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邊想邊觀瞧了這麼一會兒,卻見隋子昂傷口處的血流得很少,骨肉則仍在慢慢生長。但長出的肉芽只蠕動了一片刻,便慢慢不動了,變成粉紅色的、扭曲的一團。
他心道妖獸的生命力頑強,但食量也大。血肉復生這種事總不會憑空來的,非得要些什麼補充才行。隋子昂四肢全被自己斬斷了,眼下該也無能為力了吧。
便沉聲道:「隋子昂,你說是空明會的璋城大會首,用妖獸血肉治好了你?」
隋子昂瞪起眼睛盯著他,恨聲道:「是又怎麼樣?李伯辰,剛才我沒使術法,才叫你有機可乘,你要是個大丈夫,咱們就重新再來過——我要輸了,叫你把人帶走!」
他說的倒的確是實情,以他這樣的體質、力量,如果腦袋沒問題,又以術法相爭,誰輸誰贏還真不好說。其實自己剛才就一直暗運真氣,只待隋子昂一使術法,便立即應對。
只可惜自己有寶甲護體,隋子昂又頭腦不清,倒是勝得分外容易,簡直和新兵練手沒什麼區別。不過此時不再廝殺,隋子昂說話卻又慢慢正常起來,不知他的蠢病是不是只在氣血翻湧時才發作。
只是,空明會的璋城大會首,徐城,怎麼會懂得以妖獸血肉活人的辦法?至少自己在無量城中時,從未聽說有人用這種法子、甚至從未聽說誰知道。
他又是哪來的妖獸血肉?
李伯辰心中漸漸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不僅是因為今夜之事或許是那位大會首在背後做手腳。
他便不再與隋子昂廢話,拔出短劍插回腰間,又從地上屍首的身上撕了衣裳去塞隋子昂的嘴。但隋子昂此刻頗有骨氣,新生出來的牙齒緊緊咬著,絕不張口。李伯辰便用刀柄將牙重新擊碎,硬塞進去了。
而後提著他胸甲的後頸將他拎起,轉臉看縮在牢房中那些人,沉聲道:「人關在哪兒?」
他剛才與隋子昂交手雖只是很短的功夫,但兩者都神力驚人,幾乎將這一片的牆壁都轟垮了。那些弓弩手又見他將隋子昂斬成了個人彘,已驚駭得說不出話了,只曉得趴在地上,連連磕頭。
李伯辰心中生出一陣厭惡。這些人倒也占了個兵字,但與無量城中的那些相比,簡直太不堪。便抬腳一踢,地上半截斷刃立時嗡嗡飛了過去,鏘的一聲插在一人面前。
那人駭得連頭也忘了磕,身子往後一縮,一下子坐倒在地。李伯辰又道:「說話,保命!」
那人又怔了半晌才道:「將軍饒命,人不在這裡!」
李伯辰心中一凜:「那在哪裡!?」
「在府衙!傍晚就提過去了——我們只是混口飯吃,將軍饒命!」
他剛才在外面的時候,倒也想這些人只是「混口飯吃」,但此刻知道這個消息又了聽了這話,心中又湧起厭惡之情——人人都要吃飯,但就可以心安理得為虎作倀的麼?
