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絲清明回到頭腦,眼前也有了點光亮,葉時熙本能般地大叫道:「林九敘!」
&在。」
「……?!!!」葉時熙忙扭頭去看,發現林九敘就在他身邊,似乎也是剛剛醒轉,眼神中還有一絲的迷茫。
葉時熙鬆了一口氣。在那麼一瞬間,盯著對方的臉,他甚至有一點想哭。
林九敘用食指和中指的背面輕輕颳了刮葉時熙一邊臉頰:「怎麼了?」
&還以為……」
&
「……」葉時熙極生硬地扭轉了話題:「媽的,小心著小心著,還是著了景澤的道,現代人真不行,根本不懂這些手段。快走快走快走,趁他還沒回來。」
林九敘卻沒有接這句話,因為他自己同樣中了招,外科醫生的眼睛也沒用。他頗困惑地看了看窗外,說:「可是,現在已經很晚了啊。」
&的確,外面漆黑一片,比起被下藥時,至少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了。葉時熙實在有些想不明白了,因為如果打算動手,那人早就應當殺死了林九敘。
葉時熙問:「那景澤呢?」
&見蹤影。」
「……」客棧每間房間都差不多,不過只要細看就會發現這的確是江景澤的房間。
而且,我們被移動過,這個房間是景澤的。」
「……」這實在是過於奇怪。在葉時熙的認知中,江景澤給他們下藥,是打算要殺林九敘,幫江景泰湊齊「容器」,可江景澤卻沒殺人,一連幾個小時完全沒有動手,只是將他們二人換了個房間。
&且,」林九敘又說道,「我的外袍還有髮帶全不見了。」
「……外袍還有髮帶?」終於意識到了什麼的葉時熙全身一個激靈,「餵……他把我們弄昏丟在他的房間,難道他本人正在我們的房間?他……他在等景泰嗎?他想要幹什麼?!」
&知道,」林九敘嘗試著站起了身,「去看看。」
……
另外一邊,江景澤的確是在林九敘房間。
傍晚,江景澤在菜里下藥,將另外兩人迷昏了,並且扔在自己房間,而後獨自去等弟弟。他剝下了林九敘的外袍穿在身上,又用林九敘的髮帶束出了同樣的髮髻,吹熄了蠟燭後合衣躺在床上,讓臉朝著牆壁,將脊背露出來。
在知道最後一個目標是林九敘前,江景澤的確是打算幫景泰殺人的——因為已經死了四個,只剩下一個而已了。江景澤沒有殺過人,他知道那罪孽深重。然而,救景泰的念頭始終燃燒著他,起初幾天就只是零星的火焰,江景澤試圖澆熄它,然而火光依舊漸漸連成一片,除非大雨滂沱,否則最終定將理智毀滅殆盡。江景澤忍不住思考,那人變成死人,而景泰從魔變回人,一個來換一個,根本就是一樣的吧?殺一人的同時,也救了一個人……而在他黯淡的心中,景泰才是最優先的。
然而造化弄人,那人是林九敘,就在不久之前救了他命的人。殺對他有救命之恩的人,即使是江景澤,也沒辦法辦到。那觸了底線了。對於毫不相干的人,江景澤可說是命運使然,但林九敘不同,如果對方當初不發善心,便絕不會死在他的手上——江景澤會死去,江景泰還是魔,他們二人誰都不可能活。
他不能讓林九敘死。可是,只要江景泰還活著,為了變回常人就可能會想要殺林九敘。他猶記得當初記載法術的那薄紙背面,潦草地寫著句「景澤,等我。」字是景泰的字,江景澤清楚那話的含義,就是景泰在為他而嘗試。那麼,如果林九敘死去了,就依然是因他而死,他無論如何也摘不去那恩將仇報之名。身為江家的人,江景澤很明白,魔是被執念驅使的,不能相信魔的理智,就算他讓對方忍著,對方也未必忍得了。
那麼思來想去,也就只剩下一個方法了——他替林九敘死,也算還了對方的恩情了。
他想,如果自己死了,景泰也許就不會有強烈的變回人的執念了。他還留了一封書信,信是寫給已知自己親手錯殺哥哥的景泰的。在信中他告訴對方,他是替林九敘死的,如果還殺要林九敘,就白費了他一條命。他還寫道,他的唯一遺願就是景泰克制殺欲,否則在天之靈也將永不安寧。江景澤的想法十分好懂,就是希望用他自己的死讓景泰馴服了心魔。即使最後,景泰依然殺死了林九敘,那也不是他可以管的了,他已經用死阻止過這事,也算是用命回報恩情了。
等待江景泰的期間,江景澤躺在床鋪上,思緒總在胡亂地飄,沒有一絲一毫睏倦。他心臟跳得想要衝破橫隔膜,叩擊著胸腔的四壁,在幽靜的夜中震耳欲聾,就像是來自上天的鼓勵的話語。他的肉-體還有靈魂都在嚮往黑暗,然而與此同時,又有一種單純,像最乾淨的泉水一般汩汩地冒出。
在等待死亡的最後時間裡邊,他仔細回想了二十年的人生,而在回憶當中出現最多次的,就是他唯一的弟弟江景泰了。
父親顯然並不愛他,母親性格怯懦,不敢忤逆父親,只會在私下裡嘆氣。父親當年突發奇想,打算娶妻生子培養後輩討江名世歡心,決定的第二天便在史家定了一個女人,成親之前兩個人只見過一面而已,而那女人就是他們兄弟倆的母親。江景澤想不通母親為何答應那門婚事,想來想去只能認為是天生軟弱的原因。
在他的一生中,唯一的光亮就是他弟弟。
