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隔了一會兒才道:「得了氣運之後才知道的。」
李伯辰看得出他有些不情願。想來是因為他身為陰兵,自己倘若問了一件事他是無法不答的。陰符帝皇經專講如何煉化陰兵,徐城從前也修過。現在他自己既是陰兵又是靈主,再通曉了這法門的奧義,想必是如虎添翼。假以時日或許要連自己都制不住了——要今天沒問這一句的話。
他便從營帳頂下跳下,道:「那給我說說,你都有什麼心得。」
徐城嘆了口氣:「用不著聽我說,我把經決都告訴你吧,你自然也有心得了。」
徐城把將近三百字的經決都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李伯辰從前在璋山君的洞窟中得到的陰符帝皇經已算是全本,但此時聽徐城說的這些,意識到從前的所謂「全本」僅是一部分「全本」。
之前所得,是教靈主怎麼煉化、馭使陰兵,其中又包含了一些陣法上的變化。倘若只將這一部分練至大成,最後可能會馭使成千上萬個生神境界的陰兵。到了這一步,漫說生界的人,就連靈神未必是對手了。
只不過要做到這一點所需要的陰靈,怕是將天下人都殺光也湊不出十分之一來。因此李伯辰之前在想,寫出這帝皇經的人真做到這一步了麼?那他要是沒做到,這又有什麼用呢?
現在從徐城口中得知這三百個字,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將陰兵煉至生神之境——這部分可能真是後來無意中得到了這法門的人自己添上去的。實際上這陰符帝皇經並不是讓修習者成為一個強大的靈主,而是讓修習者成神。
依他新得的這些東西,其實將陰兵煉至靈照境之後,就已經「夠用」了。陰兵與靈主一同修到靈照境,便晉入「中三階」。中三階與包括靈悟、養氣、龍虎在內的「下三階」的本質區別在於,中三階的修行人可以感知、利用天地之間的氣運了。
靈主本來就可以感知氣運——無論境界如何。而一旦修至靈照境,這種感知力相比尋常修士便更加敏銳。
而靈主為何可以馭使陰兵呢?因為靈主借了秘靈的力量。秘靈雖然不能像九位至高魔神一樣將天道氣運煉化為真靈,卻總是能稍微掌握一點點。這一點點,於靈神而言微乎其微,可對於生界的人來說就很了不得了。
於是藉助這麼一點氣運,靈主便可以在生界將陰靈束縛住、使其成為自己的陰兵。靈主、陰兵都修至靈照境,便可以借這將彼此聯繫起來的氣運做文章了。
譬如說,靈主陰靈出竅,而後將自己的意識轉移到陰兵之中。剛才徐城說支牙斯死後以陰靈為殼盛裝氣運化身,便是這種法子。以陰兵為殼,附有氣運的靈主陰靈便可隨意轉換其中,相當於一下子多了好幾個分身。並不用煉化出千個、萬個生神境的陰兵——只要有一個到了這境界、又被「穿」上去了,靈主本人便可以此陰兵橫行世間,相當於自己的陰靈修到了生神境。
雖說即便如此這陰兵也還是無法附回到自己的肉身上,但真到了這個地步,又有什麼人能真地擊潰被靈主親自操控的生神境的陰兵、而威脅到本尊呢。
生人來修行,千難萬難。不僅僅是靈力多寡的問題,還涉及到肉身的塑造淬鍊,更得小心翼翼防止走火入魔。可煉化陰兵沒那麼多問題,只要有足夠的陰靈吞噬,便可一往無前。
如此,既有氣運在身,又有修至最高境界的陰兵。倘若真尋到了氣運匯聚之地,或者偶然得了一個神位,便可以拋棄肉身,真正成為靈神了——其實生人修至靈照境便可以受封成神。那些山君、河伯之屬,多半是靈照,連洞玄都少有。但若是生神境成神,威能便至少如同真君,遠非那些在世靈神可比。
李伯辰明白徐城為什麼不情願將此法說出來,非要等自己問了。要是有一天自己穿去了徐城的身上,他本身的意識說不好就要被再次抹去,又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傀儡。
他又想起隋無咎那天晚上的本領。
難不成……他也是靈主的麼?或者說是那位五通靈順聚寶真君違背了六瀆帝君的命令,如魔神一樣將氣運附在了隋無咎的身上?還是說,幽冥諸靈神也都如此做了……魔神之間可能要在生界開戰了?
