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平安心下猶豫,一面覺得楚喬人言之有理,這些時日,他多少對這些人也有了解。有道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惡劣處境之下,好人寥寥,確是心狠手辣,貪圖小利者居多。但另一面,叫他出爾反爾,拋棄這些人,他也覺心下難安。
楚喬人看他神色,知他心中不忍,道:「還是咱們之前說的,你能逃出去,一切都好。旁人沒這個本事,你身後還有咱們衡山派,還怕救不了這些可憐人麼?」
蕭平安這才點頭稱是。此後幾日,他更加發奮練功,不再開拓經絡,而是專注震盪體內異種真氣,一縷一縷化歸己用。五六日功夫,又有大量異種真氣被他煉化。他眼下體內有大量真氣散布經絡之內,往後假以時日,慢慢將這些真氣用來拓經破穴,武功修為必將以一飛沖天之勢,節節攀高。
眼見日子臨近,他不免也是有些緊張。每日回到村中,偶爾也與尚聞清、管雄等人商量幾句。村中一如平常,但若是留心去看,多少有些人與平日不同,路上說話少了,眼神卻是遞來遞去。
村中一眾守衛仍是大大咧咧,動輒打罵,絲毫不見異常。楚喬人也在村中見過蕭平安兩次,兩人都未說話,蕭平安只是點了點頭。
第六日,果然來了一群天台劍派弟子,押運一隊車輛,從村中運走二十萬七千餘斤精鐵。嚴酷重壓之下,此番出產大超先前。前來收貨之人大是高興,還賞了眾人一頓肉吃。蕭平安事先得知消息,擔心有天台劍派的弟子認得自己,早早躲到地下礦洞,根本未曾露面。
次日蕭平安未跟隨下礦,而是留在村中。按照約定,挖礦眾人趁天黑先將礦洞附近守衛解決,隨後殺到村中,裡應外合,將剩餘守衛制住。等村中戰事一起,蕭平安便帶人趕往鷹愁澗。
楚喬人和蕭平安卻是另有計較。兩人相處時日雖是不長,楚喬人卻知道蕭平安善良心性,也擔心蕭平安一時心軟。臨到事前,也不敢放蕭平安亂走,就叫他跟在自己身旁。楚喬人乃是煉鐵的總師,他叫個人來幫忙,自然不在話下。
但越是如此,蕭平安越是心緒難定。思前想後,只覺對不起諸人。被困九年,眼見有了逃走的希望,楚喬人也難免心中忐忑,兩人一整日都是顯得心不在焉。眼見天色將黒,楚喬人道:「你先去收拾一番,調息片刻。」微微一頓,又道:「莫想這麼多,只要你能出去,自能救下這許多人。」
蕭平安點點頭,轉身回屋。他身無長物,自也沒什麼要收拾,只是大戰在即,也需調息片刻,平心靜氣,將心體調至巔峰。未到屋前,忽見有人躲在角落裡對他招手,過去一看,竟是賈富貴。
此人得了蕭平安照顧,被調去燒炭,就在村東邊不遠,但此際應該還未下工。蕭平安略覺奇怪,問道:「你怎麼來了?」舉事之事,早已陸陸續續通知,便是最不可靠,軟弱飄搖之人,此際也該知道了。
賈富貴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一頭大汗,顯是匆匆跑來,連喘幾口,才能張嘴說話,道:「蕭大哥,你可不能去鷹愁澗啊!」
蕭平安奇道:「什麼?」眾人商議,想讓自己帶人奇襲鷹愁澗,此乃是機密之事,這賈富貴如何能知道?