可也知道這些人選擇的餘地有限,而自己今夜殺的人已夠多了,便道:「知道什麼都細細地說。」
又一提隋子昂:「不然叫你們和他一樣!」
弩手一哆嗦,忙道:「我說,我說……將軍明鑑……今晚咱們本也沒想到將軍會來的——」
「我們也不知道空明會的人用了什麼法子,公子傍晚的時候就醒了,可是性情大變,一醒來就殺人,還說要找將軍報仇。老爺怕放他出門出事,就只好哄他說將軍晚間會來劫獄,叫他在這兒等著……這裡的布置,都是他自己安排的,咱們幾個也只好在這兒守著……」
李伯辰愣了愣:「那麼上面?他說上面有伏兵?」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也是老爺對他說,會在上面布下天羅地網,叫他在這裡等著,同將軍過招好好出氣……」
隋子昂被李伯辰提在手中,聽了這話嗚嗚亂叫,身子直晃。李伯辰看看他,又看看弩兵,皺眉道:「隋以廉又因為什麼覺得我今夜一定不會來?只因為有人給他通風報信?」
「不不,還有的……那個大會首也說自己的人在山外瞧見你了,正盯著你,又說可能是術法出了什麼岔子,他今夜要想辦法,叫老爺順著公子的心意、將他騙來這兒等著……」
隋子昂又亂叫起來,李伯辰則輕出一口氣,想了一會兒。
徐城自然是不可能在山外看見自己的,他在說謊。但為什麼呢?
也許是為了某種「試驗」——試這隋子昂麼?瞧瞧他接受了妖獸血肉之後,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他覺得自己今夜一定會來?
李伯辰心中一跳,忽然覺得一切都想通了。
在璋山上時他就覺得用葉成疇去騙山君交出氣運這件事太過行險、變數也太多。萬一失敗了,豈不是功虧一簣?那時候還對徐城很不以為然,心想此人雖說是個天縱之才,但到底年少輕狂,那種主意也太過行險了。
但如今意識到,徐城或許當時已將之後發生的情況考慮進去了——他也是因此,才提前抓了陶家人、葉英紅的吧。因為葉成疇要是真失敗了,自己必然會來救他們。
而自己要救他們,就必然與隋家父子起衝突,甚至殺死他們。在外人看來,從頭到尾都是因為隋子昂爭風吃醋、強奪民女所引起的。
這就是那位大會首想要的結果吧。他們在璋城雖然勢大,但似乎隋以廉並不買他們賬。隋以廉是國姓的主官,即便徐城也拿他無可奈何。要是能有一個什麼人將這位主官除去……又不牽連到空明會,可就是妙極了。
看來自己就是這個人。
他在心中嘆了一聲,問那弩手:「是那位大會首,叫隋以廉將人提過去的?現在囚在後宅里?」
弩手道:「對、對!」
果然。要是自己真能斗得贏隋子昂,他就以此引自己去找隋以廉吧。要是斗不贏呢?李伯辰想了想——那麼,隋子昂或許就會「發瘋」、弒父吧?
又或者,那徐城親自出手,再將事情往自己身上一推了之!
他與徐城素未謀面,但此時心中卻生出真怒,起了殺意。那人想做他自己的事,卻將這一干人都牽連了進來。陶家人、葉英紅、自己,都算是極無辜的,可在他眼中,就只是工具一般的東西吧。
即便是無量城中之事,也沒有這般叫人惱火。
他早知道許多有權勢者並不把人當人看,但真落到自己身上,就只覺有一團火在胸口燒了起來。
今日,人仍是要救的,也非得會會這個徐城不可!
