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曈沉吟著看向他。
金顯榮攥著衣擺,緊張得後背濕了大片。
倒不是他洗心革面轉了性子,實在是這姑娘每次打量人的目光太過瘮人。
不知是不是金顯榮的錯覺,每次陸曈看向他腰間的眼神,冷冰冰的,含著挑剔的審視,總讓人覺得她像是在看一塊死豬肉,正在思量著要將這塊死豬肉如何料理。
金顯榮一向在女子面前引以為豪的自尊心,在她跟前塌得稀碎。
他不敢讓陸曈親自為他上藥,甚至都不敢解開腰帶讓陸曈看上一眼,生怕這冰涼的眼神落在他腰間,回頭身體的病是好了,心裡的病落下了。
得不償失。
陸曈把盛敷藥的碗放到一邊:「好吧。」
金顯榮鬆了口氣。
她又看了看漏刻:「金大人請坐好,下官要施針了。」
金顯榮一震,忙坐直身子,叫屋中下人脫掉外裳露出後背,好讓陸曈施針。
說起來,陸曈來給他施了幾次針,金顯榮的情況確有好轉。
雖然如今並不能行房,但至少腎囊癰的問題緩解了不少,這也是金顯榮為何對陸曈言聽計從的原因。
整個翰林醫官院的人都是廢物,她若真有本事,她若真能治好自己的隱疾,對她客氣一點又何妨?
畢竟這可關係到他下半輩子的幸福。
金顯榮想著,聽到身後傳來陸曈的聲音:「金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金顯榮一愣,隨即感到自己後頸微微一痛,一根金針緩緩刺入皮膚,金顯榮不敢動彈,遂問:「陸醫官何事相求?」
「不瞞大人,下官身為醫官,醫官院中還有一幹事務要忙。除了大人這處,還需得上京營殿帥府為禁衛們行診。」
陸曈從絨布上再抽出一根針,對準穴位慢慢刺入,才不緊不慢地繼續開口。
「時時來去,屬實不便。聽說戶部有司禮府,尋常官員也在此處理公務,司禮府離殿帥府很近,只有一街之鄰」
「下官想,今後能不能直接上司禮府為大人行診,也免於奔波來去,減省時日。」
「就這個?」
金顯榮聽完就道:「行啊,反正他們也知道我在治腎囊癰,你日後就去司禮府來行診吧。」
他都做好了陸曈獅子大開口的準備,以為陸曈要仗著如今的功勞給他出點難題,沒想到只是貪點便利。
醫官院的人行診也常有在各司衛殿府的,雖然這病究竟有一點不光彩,但事實他這點事朝堂上下幾乎人盡皆知了。
破罐子破摔唄。
陸曈有點猶豫:「不過,司禮府還有旁人在,會不會不大方便,倘若耽誤大人們公務,或是對他們有影響」
「什麼公務,除了本官都是些閒職,每日就是喝茶發呆的事。」
「再說了。要是個大漢嘛,還得估摸下有沒有危險,能不能放進來。但你一個弱女子能影響什麼?」
金顯榮一心想討好陸曈,又覺得這女醫官確是平人出身沒見過世面,一點小事也這般忐忑,於是方才被剁得稀碎的男子自尊心又冒出來一點,遂拍胸道:「小事,陸醫官不用放在心上,今後就直接上司禮府。」
陸曈輕聲應了。
既幫了對方一回,展示了自己的豪爽與能力,金顯榮方才熄滅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身上一根根金針扎進去,漸漸的有些酥麻,像是螞蟻爬過,他的心也痒痒的。
於是他道:「陸醫官,今日時候還早,不如中午一起用飯可好?」
回答他的是陸曈略顯冷淡的聲音。
「不必了,下官之後還要去殿帥府送藥。去得晚了,恐怕裴殿帥不喜。」
聽見「裴殿帥」三個字,金顯榮沒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哼了一聲,小聲道:「裴雲暎啊」
陸曈眸色動了動,繼續手上動作,故意道:「裴殿帥身居高位,不比大人平易近人,下官位卑言輕,不敢輕易得罪。」
因畏懼裴雲暎權勢,金顯榮倒不好說什麼,但剛剛冒出來的男子自尊瞬間被打回原形,多少讓面上有些掛不住,於是哼哼了兩聲,不屑開口:「厲害又有什麼用,至於高位」
「他親爹連夫人都見死不救也要忙著立功,陛下能不給他加官晉爵嘛?」
「有這麼個賣妻求榮的爹,那裴雲暎能是什麼好貨色」
話還沒說完,金顯榮突然「哎唷」一聲慘叫,驚得屋中婢子嚇了一跳。
「你幹什麼?!」
「行針尋常知覺而已,大人不要亂動。」陸曈施施然取下另一根針,對準穴位驀地紮下。
「哎唷——」
