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繇被帶走了,但生命沒什麼危險。
這次談判破裂並不是因為許相有多忠誠,或者是給予許相的條件不夠。說到底,許相是要城外的河南豪勢展現出能控制日後局勢的實力。
而這些顯然是鍾繇不能知道的。
許相一直看著鍾繇被拖走,直到消失後依然坐著在那沉思。
良久,許相嘆了一口氣,在兩個仆隸的攙扶著離開了。
顯然許相併不如表現的占著什麼上風,城外的叛軍和城內隨時會倒戈的河南地公卿,會讓他更加焦頭爛額。
只是好在這一次試探並不是沒有收穫的。
至少城外的河南叛軍們現在還沒有改朝換代的想法。
但真的是這樣嗎?
……
此時,東觀壇外,作為這次合兵的重要推手袁紹正裹著貂襖和一年輕士子冬日煮酒閒談著。
這名年輕的士子是潁川士子辛評,是這次倒宦行動的一員。
袁紹早就有引潁川籍士子為己用的心思。然後就有人將辛評引薦給他,之後通過七拐八繞的關係,這辛評還和袁紹還沾親帶故起來。
陽翟的辛氏在陽翟並不是多顯耀。因為此地的辛氏是隴西辛氏東遷的一支。而作為主脈的隴西辛氏就顯赫多了。
隴西辛氏是前漢初年就定居在隴西的望族。之後每代都歷武職,其家弓馬兵書傳家,如成帝年間國之虎臣的辛慶忌就是出自此族,由此可見隴西辛氏在武家的高門。
袁紹早就知道這些,拉攏辛評有很大的原因就是藉機和隴西辛氏搭上關係。
袁紹預料到,日後河南世家在洛陽另立朝庭的時候,必然是不容西邊的偽帝的。而那時候隴西辛氏就沒準是一個重要盟友。
當然除了這點,袁紹還看重辛評的人脈。
通過辛評的關係,袁紹後面又認識到陽翟一系列士子。如棗祗、邯鄲商、郭誕、郭嘉、郭援、褚尤等,皆是陽翟的翹楚。
這些人都圍繞在袁紹身邊出謀劃策,讓袁紹好不得意。
諸多謀劃功成,又集眾智謀之士,難怪袁紹精神氣爽。
這人一高興,就展現在外相上。
平日袁紹很少穿的招搖,但這一日竟然穿起了加金鐺,附貂尾的惠文冠,再加上千金難得的貂衣,更顯器宇軒昂。
他與辛評煮著酒,一邊聊著陽翟的士林風流,一邊聊城內的信息,氣氛歡快有趣。
這時候,許是喝多了,袁紹突然問了句:
「仲治,你說咱這大漢按五德始終,是承何德呢?」
辛評正喝著酒,突然聽袁紹此問,一愣,下意識道:
「是火德呀。漢承堯運,俱受火德,所以服飾尚赤。」
袁紹笑了笑,故作疑惑道:
「那為何我讀史,曾看高祖二年,東擊項籍而還。高祖問故秦祭祀何帝,有人說是白、青、黃、赤四帝。然後高祖就說了,說這天下有五帝,為何偏偏少了黑帝。最後高祖說,自己就是那黑帝,乃立黑帝祠。可知國朝為水德呀。」
辛評這會就有點緩過來了,他盯著袁紹的笑臉,琢磨這話有沒有其他意思,但一時確定不了。
所以辛評就照實說:
「的確,本朝在德運這塊到底承的是何德,確實是個大問題,我也曾向家中家長請教過,對此也一些認識。」
辛評話沒說完,袁紹就道:
「願要聞之。」
辛評內心古怪,暗道你們袁氏家學不就是《京氏易》嗎?這些德運之說你會不知道嗎?
