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下過雨後,空氣中夾雜著一股青草與泥土的腥氣,順著涼風被送進屋裡,本就細微的氣味兒便被血腥氣蓋住了。
床榻上躺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男子,他身上的衣袍染滿血污,床褥也被暈開一大片猩紅。榻邊圍了一圈人,讓本還算寬闊的屋子顯得有幾分擁擠。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背著一柄長劍,身形站得筆直,此刻無不是面容嚴肅地盯著昏迷的男子,時不時有人朝一邊的虞禾瞥上兩眼,表情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為首的男子自稱是棲雲仙府的劍宗輔劍長老薛琨,為謝筠治傷過程中一直沒怎麼說話,直到此刻他終於扭過頭,意味深長地掃了虞禾一眼,看到她蒼白著臉不知所措的模樣,開口時不禁將語氣放輕了些。「若在下猜得沒錯,虞姑娘與師侄,起初是他一見鍾情,百般示愛。」
話音才落,不等虞禾開口,一旁的弟子先忍不住說:「怎麼可能,大師兄他」
「住口。」薛琨面不改色吐出兩個字,方才憤憤開口的人立刻噤了聲。
虞禾不安地揪著衣角,有些茫然地將視線移到床褥的血跡上。
她點了點頭,道:「是。」
薛琨唇瓣微動,似乎要說些什麼,卻又欲言又止,神情顯得十分古怪。
虞禾與他對視一眼,甚至能從中品出點同情的意思。
只見薛琨低頭在一個不大的錦囊里翻翻找找,才找出一顆藥餵給了謝筠,而後才回過身對她說:「方才既然已經與姑娘交代過我們的來意,想必姑娘也明白,此事解釋起來太過複雜,我等也只是一介外人,你與師侄的關係非比尋常,還是等他醒了親自向你說清為好。」
自從這些人來到此處,叫出謝衡之這個名字後,虞禾的表情就是茫然的,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一半的魂,腦子裡一團亂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又能夠想些什麼。
薛琨大概知曉她平靜的日子突然遭變,需要一點時間冷靜,就帶著弟子一同走了出去,留下虞禾獨自坐在小木凳上發呆。
謝筠的血已經止住了,那些在傷口邊緣隱約飄動的黑氣也都被驅散,剩下他若有似無的呼吸聲,在靜謐的室內緩緩起伏著。然而這呼吸聲卻像是重重的鼓點落在虞禾腦子裡,敲得她一陣發懵,腦海里似乎都在嗡嗡作響。
如今人散了,她終於靜下心來,仔細回想究竟是多麼狗屁的一件事砸在了她頭上。
——
大概是十二年前,高考結束以後,虞禾跟同學出去瘋玩了好幾天,某一個晚上熬夜看小說,再醒來就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世界了。
她辛苦熬過高考,終於要在風華正茂的年紀迎來大學生活,卻突然成為窮鄉僻壤裡面黃肌瘦的小姑娘,而這具身體的原身還有一個脾氣暴躁又酗酒的獵戶爹,她娘被打得渾身青紫,整日裡抱著她哭哭啼啼。虞禾崩潰又無措,過了好一陣以淚洗面的日子。終於有一天,可憐的娘明智地跑了,留下孤零零的可憐虞禾,她更加崩潰,每天都想找個繩子吊死試試能不能穿回去,又怕不成功白丟了一條命。獵戶沒了媳婦,看她越來越不順眼,時不時就打罵,終於有一天,還不等天亮,男人就罵罵咧咧地拉著虞禾要將她賣到妓院去。
虞禾一路上連蹬帶咬,好不容易掙脫桎梏,她不要命地往前跑,身後高壯的男人就像只可怕的黑熊叫罵著追趕她。
天色昏黑,虞禾又跑得急,一時間沒注意腳下,猛地被人絆倒後摔得眼冒金星,本來以為是地面上凸起的樹根,回過頭才發現是個人。
正是又驚又慌的時候,虞禾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
然而後面還有個瘋子喊著要扒了她的皮,她也來不及管這個人如何,艱難爬起來就想再跑,身後的便宜爹已經追趕上來,將她死死地攥住,先是咒罵了兩句,隨後高高揚起巴掌就要落下。
虞禾畏懼地閉上眼,疼痛卻沒有到來,同時肩膀上多了一個力道,不像這個便宜的酒鬼爹一樣攥得她生疼,只是稍稍一用力,就將她帶離了便宜爹身邊。
而後酒鬼爹發出一聲戛然而止的慘叫,重重砸倒在地上渾然沒了知覺。
虞禾站在原地,嚇得一直沒吭聲,心臟跳得飛快。
方才絆倒她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起來的,擋在她身前黑乎乎的一個人影,似乎還有點虛弱,轉身的時候踉蹌了一下。
「別怕」,他像是病了,嗓音顯得低啞乾澀,在此刻卻又沉緩如同春風。「他不會再打你了。」
天似乎亮了一點,虞禾又逐漸看清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很好看的臉,好看到她一時間都有些晃神。尤其是他的眼睛,像是黑夜裡的湖水,偏又那樣溫柔地注視著她。
她當時就有些想,明明是素未謀面,怎麼會第一回見到她就這樣盯著她看呢?