「大人坐好,扎錯了穴位就不好了。」
「」
「別叫了,大人。」
這一次施針比往日更久、更痛。
等太陽從窗縫移到中間,陸曈收起最後一根金針時,金顯榮渾身上下已如水裡撈起來般濕淋淋。
他被婢女攙著躺在榻上,臉色慘白,望著陸曈氣游若絲地開口:「陸醫官,今日這針怎麼行得比上次疼那麼多?」
簡直像是仇人故意來尋開心。
陸曈收拾桌上醫箱,對著他認真解釋:「這次與上次行針穴位不同,大人病情有好轉,所以換了針法。」
「病重下猛藥,良藥多苦口,大人切勿諱疾忌醫。」
金顯榮一凜。
「有好轉?」
他心下鬆了幾分,摸了摸背後疑似腫起來的一大片,有種一切努力沒有白費的欣慰,「有好轉就好。」
「陸醫官,」金顯榮正色道:「那麻煩下次你再給我扎重點。」
陸曈頷首:「好。」
離開金府後,陸曈又去了京營殿帥府。
七日時候已到,今日該去給那些禁衛重新換方子。
才走到殿帥府門口,迎面就瞧見上回那個禁衛,那禁衛進去一招呼,禁衛們便全都擁了出來。
小伙子們瞧見陸曈都很高興,熱熱情情地將她迎進屋坐下,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還有的拿出自己珍藏多時的果脯糕點,殿帥府養的五百隻鴨子又開始吵鬧起來。
赤箭抱著劍站在一頭,遠遠瞧著被眾人圍在中心的姑娘,不覺皺了皺眉。
他和那些色令智昏的傻子們不同,那些傻子們只瞧見了這女子柔弱纖細的一面,卻不知道對方能面不改色的殺人越貨、栽贓嫁禍,更如一個藏在暗處的危險,不知何時會對主子造成威脅
殿帥府的人都瞎了。
一個年輕禁衛手捧著不知從哪采來的一束野花就要往人群中湊,被赤箭一把拽了回來。
「幹什麼?」
赤箭一把奪過他手裡的花束,這花束還是精心搭配過的,紅紅白白,花枝上扎著粉色綢帶,被高大男子拿著,說是鐵漢柔情也不為過。
禁衛伸手過來奪:「還我!」
赤箭把花扔還給他,語帶嫌棄:「什麼東西?」
「我打算送給陸醫官的。」禁衛吟誦,「美人如花隔雲端,你瞧,這花和陸醫官是不是很相稱。」
這話簡直比去年蕭副使給殿帥府送來的兩筐梅子還要酸牙。
赤箭忍住作嘔的衝動,看向被圍在中間的人,忍不住開口:「她有什麼好?從前又不是沒見過女子來殿帥府。」
這話不假。
因殿帥府們都是年輕武衛,身手各個不凡,過去那些年裡,什麼英雄救美的事也做了不少。
陸曈並不是第一個來京營殿帥府的女子。
來道謝的女子,來送東西的女子,甚至也有醫官院中過來行診的女醫官,其中不乏貌美佳人,縱然陸曈生得美麗,但過去那些年裡,殿帥府中也不是沒來過漂亮姑娘。
但似乎只有陸曈來才會如此熱鬧。
赤箭感到困惑,不明白何以只有陸曈能成功在殿帥府養上這五百隻鴨子。
「陸醫官和旁的女子可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赤箭虛心請教。
同僚看他一眼,湊近低聲道:「你看啊,咱們殿帥府里的兄弟,也算高大英武、賣相不俗。從前咱們救下來的那些姑娘,一開始對咱們也算不錯吧,可每次只要看到殿帥,眼裡就看不到別人了。這也沒什麼,見過了好的,誰還願意退而求其次,對不對?能理解,太能理解了。」
「但陸醫官不一樣啊!」
「我觀察過了,陸醫官雖然待人不夠熱情,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是——」
「她對殿帥也是冷冷淡淡,她不區別對待啊,平等地冷待所有人。」
赤箭:「」
「所以,」禁衛眉飛色舞道:「可見她不喜歡殿帥,那兄弟們就有機會了。自該爭取爭取。」
「她既看不上殿帥,萬一呢,萬一就看上我們了呢?」
赤箭無言片刻,吐出一句:「找面鏡子自己好好看看吧。」轉身走了。
桌前,陸曈把這群禁衛們擠在一起的胳膊們看完,日頭已過正午。
一位熱情的禁衛忍不住邀她道:「時候不早,陸醫官還沒用飯罷,殿帥府的飯菜可好吃了,陸醫官不如用過飯再走?」
「多謝,但我還得回醫官院整理醫籍。」
陸曈婉言謝絕,因今日裴雲暎武訓去了,就把新寫下來的方子交與青楓,同青楓交代完醫囑,背著醫箱出了門。
門外,日頭正盛,段小宴跟在蕭逐風身後一臉苦惱,嘆氣道:「沒想到我年紀輕輕,就已做上外公。」
蕭逐風聽得頭疼。