江景澤回憶起了小時候,他被父親逼迫練功那時,景泰每天都會幫他揉腳,讓他晚上能夠舒服一些。景泰還會一趟一趟出去汲水,再到廚房將水燒熱讓他泡手,緩解他酸疼的手指,還有軟化手上的繭。
因為自己天性體涼,景泰每晚都會首先幫他將被子焐熱了,再偷跑回自己房間,為的就是讓他不會在冷風中睡不著覺。
還有,父親將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後,景泰時常偷偷跑出江家,在外面買上很多種吃的,揣在懷裡帶回來偷偷給他吃。景泰還會給他講外面的奇聞趣事,讓他感到自己仿佛也去過了一般。
那些事在他心尖迅疾地種下了花朵的種子,並在他的生命之樹紮下了根,孕育出了原本不可能開放的花苞,而他則是小心地澆灌著那些花苞。在回望時,江景澤猛然間發現,雖然孩提時代已消失在往昔,但過往的事情竟是鮮明如昨,那些記憶竟然滾燙滾燙,像被人用燒紅了的烙鐵印在骨頭上,從未印時間的研磨、歲月的沖刷而有一絲一毫的模糊。
「……」想到景泰入魔的事,江景澤的血液開始暗自奔騰。為什麼?!他一會兒痛恨妖魔——害得自己受了重傷,一會兒又痛恨自己——竟然落得重傷而逃,一會兒又痛恨萌昊——沒早些帶林九敘來,一會兒又痛恨父親——給景泰下那種邪蠱。最後想到父親,他竟然有了一絲報復的快感,因為江人鶴自以為聰明的那些做法,讓他在一月內失去兩個兒子,還不如那些「兒子不成器」的江家別支。
景泰今後會怎麼樣?江景泰躺在那,琢磨不出答案。也許會被除去,也許與魔為伍,也許偽裝常態,也許躲躲藏藏……然而,不論現今如何擔心,死後他都不會再知曉了。那花朵會被連著根除去,只空留一個醜陋的茬口。
這樣一想,一了百了也是好的,他已經快受不了了,解脫也行。他的人生就此落幕,從此以後,這世上的鳥語花香、花晨夕月都不再屬於他。也許他也繼承了母親的怯懦——他不知道如何拯救景泰,怕以後看見的事會讓他發瘋,便自顧自地想遮住雙目,因將先去轉世輪迴暗自竊喜。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是他死,這個事實讓江景澤有些舒坦。他一直在守護弟弟,但在對手壓倒性的實力面前,他也終於是害怕了,於是索性用死來迴避掉一切。
哎……不知道景泰等下會如何殺他。江景澤不怕死,但怕傷口,怕疼。
……
夜風吹來,紅色幔帳輕輕飄動,好像是什麼人垂動著的血舌。
也分不清過了多久,江景澤感覺到一點動靜。那動靜細微得仿若蚊蠅,不仔細聽都聽不清。一根極細的小管從門縫當中鑽了進來,迷香被點燃後裊裊的灰煙盤旋上升。
江景澤感到有一些困意。他勉強自己支撐著不睡,想要在最後再傾聽一次弟弟的腳步聲。在他們兩個還小的時候,景泰時常悄悄走進房間,好奇地看著這個他稱作是「哥哥」的人。
困意一波接著一波,江景澤就要撐不下去了。
最後,終於,門閂被一根細小的東西戳著,向上一動,隨後便掉落在地上,蹦跳著發出了幾聲脆響,在靜夜中顯得十分突兀。接著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了門口。他身後是一扇窗子,因月光從身後照射,他的身形成了一片剪影,英俊的面容隱藏在黑暗當中。前方的地面上有更幽暗的影,仿若他分離出的最惡的自身。片刻之後,人影動了。
江景澤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只覺一陣絕望湧上喉頭,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因為那的確是江景泰的腳步。這麼多年下來,他不可能聽錯。
江景澤克制著自己跳起來的衝動,只靜靜地把這當作是最後的相處。
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江景澤怕疼。他思前想後,決定儘量讓自己睡過去。迷香作用很大,只要他不硬抗,也許可以自然而然入眠。
江景澤閉上了努力睜大的眼,很快便昏昏沉沉半夢半醒的。
真的是好睏呢……
他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和景泰坐在江家的花園裡,夏日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許多蝴蝶在他身邊左右飛舞。他對景泰說道:「真的是好睏呢。」景泰便讓他躺在自己的腿上,好脾氣地對他說:「那就睡一下。」
那就睡一下。
我睡了啊。
當江景泰在江景澤床邊站定了的時候,一滴眼淚順著江景澤的蝶骨滾落到枕頭上。他輕輕地扇動嘴唇,無聲無息地說了句:「今生不再見了,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