不清楚袁紹的打算,辛評老實回道:
「漢得何德,有三個答桉,一為水德,二為土德,三為火德。這裡面每一個答桉在歷史上都引起過大爭論,其背後都有一定的原因。和愚夫將德運視為圖讖符錄這些,我們陽翟承法家余脈,更能看透其實。」
袁紹聽這話,擊節讚嘆,夸道:
「沒錯,我正是要聽聽你們陽翟學脈一派對此的看法。」
辛評也自矜他們法家的身份,也有心對汝南人秀一秀他們潁川士林的學術成果。
於是,辛評興致也起來了,開始真的將這件事當成了一場學術研討會。
他道:
「所謂德運之說其實是天命的延續。無論是革命還是改朝換代,一切都是天命的安排。商之天命為天降玄鳥,因有夏多罪,天命伐之。後商為周所滅,遂有天命靡常的認識。既然天命會轉移,那是以何為根據呢?」
「那就是德,所謂皇天無親,唯德是輔。」
「既然天命轉移,唯德是輔。那這德又有什麼轉移規律呢?戰國時期齊人鄒衍改五行相勝說為五行德運說。五行相勝,也就是火勝金,金勝木,木勝土,土勝水,水勝火。此五行為天地基本,是天命轉移的符籙,所以天命的轉移就按這五德相始終。」
袁紹聽的頻頻點頭,實際上這些他都知道,他的家學就是研究這個天命的,又怎麼會不知道呢?但能如辛評般提綱契領,角度新穎的說出,都是非常難的。
這一方面表面潁川學術確實走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另一方面這辛評的能力和學養也是非常出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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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辛評繼續道:
「既然有此五德,那這天下德運輪轉就有了依據。上到三王,下到百世,一切都在這個輪轉中。虞為土,夏為木,殷為金,周為火,秦為水。」
在要談到漢的時候,辛評有意停了下,偷偷看了下袁紹,見其神色不變,他才繼續往下說:
「之前說漢有三德,這實際上都是存在的。」
「從高祖到武帝之間,漢為水德。武帝以後漢為土德,再後成帝到本時,漢為火德。其中每一次轉換皆是有原因的。」
這邊,袁紹聽著這些,突然岔了一嘴,問道:
「高祖時,漢為何是水德呢?按道理秦為水德,以德運相終,那漢應該是土德呀。」
辛評解釋道:
「此一問,在文帝時期就有過。當時魯人公孫臣就有此一問。但當時丞相張蒼卻駁斥了此條,當年高祖還在時,就是張蒼和高祖一起定了水德。現在,張蒼面對魯人的質疑,自然維護了當年的德運。」
「那這張蒼到底是如何說服高祖的呢?張蒼言秦二世而亡為偽朝不是正朔。所以漢當為水德,以承周的火德。」
袁紹聽著這些,突然輕蔑一笑,道:
「此段我也知之,那張蒼為前朝重臣,為了在新朝的地位,自然比普通人更敢。不如此,不能顯示他的忠誠。不過此也只為一點,從當年來說,高祖承秦制,未改朔易服,也是對的。」
辛評意外的看著袁紹,暗道此人果然是懂這些的,那他到底在問自己什麼?
收斂住心神,辛評面上贊同:
「是的,當年第一輪爭辯就是張蒼贏了。張蒼以河決金堤為符,認為漢為水德。但是沒過幾年,天下突然傳來黃龍出現,而黃龍現身是土德的符驗,於是文帝認為,據此漢當為土德。」
「之後文帝就令魯人公孫臣草土德之歷制度,更元年,而張蒼自黜。但湊巧的是,就在文帝要改元的那年,有人作亂,文帝隨即廢除了土德說。一直到武帝,才最後改朔變色。」
之前的事情,辛評已經有點懷疑袁紹的用意了,這時候就有意試探他。遂問:
「本初兄,這一段可有所得。」
袁紹看著辛評,仿佛聽不出其人的試探,反而很認真回道:
「此事背後實際上是文帝想要變換服色。之所以如此,就是要一改高祖、呂后時期放任天下的政策。所謂德運不同,其治理天下的學術制度就不同。」
辛評沒想到袁紹還有此一說,大感意外,忙請教。
而袁紹也有心折服辛評,好讓他看到自己的政治能力。
於是,袁紹侃侃而談道:
「漢初用水德,自然以水治天下。所謂水,聖人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既然不爭,那就是與天下休養,輕徭薄稅。但文帝時,天下饒富而漢室窮,而彼時又有匈奴為禍,文帝自然就想要收天下權柄。而土德呢,位於中央,本就有集權之意。所以文帝要改土德。」