在他懷裡,四隻毛茸茸的黑狗崽擠在一起,像團漆黑的芝麻湯圓,哼哼唧唧蠕動著。
前些日子,殿前司的司犬梔子不知在外被哪只野公狗勾去了,無聲無息地誕下一窩狗崽。段小宴站在殿帥府門口指天指地、破口大罵了三天也沒找出那隻混賬公狗是誰,倒是留下一窩孤兒寡母的爛攤子叫他收拾。
一月多過去,狗崽子們都睜開眼睛,能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走。段小宴每日帶他們去後武場曬曬太陽,今日也是一樣。
「你這麼討厭那隻公狗,」蕭逐風道,「怎麼還留著它們?」
「孩子是無辜的,大不了去父留子。」段小宴把懷裡的糰子們抱得更緊,又不太確定地開口,「不過,咱們殿帥府養得下這麼多小狗嗎?」
多四張嘴而已,殿帥府不是養不起四條狗,只是小狗們精力充沛,光梔子一個就時常把院子裡的籬笆拆得亂七八糟,這要是一下多了四隻,段小宴不敢想像今後雞飛狗跳的畫面。
想了想,他道:「還是找幾個好人家送養吧。」
正說著,就瞧見殿帥府小院裡,有人掀開帘子走了出來,藍衣布裙,身背醫箱,正是那位女醫官陸曈。
段小宴眼睛一亮,驚喜道:「這不就來了?」
「陸醫官——」他熱情迎上去。
陸曈剛一出門就聽見有人喚自己。
才抬頭,就見一團影子風一般的飄到自己眼前,段小宴站在自己面前,手裡拎著幾團毛茸茸沖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看——」
陸曈順著看過去,腦子一懵。
四隻黑色小犬被段小宴陡然拎住後頸提至半空,徒勞地踢蹬軟綿綿的腿,嘴裡發出低聲嗚咽。
段小宴熱情介紹:「剛滿月的小狗崽,聰明伶俐、憨態可掬,既能摸頭揉捏,又能看家護院,實屬出行居家必備之吉祥物,陸醫官要不要來一隻?」
陸曈僵在原地。
有一瞬間,腦子裡飛快掠過無數久遠的畫面,污血與泥濘,哽咽和暴雨,支零破碎的軀體,山間墳冢帶著哭聲的無力。她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錯亂感,不知道自己是在千里之外的盛京,還是孤燈熒熒的落梅峰上。
正午的日光穿過院子裡的紫藤花架大片灑下來,刺得人眼睛模糊,明明是三月暖陽,她卻仿佛回到身中「寒蠶雨」的日子,如墜冰窖,冰涼刺骨。
身前段小宴還在喋喋不休的訴說:「陸醫官你看,這裡有四隻小狗崽,每一隻都活潑機靈,兩隻雌的兩隻雄的,長大後不比我們梔子威武美麗,你挑一隻帶回醫官院,要不帶回西街仁心醫館也行,給你們看家護院,偶爾得了空閒,讓它母女兩個見見面就得了」
他接下來說了什麼,陸曈一句也沒聽清,那幾團黑色毛球幾乎要湊到她臉上,像一張巨大陰霾。她可以感到小狗溫暖皮毛觸及到皮膚的癢意,軟軟的,讓人忍不住發起抖來。
她開始有些喘不過氣,臉色漸漸蒼白。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忽地插了進來。
有人擋在她面前,隔開了段小宴的靠近,也遮蔽了她的視線。
像是在窒悶的水下陡然被人救起,呼吸得救,她恍惚抬眸。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
他應當是剛從武場回來,一手提著銀晤刀,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就轉過頭去,問段小宴:「做什麼?」
段小宴抱著四隻小狗:「梔子的小狗崽,我想著殿帥府狗太多了,想送陸醫官一隻」
「不用了。」
陸曈打斷他的話。
裴雲暎側首,看著她沒說話。
陸曈低著頭,不去看段小宴懷裡的小犬,背緊醫箱,只拋下一句「我不喜歡狗」就快步離開。
段小宴望著她的背影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看看懷裡的糰子,忍不住道:「她這麼可愛,她居然不喜歡?哥哥?」
青年收回視線,瞥一眼他懷中小犬,道:「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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