他便一把提起隋子昂,先走到地牢深處,確認的確無人,而後走回來問:「這石門怎麼開?」
弩手忙往石門旁的牆上一指:「在那裡。」
李伯辰走過去,看到石牆上有個半圓形的拉手,他先前還以為這是燈架,便抬起刀將那拉手給斬斷了。幾個弓弩手瞧見了,齊齊發出一聲低呼,但也不敢說什麼。
李伯辰便將隋子昂丟在地上,又蹲下去伸手在石門下摸了摸。底端與地面並非天衣無縫,有些凹凸不平之處還能插得進一隻手。他便伸手進去抓住了,嘿了一聲,猛一發力。
只聽某處咯楞楞一陣響,這門竟被他生生抬起來了。他一腳將隋子昂踹了出去,又往上抬了一些,自己也鑽了出去。那幾個弩手意識到了什麼,似乎也想要往外沖,但李伯辰將手一放,石門又嗵的一聲落下了。
又將隋子昂提起,大步走出地道。來到一層時,風雪聲又大了起來,先前被他打暈、打死的,還在原處。看起來那些弩手說的是真的,上面的確沒有埋伏。
他便走出府獄,往南邊的小門去。府獄有兩道門,西邊的是正門,南邊的則通往府治衙門所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隋子昂雖被他提著,但半截腿還是拖在地上的。傷口處新生的肉芽似乎很嬌嫩,便在雪地中被拖出長長的一條血痕。
但李伯辰知道今夜這整座宅子怕都在徐城的監視當中,便也懶得再掩藏行跡了。走到南邊小門前時,正要抬腳將門踹開,門卻被人打開了。
李伯辰剛要舉刀,卻見是個披著蓑衣、戴了斗笠的女子提著食盒快步踏進來。那女子視線不好,一下子撞在他胸口,忙往後退了兩步叫道:「哎你——」
但隨即瞧見他手中明晃晃的刀,又瞧見他身後的隋子昂,立時不說話了。站在原地盯著李伯辰看了一會兒,噗通一聲暈倒在地。
李伯辰便將食盒踢翻,見裡面的確都是些吃食。眼下該是五時了,雖然天仍舊是黑的,但不少人該已早起了。這女子是衙門的女傭吧,大概是來給隋子昂送早點的。
也意味著,隋以廉那邊尚不清楚自己殺進來了。他便俯身看了看,撿了幾個滾在雪上的肉丸、酥點之類的塞進嘴裡吃了。這時候隋子昂瞧見那些吃的,便也死命地掙,口中嗚嗚有聲。
他該不至於是饞了……是因為想要吃些東西補充身體,好斷肢再生吧。看他此時模樣,不知是不是又失了心智。
李伯辰便將他一提、站起身來踏過門去。過了門再穿過一條小道,便走進府衙的後院。這邊多是庫房、雜房,走了六七步,看見人。
幾個披著蓑衣的府兵在換崗,另有兩個小吏打扮的站在一間庫房門口抖身上的雪,哈欠連天,該是剛來當值。此處兩邊的門口都亮著燈,隋子昂身上的鱗甲隨他走路嘩啦作響,那些人便都看過來,臉上一愣。
隨後兩個府兵才忙將腰刀抽出,喝道:「什麼人!?」
李伯辰又往前走了幾步,那些人才看清了,一時間臉上驚駭莫名,隔半晌才有個小吏一下子縮進門內大叫:「來人!來人!有賊……公子……公子!」
李伯辰只笑了笑,拖著隋子昂從他們當中走過去。他的刀雖亮,可刀上有血痕,被燈火映得分明。那些人大概從未想到會有人公然殺入府中、且將他家公子手腳全斬斷了,皆為他氣勢所奪,都只站著,沒一個敢上前。就連之前喊人那小吏,聲音都慢慢小了。
但到底還是驚動了些人。等李伯辰又穿過一道門,便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看到此處的院中頗為開闊,且有些覆著雪的花木、山石,還有一座小木亭,便猜這裡該是快到衙門的內宅了,或許是個花園。
於是拖著隋子昂走到那亭中,將他往地上一丟,自己坐下。
過得片刻,見西側月門中衝來進來一隊府兵,手持火把。進了院中便喝:「在哪?誰在喊!?」
但之前那些人哪敢跟著他來?這隊兵便亂鬨鬨地在院中沖了一氣,又想要分頭往四處去找。李伯辰便沉聲道:「在這裡。」
但那些人仍是又隔了一會兒才找准他的方位,慢慢湊到亭前六七步遠處,拿火把一照,將他看清了。等又瞅著地上的隋子昂,一個持弩的才大驚失色,叫道:「好個賊人!」
說了這話抬弩便射。李伯辰瞧得出此人是因為驚慌失措才下意識地扣了扳機,也不躲。只在他抬弩的剎那猛一抬手,竟真將弩箭牢牢抓住了。
又往地上一丟,沉聲道:「叫隋以廉來見我。就說李伯辰在此,隋子昂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