就好像對她一見鍾情了似的。
這是她與謝筠的初遇,而遇到謝筠以後,她的噩夢終於結束了。
謝筠斬斷了她便宜爹的手臂,直言說想要帶她離開。
虞禾答應得沒有一絲猶豫,反正再差也不能比現在更差了。
而後她跟著謝筠到了其他地方,一路上聽他說了許多。離開偏僻的小山村,她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騰雲駕霧的修士,有殺人如麻的妖魔,以及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仙門。
那些熟悉的名字一個個蹦出來,和她尚未來得及看完的小說逐漸重疊,虞禾終於明白了這一切有多荒誕。
原書是個百萬字的大長篇,以女主角柳汐音被滅門講起,到她拜入棲雲仙府,受盡冷眼與欺壓,一路憋屈後,再各種反轉打臉的升級流爽文,最後都是要走上打敗大反派拯救世界的團圓路線。虞禾記得女主角雖然事業與情路都坎坷,但搞事的渣男惡女也都被收拾得很慘。仔細回想了一番,自己的名字不在其中,說明她不是穿到了炮灰身上,一顆心安定了不少。
等虞禾再打聽一番後,確認此時距離原書的時間線還有好幾十年,也就是說那些打打殺殺的故事離現在遠著,暫時不用顧忌那些亂七八糟的未來。何況謝筠也只是一個小門派的無名修士,更加不會摻和書里的神仙打架。
雖然與謝筠是萍水相逢的緣分,但他卻莫名對她這個面黃肌瘦的村姑一見鍾情。虞禾跟著謝筠度過了一段最快活的日子,也終於從營養不良的山野丫頭長成了俏麗的小姑娘。
會喜歡上謝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個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待她千般萬般的好,連身姿容貌都是世上罕見的俊朗。虞禾輕而易舉就動了心,即便中間有所疑慮,也沒能抵得過他幾年如一日的體貼。
於是兩個人順理成章地成了親,在一個安靜的山頭有了一個屬於他們二人的家。
只是謝筠是修士,虞禾是個沒什麼修煉天分的凡人,尋常修士在修煉後,多是身輕體健,疾病不生。而更往上一層的極少數人,則是能夠壽過常限,色守童顏。
謝筠雖然出自無名小派門,資質卻是上乘,已經到了超過常人之限的境界。因此為了讓虞禾能夠修煉,他實在是廢了不少功夫。隔三差五虞禾就會被他餵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東西,或是被他帶著修煉些不知名的功法。總之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完成了築基,雖說不會多少正經的招式術法,也能勉強算個不入流的修士。
每當虞禾問起謝筠使了什麼法子,他都會一本正經地回答:「雙修。」
虞禾後來就不再追問,所以一直以為這不是件多麼困難的事。
直到現在,想起過往一幕幕,她才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她只是書里的無名路人,主角團打敗反派拯救世界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虞禾越是回想,越是難以平靜,手腳也不知不覺中變得冰涼一片。她動作遲緩地扭過頭,直愣愣盯著榻上之人蒼白英俊的一張臉。
這個人是與她相伴十年的夫君,也是棲雲仙府前途無量的劍宗天才,未來被主角打敗的反派魔頭謝衡之。
那些與自己本不相干的人和事在腦海中浮現,眼前這副日夜相伴,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好似也在此刻陌生了起來。
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虞禾又忍不住想,也許他們的故事和書里不一樣呢,畢竟她跟謝筠夫妻多年,從前的恩愛難道便要因為他的身份一筆勾銷不成?等想謝筠醒來,他解釋清楚一切,也許是他隱瞞身份另有苦衷,又或者從他們兩人相遇開始,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她記得書裡面的謝衡之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小師妹,最後他還因為小師妹的死黑化成了反派。
但現如今謝筠跟她成親多年,她也活得好好的,顯然不會有書里的虐戀糾葛何況她與謝筠的感情很好,書里的劇情應該不會再發生了才對。
虞禾不想庸人自擾,她儘量把事情往好的那一面去想,心情終於稍微輕鬆了一點,現在她就等著謝衡之醒來,把一切說清楚就好了。
等謝筠醒來的這段時間似乎也不算很久,但她就是感覺時間過得格外漫長,慢得有些磨人,以至於她一開始的焦躁不安都被一點點磨平。
也因此,等到謝筠醒來的時候,她的心情已經平復了不少。
謝筠微皺著眉撐起身,先是瞥了一眼自己的傷口,而後又看向窗外。從他的角度,能夠隱約看見小院裡幾個身影,立刻便能知曉那些是棲雲仙府的劍宗門徒。
虞禾氣悶,板著臉問他:「仙長可是都告訴我了,你自己說清楚,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她說完後,謝筠抬起眼。
虞禾還是第一次見到謝筠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她從中看到了歉疚,又或者是無奈,但清楚能感覺到的卻是一股極其陌生的冷然。如果說從前謝筠看她的眼神是一池溫潤春水,此刻這池春水就是被凍成了厚厚一層冰。
虞禾忽然心上一沉,一絲不好的預感冒了出來,緊接著就聽到謝筠開口。
「虞姑娘」,他神情淡漠,語氣疏離。「你我之間,本是一場誤會。」
每一個字,謝筠都說得很清晰,也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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