賈富貴急道:「蕭大哥你定要信我,方才我見喪門星帶著幾個人,去了胡管事屋裡,然後大包小包的出來。幾個人先跑了,喪門星又去跟那趙四偷偷摸摸,不知說了什麼,然後趙四一個人急匆匆出村去了。」
蕭平安大吃一驚,賈富貴言下之意,這是有人告密了,可這喪門星又是何人,問道:「你說這喪門星是哪個?」
賈富貴愈發急躁,村中無有隱秘之地,隨時都可能有人過來,一連串道:「就是咱們屋的尚聞清啊!蕭大哥你,你,你不知道,其實這人壞透了,這次說要造反,都是他一人挑起!」
蕭平安眉頭緊鎖,若說此間除了楚喬人之外,他還有一個朋友,那定是尚聞清無疑。自入谷中,尚聞清是第一個對他表露善意之人,先前對他也頗多照顧。此際聽賈富貴言語,第一個念頭就是不信,搖頭道:「他有什麼本事挑起此事?」要知尚聞清也就是在這裡呆的年頭夠久,也並非領頭之人。此間人如今都對他客氣,還是多半看在自己面上。說此人挑動造反,蕭平安委實難信。更何況如此做,對他尚聞清又有什麼好處?
賈富貴本非口齒伶俐之人,見蕭平安似是不信,更是著急心慌,說話竟是結巴起來,道:「他打……打,打著蕭大哥你的旗……旗號,到處招搖撞騙,可幹了不少……不少壞事!他……他……他說都是你的意思,大夥不知真假,都不敢惹他。」
蕭平安皺眉道:「什麼我的意思?」
賈富貴心有怨氣,也是憋了許久,這一說開來,反而口齒又流利起來,道:「他若看誰不順眼,就叫人去打,說是你不喜歡。每日下洞搶人家的礦石,說是你要的。還有造反這事,他跟管大哥說,哪個屋頭不同意,蕭大哥你就殺誰!我知道這些都是他自己胡說,蕭大哥你不是這樣的人!」
蕭平安越聽越奇,隱隱已經信了七八分。他一心恢復武功離開此地,對周圍人並不如何在意。但眼下聽賈富貴這麼一說,與平日所見兩相對照,卻是恍然大悟。難怪村中人見自己越來越是害怕;難怪管雄會對自己說那些莫名其妙之言;難怪尚聞清不是屋頭,每次大事商議卻都有他。自己與尚聞清交好,此間人人知道,他以自己名義欺負旁人,旁人還真不敢不信。腦中浮現尚聞清模樣,老實巴交,一臉憨厚,卻無論如何不能與心機深沉者劃上等號,皺眉道:「你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既然知道,又為何不早說!」
賈富貴一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他。這個尚聞清,旁人不知,我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只因我跟他以前都是新縣城裡的囚犯。」
此間監獄裡買過來的囚犯甚多,光蕭平安屋裡,就有尚聞清、杜千、杜萬、韓童、賈富貴五人之多。但尚聞清究竟因何入獄,蕭平安卻是不知,倒也問過,尚聞清自然說自己乃是被冤枉的。蕭平安自己也兩次入獄,自是信之不疑。此際卻是好奇,道:「他究竟犯的是什麼罪?」
賈富貴道:「你莫看他模樣老實,可著實是個狠人!他原本叫喪娃,有個綽號叫喪門星,來了這裡,才說自己叫尚聞清。他乃是個殺豬的屠戶,只因人家說他賣的是母豬肉,就把人家一家五口滅門。」
蕭平安只聽了前面幾句,腦袋裡便是嗡的一聲,「喪娃」?這個名字好生耳熟,又聽「屠戶」二字,立刻想起,那邵州城走脫的鄭屠子的徒弟,名字豈不就是叫「喪娃」!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註:「五」是滿掌之數,古人以「五」為數概括主要的刑罰,也包含完備之意。先秦以前的五刑是指墨(臉或其他部位刺青)、劓(割掉鼻子)、剕(即刖,斷足)、宮(男子割勢、婦人幽閉)、大辟(死刑)。漢代經過刑制改革,肉刑逐漸廢除。以後隨著流放刑罰的不斷發展,其地位不斷提升,至南北朝時期流刑正式納入正刑「五刑」之中。自隋律起,正式形成了笞、杖、徒、流、死的新五刑體系,這種體系穩定下來,一直延續到清末。書中提到的髡刑,起初便是對王族代替宮刑的網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