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七百二十章 乂麥

    嗡嗡嗡……

    孫昱腦子渾渾噩噩的,好不容易從坍塌的廢墟中爬了出來。

    他晃了晃腦袋,視線逐漸清晰,然後他就看到中軍的扈將胡母章正在艱難的拖動著一個人,在已然殘破的營地內慢慢蠕動。

    孫昱揮了揮地上的煙塵,先是給了自己兩個耳光清醒下來,然後踉蹌走到了胡母章身邊。

    而當他看清胡母章拖動的人時,孫昱的腦子一下子就炸開了,因為那人赫然就是軍主胡母丘。

    致命傷是脖頸處的貫穿傷,一個望樓基座的尖刺直接貫入了他的脖子,將他半個脖頸都削掉了。

    總之死得是不能再死了。

    孫昱深呼了一口氣,看到胡母章那呆噩的樣子就知道此人已經精神崩潰。沒有二話,他一個大耳摑子就抽向了胡母章,一下子將他抽醒。

    孫昱並沒有做任何解釋,而是從廢墟中找到一柄環首刀,然後沖向了已經殺入壁壘的袁軍。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當敵軍推著弩炮上前,什麼都來不及了。

    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無數柄長矛直接催破那纖細的戟牆,然後重重地轟在瞭望樓上。

    望樓因為時間倉促,壓根沒有來得及加固,與其說是樓,不如就是一層層插板。在長矛的轟擊下,這些脆弱的插板直接就被撕碎。

    孫昱最後看到胡母丘的樣子,就是他從望樓上摔下。

    真的是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這胡母丘要是一個庸將也就算了,反而不會做這樣的聰明事,可就因為不是,才落得這樣的結局。

    此時再怨恨胡母丘已經無用了。

    伴隨著絕望的尖叫和無畏的怒吼,壁外的袁軍直接推倒了殘破的壁壘,隨後如潮水一樣湧入。

    而可怕的是,隨著這些袁軍的湧入,那壁外的箭矢風暴依然沒有停止,甚至因為已經沒有威脅,還得以不斷深入。

    渤海軍構造的這個簡陋營地壓根不能給這些吏士們帶來遮護,不斷有吏士甚至連敵人都沒有見到就丟了性命。

    孫昱手裡的環首刀抹過一名袁軍的脖子後,腦袋忽然一沉,然後就聽到一聲「叮咚」,然後一枚折斷的箭矢就從他的兜鍪彈了出去。

    這一下子,孫昱整個魂都出了,但只是呆了瞬息,他就怒吼得將環首刀砍在了一名袁軍的肩胛骨上。

    刀砍在骨頭裡,孫昱將整個身子都壓了上去,然後硬生生將這人的整個胳膊都卸了下來。

    他還要抽刀,忽然聽到有人喊他,這個時候他才看到煙塵中一彪突騎正向著前營這邊席捲而來。

    為首的正是已經被胡母丘卸了職的董儼,他披著全身鐵甲,持一桿馬槊帶著十餘名游奕一下子就撞入到袁軍人群中,頓時沖得人糜了一地。

    孫昱大喜,忙放棄了環首刀,然後人隨馬走,直接躍到了一匹空馬上,他接過一名游奕丟給他的鐵骨朵,然後怒吼一聲,奮起千鈞力氣,在袁軍腦袋上狂砸。

    有一個明顯是袁軍軍吏打扮的吏士,舉著環首刀要抵擋孫昱的鐵骨朵,可一聲脆響後,整個刀刃都蹦碎了。

    那兩斤重的鐵骨朵就如同炮彈一樣砸在這人的兜鍪上。

    兜鍪滑開鐵骨朵,但依舊有大量的衝擊力滲入了兜鍪里,只見這人的眼珠子一下子就變得血紅,但依舊挺著身子不動。

    而這個時候,孫昱的怒火早就被點燃了,他舉起鐵骨朵又是一擊,而這一次不僅那人的兜鍪被砸得凹陷,就是他的脖子也是一聲悶哼,斷了。

    隨後孫昱再不理會這人,夾著馬繼續踩踏其他袁軍。

    他走後,那袁軍武士的身體就如同麵條一樣軟軟地滑在地上,再無一點聲息。

    可湧入壁內的袁軍實在太多了,董儼這十幾騎就如同水滴一樣落在河裡,瞬息間就被淹沒了。

    孫昱好不容易擺脫開四周無窮無盡的雙手,驅著馬從側面繞過。

    此時他已經看不見董儼的身影了,他又看到前面還有源源不斷的袁軍衝來,內心一下子就絕望了。

    他一時間想差了,本能的就兜著馬頭要往後面退。可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一聲呢喃:

    「老孫,救我。」

    那是董儼的聲音。

    此刻孫昱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了,生死的抉擇讓他汗水狂涌,最後他咬著牙,頭也不回,向著後面狂奔。

    再然後,董儼的聲音就聽不到了,似乎就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而一旦從前面撤下來,孫昱的勇氣就如霜雪一樣消散了,他不斷給自己找著理由。

    誰都會在那種情況下退下來的,我孫昱不是孬種,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也會害怕。

    但其實壓根沒有人看見孫昱的「抉擇」,他實際也沒有任何受損,真正對他煎熬的實際就是他的內心。

    自我說服是有用的,孫昱緊張的心已經舒緩下來,而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袁軍已經滲透到了這裡。

    他看著前方不遠處的中軍大帳,看到那裡的扈兵依然在守護著軍旗,他的心又緊了一下。

    可逃了一次後,他的身體本能已經激發,他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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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馬馱著孫昱繞開袁軍和袍澤們的廝殺團,然後向著營地後方奔去,在那裡同樣是亂做一團,僅剩的後營正試圖往後營撤退。

    可就在孫昱要繞過去的時候,他又聽到有人在喊他,先是一個人,然後是兩個人,最後是一群人。

    他們喊著:

    「孫營將,護住軍旗走。」

    這一刻,孫昱的頭皮發麻,他記起了那句話:

    「旗在軍在,旗亡軍亡。」

    渤海軍不能這樣毀了。

    想到這裡,孫昱折身返回,然後怒罵一聲:

    「袁狗們,乃公來也。」

    最後,猛然撞入到了中軍大帳前的戰團,又激起一團血腥。

    ……

    自抵達大谷口附近後,于禁就有點心神不寧,因為到目前為止他放出去的游奕到現在都沒回來。


    泰山軍自泰山時期就重視部隊之間的通訊,主將要先對幕僚口述軍令,然後幕僚執筆寫就,再著帳下的扈兵去將命令傳遞給各部。

    之所以如此繁複,就是因為當時張沖考慮到後面軍隊擴大後,各地各口音的人都會有。

    如果用口令傳遞軍令就會出現傳達不清,傳達不懂的事情。而這個對於軍隊指揮是要命的事情。

    所以張沖當時就強制要求麾下主將們學字,不需要你賦詩寫文章,但一定要能認得字。

    經過這麼多年的實踐,這一舉措果然收效甚廣,鮮有發生軍令傳達不清的情況。

    而且為了對特殊情況的補充,主將還會動用扈將這一級別的軍吏來傳遞情報。這些人普遍和各部長吏熟悉,有一定的背書,同時馬術精湛,戰馬也是一等一的。

    而這一次于禁要讓渤海軍從谷口撤退的軍令就屬於一種特殊情況,他擔心胡母丘不明白或者不認可這個軍令,所以就讓自己的扈將張泰。

    張泰是當年青州黃巾渠帥祭孫的扈將,之後祭孫卸任軍職,專司教務,所以張泰就轉任到了泰山軍系統。

    此君參與過鄴城大戰、襄國大戰,數立戰功,如今已是于禁帥府的扈將了。

    而張泰資歷老,為人又勇悍機智,正適合用來傳遞這等重要的軍情。

    但這一次,泰山軍引以為傲的訊息系統並沒有那麼順利。

    實際上,于禁應該在昨日晨間就應該將游奕們放出去,但于禁一直忙到下午才放出了第一批游奕。

    於是很快就到了晚上,本來夜晚行軍對於這些游奕們是問題不大的,但奈何從龍門山到萬安山的這段道路並沒有那麼好走。

    在深夜裡,游奕們壓根是不可能在林杈分布的山道上快速通行的。

    於是,于禁這邊就白白浪費了一天。

    但就是如此,按道理他們也該回來了呀。

    此時,在一處山坳內,于禁的中軍五千人就停在這裡,其餘各部都被他放在了四處,彼此之間靠游奕傳遞信息。

    眼見著天色越來越暗,一直站在中軍帳外的于禁終於忍不住對長史申韓嘆道:

    「長史,我心不安。」

    申韓明白于禁的意思,實際上就他來看于禁的戰前規劃是沒有錯的,將敵軍放進河洛盆地中進行決戰。不然和袁軍在山關孔道里打爛仗,那戰事可要遷延日久了。

    所以申韓也是支持于禁的主張的,只是他一開始保留是擔心這背後的政治風險。

    畢竟王上就坐鎮京都,而讓主上遭受風險,這必然是為下者所忌諱的。可現在王上自己也同意這樣的戰略,那自然是沒有問題了。

    想了想,申韓只能安慰于禁:

    「于帥,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鎮之以靜,你也不用擔憂,想來王上在京都一定注意大谷口那邊的戰事,無事的。」

    這句話果然有用,于禁誰都可以不信任,但如何能不信任自家王上的軍略?

    聽到這裡,于禁心下稍安,他剛剛又放出去幾批游奕,想來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果然,說到就到,他已然看見數背旗游奕正從東北方煙塵而來,想來就是給他送消息的。

    ……

    在于禁、申韓自以為有張沖的保險時,張沖在幹什麼呢?

    此刻張沖卻並不在京都,而是和一眾文武踩在田壟上收割著小麥。

    脫去了一身戎裝換上了犢鼻袴的張沖,沒有了那份威赫,就像是簡簡單單的一個農夫。

    他邊彎腰割下一把小麥,抬起頭看見一旁的張南因為肚子太大而彎不下腰而調笑道:

    「阿南,你不行啊,你這肚子再這麼大下去,別說上馬了,怕是連彎腰都不行。該減減了。」

    張南羞赧,忙應承了下來,他利索的將麥子割下後扔進了背簍,然後又彎腰割著。

    看到張南這麼麻利,張沖點了點頭。看來張南沒忘記咱們還是農民,這手裡的活沒丟下。

    而後面一側的郭圖見王上起身了,忙趁著機會說道:

    「王上真的是心繫百姓,躬耕田壟垂範萬民啊。」

    張沖當沒聽到,而是對一旁同樣犢鼻袴打扮的楊茂說道:

    「老楊,這一次讓你主政河洛,你有什麼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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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茂聽到這話,忙丟下手裡的活,然後對王上拜道:

    「王上,卑下是這麼想的。經過這幾日的走訪,這河洛地區的土地情況已是清楚。由伊、河、洛三水孕育的河洛盆地土地肥沃,同樣土地平整開闊,正適合推廣公社農場。」

    張沖點了點頭,隨後止住了話題:

    「嗯,你有想法就行,後面寫個條陳給我,到時候一起商議商議。」

    楊茂忙點頭,隨後繼續彎腰割麥了。

    從楊茂的動作來看,顯然比張沖、張南這些人要生疏不少,應該是當年就沒怎麼下過地,不過從態度上倒也是勤懇,割得麥子雖然慢,但割多少是多少。

    而比楊茂還要勤懇細緻的則是郭圖。

    郭圖是典型的世家子弟,別說下地了,甚至連問些農桑都是侮辱耳朵的事情,而這一刻卻彷佛是摯愛土地的農夫,伏在壠上勤勤懇懇賣力氣。

    只是他這些功夫要做給張沖看,而人張沖卻視而不見。

    當楊茂和張沖聊天的時候,郭圖雖然低著頭,但耳朵卻一直微顫,顯然在留心聽他們的每一個字。

    而聽到楊茂要主政河洛的時候,縱然已經知曉了,此刻郭圖依舊心酸。

    京都,這可是京都啊。一旦主政這裡,日後確定遷都於此,那主政這裡的長吏當即就要成為最重要的二千石啊。

    想到這裡,他頗為嫉妒地看著楊茂的背影,但心裡也知道這個作實羨慕不來。

    這楊茂從王上的時間太早了,既是林中聚義的老弟兄,又是軍中創軍的大佬,他郭圖是哪一樣都比不了的。

    不過,郭圖也不氣餒,他覺得自己還有機會。這司隸校尉可不是那麼好做的。

    正想著,他忽然看到王上起身向著一個另外一塊田地走去,在那裡有一群農夫正指著他們這邊交頭接耳。

    郭圖在看到王上去了那,忙起身跟隨。而後面又有些人也丟下手裡的活,緊緊隨著。

    甚至楊茂在割完了眼前的小麥後,也起身靠了過來。

    只有張南依舊在埋頭割麥,那胖大的肚子流淌著汗水,在這一刻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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