辛評聽袁紹一番話,真的是通透很多,他起身拜道: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苦讀啊。袁氏果然為天下學脈之宗,評受益匪淺。」
袁紹自矜一笑,道:
「當時人也看出了文帝的想法,所以才有作亂。而文帝也知道自己主張不為天下所容,很快做罷。」
到這裡,辛評已經不敢再主說了,而是邊請教著邊說:
「所以後來武帝時期為何能定土德呢?」
袁紹笑著示意辛評不需要這樣,意思大家一起討論。
面對辛評的疑惑,袁紹道:
「武帝能改土德,也是承文景之蔭。景帝平關東七國之亂,直接打滅了各地方的反漢諸侯,所以到了武帝時期改土德就是順水乘舟的事。」
辛評聽了這些,不自覺給袁紹比了個手:
「高!本初兄對國朝事果然是洞若觀火。」
袁紹擺擺手,意思這才哪到哪,然後讓辛評繼續。
「後面這土德一直就順到了成帝時期。此時期,出一高人,就是劉向。」
「其人大改鄒衍、張蒼的德運說,而講五行相生說。也就是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他將天下德運按相生排,分別是伏羲得木德,神農得火德,軒轅得土德,少昊得金德,顓頊得水德,帝嚳得木德,唐堯得火德,虞舜得土德,夏後得金德,成湯得水德,周得木德,漢得火德。」
一口氣說完,辛評順了口氣,喝了杯熱酒潤了一下。
見袁紹在沉思,辛評問道:
「本初兄是有何疑惑嘛?」
袁紹笑道:
「這劉向果然是奇人。他這相生替相終,是有大說道的。」
這一點辛評還真的不知道,於是再次請教。
袁紹以手蘸著酒水,在桉桌上畫了個圈,然後道:
「劉向推崇上古聖王,認為聖王所受天命同一,人間的變更不應該是相互的克服,而是一種相生相互。而且此一說,大大解釋了堯舜之禪讓的情況,畢竟天命輪換不只是靠革命,還有禪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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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一說,更是繼承了高祖的觀點,就是不承認秦為正朔。所以周木才生炎漢火德。」
如此,辛評恍然道:
「所以,漢之火德,是因為劉氏為堯的後人,所以漢承堯運,同得火德。高祖也才有了赤帝子一說呀,然後光武中興後,依然為赤德是以新莽為偽朝,非正朔,意兩漢一體呀。」
袁紹點頭,然後問辛評一句話:
「說的沒錯,那最後仲治是覺得劉向說的對,還是鄒衍的學說有道理呢?」
此言一出,辛評額頭的汗都淌下了,到現在他終於知道袁紹到底在說什麼了。
原來支持鄒衍說,漢為火德,那下一個朝代就是水德。而如果支持劉向說,以火生土,那一個朝代的就是土德了。
這並不是辛評淌汗的原因,原因是他意識到汝南袁氏就是虞舜後裔。
所以這哪是問學術啊,這問的是名啊!
一時間,辛評訥訥不言,只不斷抹著汗。
突然他想到一句,笑道:
「高祖挺仗,光武中興,凡已有四百載。漢既承周天命,周有祚七百,那漢亦是如此。所以漢德雖衰,天命未改。德運輪轉,未可問也。」
辛評一番出大出袁紹所料,他愣了下,隨後哈哈大笑:
「沒錯,七百年,有七百年。哈哈!」
於是,兩人哈哈大笑,都各自有了答桉。
……
在有人討論德運的時候,距離洛陽河對岸的河東,也有人在聊一些星象讖緯。
本該在河北的董卓卻出現在了河東。
董卓素來機敏,在河南那邊出了變故後,他就覺得有些不好。當時董卓已經帶軍撤退到了邯鄲邊的滏口陘外,打著形勢不好立馬從太行山撤回河東。
後面果然,河北漢軍大敗,潰不成軍。而河南漢軍竟然拋棄了他們,自己跑了。
這下子,董卓也不耽擱了,迅速帶兵從隘口撤回了河東。
一到河東,董卓就發現天下形勢變得太快了。
那些河南漢軍竟然和豫州那些士族打出了清君側的旗號,甚至還一路打到了洛陽。
眼見著劉宏西走,洛陽將要陷落,漢室可見的大動盪著。
董卓的野心也再抑制不住了,所以今日他喊來了自己的腹心幕僚李儒,問了一句:
「你知道四星聚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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