什麼?」
&洵沒他表現的那麼強。」
蘇澤淺望向老王,一張臉上沒什麼表情,眼中的神色說不上是什麼,卻讓老王也感到了點壓力。
玄龜不怕壓力,甚至這份壓力讓他安了心,順順噹噹的繼續說下去:「從山裡出來,你見到莫洵,有什麼感覺嗎?」
老先生一邊和蘇澤淺說話,一邊不妨礙幹活,感覺了下周圍的動靜,拉開通往天井的門,帶著蘇澤淺走進去後關上,徹底隔絕了在外面做布置的莫洵的視線。
玄龜的結界,即使是莫洵也勘不破。
冬日的天光從天井泄下來,在水泥地上落了雪一樣的白。
蘇澤淺壓下眼瞼,很不願意承認:「我覺得他老了。」
清涼的嗓音散在冰冷的風裡,牽出了一絲悲傷。
不知是因為分別了太長時間,還是真的如此,再次見到莫洵,第一眼,蘇澤淺心裡一個咯噔,他覺得師父老了。
年月變遷,他眼見著莫洵眼角牽出皺紋,鬢邊染上霜華,一直都沒什麼感覺。但這一次,他實打實的感受到了衝擊。
他覺得莫洵衰老的不是外表,而是精神。
老王說>
&沒看錯,他衰弱了。」
&元和鬼王一戰對他消耗極大,」老王直言不諱,「現在的莫洵打不過鬼王。」
&幾天他帶你進山,是劈的通道吧?」
蘇澤淺點頭。
&是脫了殼子才打開的沒錯吧?」老王看見莫洵時,男人不是中年人類的模樣。
蘇澤淺再次點頭,他明白老王的意思。
&前他不用脫殼子就能打開。」
人類的軀殼是限制,只能讓莫洵發揮出實力的小几成,總體力量的減弱讓限制的削弱效果格外明顯,所以他必須以本體施法。
蘇澤淺問:「他為什麼要披著人類的殼子?」
以莫洵的強大,以本體在人間行走,也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老王的回答是這樣的:「為了活得更久一些。」
&洵是一隻鬼,一隻凝成了實體的鬼。」老王后半句話做了強調。
&體的凝聚需要大量的力量,而現代社會中,能為他所用的力量越來越少。」
&應該也聽說了,山上的兩位遲早會消散,莫洵進入人類的軀殼,是為了減少力量的散失,活得更久一些。」
老王看了眼蘇澤淺,後者面無表情,心思比最複雜的卦象還難猜。玄龜憑著經驗安慰了句:「當然了,他消散的那天你肯定是看不見的。」
蘇澤淺抬起頭,四四方方的天井裡是冬日晴朗的天空,玄色結界擋污穢,擋不了陽光和風。
光刺眼而風凜冽,蘇澤淺眼睛發乾。
&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洵把你抱回來的那天,我就給你們倆占了一卦,果不其然你的命和莫洵的糾結在一塊,怎麼看都看不清。」
&收了你做徒弟,我閒著沒事又給你們起了一卦,沒什麼變化。剛剛在來的路上,我再次給你們算了一卦,卦象略有變更,大體依舊如初。」
&和他的命運從一開始就定了,你這輩子都和他綁在一起。所以我告訴你。」
老王頓了下,繼而說:「你們的卦象……不是師徒卦。」
蘇澤淺心裡一驚,臉上不動聲色:「那是什麼卦?」
玄龜搖著頭:「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蘇澤淺抱著僥倖,想要遮掩秘密:「那你怎麼能肯定它不是師徒卦?」
&個人的卦象都有特定的『勢』,莫洵的師徒卦我見過,你的我同樣見過,但你們兩個之間的,不對。」
&和桃木,你和我,和殷商李家父子等人之間的聯繫都帶著師徒卦的影子,而莫洵……」
蘇澤淺順著自己的邏輯猜測,接口道:「桃李滿天下。」
老王笑笑,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