李伯辰現在已不是從前那個對修行幾乎一竅不通的門外漢了。從得到經決到想通這些事,只用了十幾步的功夫。此時大營西邊聚集起來的羅剎越來越多,但徐城並未將注意力放在那邊,而是在盯著李伯辰的臉色看。
李伯辰知道徐城是在擔心自己會不會真的生出依著這法門將他和那些陰兵煉成分身的念頭。
要他真只是純元或者北辰的靈主,這種事其實毫無懸念——必然會的。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到了那時候風雪劍神是不可能為了一個徐城,而去挑戰一位至高帝君的權威的。
但是剛才因為想起了隋無咎的事,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便微微皺眉再將徐城所說的三百多個字細細想了一遍。這三百多字,多是在說如何利用氣運來做事。李伯辰如果只是龍虎境的修行人還未能真正接觸氣運,是很難參透其中奧秘的。但他現在不僅是靈主,自身還是氣運的化身,因此參詳起這些東西來並不吃力。
這便叫他意識到如果利用這經決所傳的方法,自己似乎還能更進一步——既然靈主可以將陰兵當成化身、魔神也可以分出化身附在生靈的身上,那豈不是說……
李伯辰停住腳步,站在原地愣了一愣。
徐城的心也隨之跳了一下。當然,這只是頭腦里的一種感覺。其實也不是頭腦中的感覺,因為他現在也並沒有「頭腦」這種東西了。實際上自從被李伯辰煉化為陰兵的那一天起,許多感覺便已變得熟悉卻又陌生。
徐城曾胸懷大志,並認為一天的十二個時辰與他而言實在短暫,而自己還不得不從這十二時辰中額外拿出一些來用以滿足肉身的需求。他曾經想如果有一天成為靈神,便可以擺脫這些煩惱。
結果現在他的確擺脫了這些煩惱,卻沒有成為靈神。更叫他痛苦的是肉身的需求沒有了,但精神上的需求還在。譬如說,他不會飢餓口渴,但他仍有口腹之慾。同樣的,他仍然存在對「死亡」,或者說「徹底消失」的恐懼。
——現在即便是受制於人的陰兵,自己也仍舊「存在」著。可一旦往後有一天被李伯辰煉成化身抹去神智,自己就徹底消失了。到那時自己不存於這個世上,而世界還在照常運轉。世界像一匹駿馬仍舊呼嘯奔馳,將自己遠遠拋下。這種恐懼大於對死亡本身的恐懼,是對於「存在」和「意義」的恐懼。
因而此刻他看到李伯辰的神情,到底忍不住道:「……你會用這法子麼?」
這問題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李伯辰此人現在還是龍虎境,要晉入能勉強使這法子的靈照境還需要不短的時間。他知曉這法門,自己也知曉這法門,未必不能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找到解決的辦法。實際上,他心中正在進行的那個計劃就一直都很順利,或許沒等到需要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能製造這個問題的人就已經無法對自己構成威脅了。
而此時問了這話,卻白白叫他心生警惕,實在不智。
他正打算開口再說一句什麼將話題引開去,卻見李伯辰轉了臉道:「未必。」
徐城覺得自己不存在的心猛地一跳,道:「什麼意思?」
李伯辰道:「煉陰兵的法子其實已經屬於魔道了,要犧牲許多陰靈。但帝君說他幫我挑選了些惡人的陰靈來煉,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徐城了聽了他這話,忍不住在心裡啊了一聲,同時感到意識深處有個什麼存在也微微悸動了一下。那是劍神。
原來如此……之前在那一界中見到的果然不是生界的這個李伯辰。那一界那個相貌與李伯辰相同的存在,就是他口中的帝君?
難道劍神說中了麼?那位帝君其實已經很衰弱,因此就化了這個李伯辰的面目去,以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想到此處,見李伯辰又笑了一下,道:「陰靈渾渾噩噩,沒有靈智,但你是有靈智的。另十九個陰兵要是境界提升了,也慢慢會有靈智的吧。抹去你們的靈智來做自己的化身,這種事我可未必做得出。」
徐城見他這笑容,就知道他說的話該是真的——李伯辰此人有個習慣,他騙人的時候會忍不住皺眉,假笑的時候眼睛不動。像此時這樣笑的時候微微偏了偏頭,則通常是發自真心。
但他忍不住道:「有靈智你就不忍心?你殺過的有靈智的人可一點兒都不少。」
說了這話之後他又後悔。他通常說類似的話,是很想瞧見此人發怒的樣子。此人發怒意味著他失去了對一件事的掌控權,只能以憤怒抵去無助惶恐之情。要見到他那樣子,徐城會覺得心中痛快,也算又報了一點被殺之仇。可此時卻不是招惹他的好時機。
然而同大多數時候一樣,李伯辰並未生氣,而是轉臉看著他說:「你待在我身邊也不算短了吧。我可有主動害過人?你現在是我的陰兵,在幫我做事。如果你不害我,我就不會害你。但如果你心裡有別的心思,我的答案就是那個『未必』了。」
又是這種義正言辭的模樣。徐城忍不住在心裡呸了一聲,卻也知道他這話難以反駁。此人雖然討厭,倒的確不會主動去害人……其實這一點也很討厭。在這世上活著本就不易,可他卻整天都是這種無愧於心的樣子,倒是顯得旁人蠅營狗苟了。很了不起麼?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生來就是天潢貴胄、有帝君氣運加身的麼?
徐城又在心裡哼了一聲,頓了頓,才道:「好吧。」
他覺得自己此刻神情該稱得上感動,可也不至於叫李伯辰覺得太過感動,便又道:「不過我也沒什麼好怕的。反正我都已經死過了。」
如此一句,該符合自己在他心裡的印象了吧?
果然,他又見李伯辰笑了一下:「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已經想好怎麼對付支牙斯了。現在開始做事吧。」
徐城愣了愣,他想好了?他能有什麼法子?
「你要怎麼辦?」
李伯辰又走出兩步,低聲道:「帝君會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