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三年,五月二十四日,洛水兩岸的對峙還在繼續。
而在洛水南面廣闊的盆地上,無數軍隊營帳布列其上,他們彷佛一群忠誠的衛士拱衛著最中間也是最高處的行轅。
這裡就是陳公袁紹所在的中軍行轅,其上黃旗大擺,宛如一頭臥虎。
忽然,最外圍營地上響起急促的,長短不一的號角聲,繼而從兩側的營盤內飆出一隊騎團,他們沿著鋪設好的奔馬道迅速出擊營外。
於此同時,在前方的營地上,一面玄武黑的大纛左右三擺,為那些騎軍傳遞著某種戰場信號。
再然後,從兩側飆出的騎軍在各自小旗的指引下,左右夾擊前營前的陣地。
在那裡,一股不知從哪裡來的泰山軍騎軍在營外騷擾。
此時,高丘上,袁紹憑欄遠眺,正看向前方的戰場。在他的視野中,從他左右二營飆出的騎軍就如同兩柄鑿子,直接撞入了那些散亂的黃色騎軍。
兩股騎軍的顏色差不多,袁紹也看不出戰果如何,不過他並不著急,猶在老神在在的和許攸等幕僚談笑。
而果然,很快前方戰場就分出了勝負,一股黃衣騎士明顯不敵然後沿著洛水向東潰逃。
而袁軍這邊的騎軍並沒有選擇繼續追擊,他們在得勝號角的吹奏下,誇功而返。
其當先的一位騎將更是驕氣睥睨,在一眾騎士的陪伴下,返回了營地。
很快前方就傳來歡呼:
「文將軍,大勝,俘斬敵騎十八。」
「文將軍,大勝,俘斬敵騎十八。」
……
歡勝聲一直傳到了袁紹這裡,直讓袁紹喜不自禁,但嘴上依舊不饒,對邊上的許攸道:
「不過是些許小勝敗了,不該如此,不該如此。」
許攸是多靈敏的人,忙笑道:
「主公萬不可這麼說,積小勝為大勝,也是獲勝之道。更不用說,激勵士氣,且不見現在全軍踴躍,鬥志昂揚。」
袁紹心中歡喜,忍不住撫髯。
但總有不識趣的聲音在這個時候響起,正是已經被「高遷」為國尉的鞠義。
其人只穿著簡單的常袍,猶疑道:
「這怕並不是什麼積小勝為大勝。從這段時間敵軍頻繁在我軍四面襲擾,明顯是在試探我軍各營的戰力,這就是好像兩人角斗,對手一直頻繁用虛弱的刺拳,非是敵弱,而是醞釀雷霆一擊,陳公不可不察啊。」
袁紹面無表情,但內心中止不住的對鞠義產生厭惡。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就你鞠義善兵?就你鞠義說的是對的?每每我用兵,你就出來唱反調,是顯示只有你才能掌兵?還是你對我剝奪兵權一事耿耿於懷?
袁紹並沒有將心中的厭惡表現出來,只是輕輕的嗯了聲,隨後對後面垂手候著的辛評問道:
「公路還是不願意帶兵過來合營?」
辛評剛剛從袁術那邊回來,聽的袁紹問起,回答道:
「小袁公認為分兵比合兵更好,他可以沿著伊水一線北上,與我軍夾擊泰山軍。」
袁紹哼了聲,罵道:
「好生糊塗,要是在之前,這話還有點道理。但現在泰山軍因為東面崩塌,必然要尋求我軍決戰,而一旦決戰就必然是在這洛水。而決戰就看誰兵力多寡,正該將力用在一處使,如何再能分兵?」
辛評回道:
「臣也說過這個,但許是小袁公還有其他的考慮,還是決定不來合營了。」
袁紹心裡其實當然明白袁術為何不來合兵,還不是擔心自己奪了他的兵?他這個弟弟真的是氣度狹小,如今大戰將臨,自己難道還會奪了他的兵不成?
本來他以為家族巨變後,袁術應該會懂事些,但最後還是高估了他了。
於是袁紹嘆了一口氣,不過忽然想到那天收到曹操的書信,他又忍不住讚嘆道:
「我早料到阿瞞不會蟄伏青州,卻怎麼也沒想到他不聲不響卻行得好大的事。那關羽為泰山軍方面大帥,不知道在東方打出多大的威名,沒想到卻敗在了阿瞞手上,好啊,好啊。要是阿瞞在此,真恨不得再浮一大白。」
這個時候一邊的鞠義倒是搭腔,他這一次也讚嘆道:
「曹青州的確為用兵大家,這一戰的細節我也是最近得知,可以說深得謀攻三昧啊。」
說著,鞠義忍不住解釋:
「曹青州這一戰如果是對一般軍將,當不會有這般奇效。但曹青州此戰是專門針對那關羽,起承轉和皆是將關羽的性格拿捏住,如此才有聲東擊西,虛實變化的結果。」
本來話說到這裡也是高興的,但偏偏鞠義最後又說了一句:
「如是曹公能帶兵前來合營,這勝券就更在握了。」
如是一句話,全場寂靜無聲。
場面的寂靜也讓鞠義意識到了說錯話,他尷尬的找補了一句:
「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只是他的找補只能讓氣氛更加尷尬,而人群中的高幹不忍心,忽然開口說了一個事:
「近來兗州那邊有不少土豪鄉曲向我軍納誠,看來曹公一戰果然大挫泰山軍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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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幹之前被鞠義嚇過也訓斥過,而高幹甚至也對鞠義起過壞心思。但也許正是諸般手段下來,使得高幹認識到鞠義是一個比較純粹的武夫,雖然跋扈,但卻簡單。
作為袁紹的外甥,他明顯感受到自家舅舅對鞠義的厭惡,他也不敢明著提點鞠義,只想用這種方式提醒他注意。
而果然,高幹說了這事後,邊上的程昱也說話了,他自己就是兗州東郡人,對於兗州的情況比在場所有人都要清楚,所以他搖頭道:
「那些土豪本就是夾在我們與泰山軍之間的游離勢力,彼輩風往哪裡吹,他們就往哪裡倒,不足為事。」
高幹卻不同意:
「如今是我軍和泰山軍決戰的關鍵時刻,多一分力量在我,就少一分力量在彼,如何能所不足事呢?」
程昱笑了笑,不再說話。
其實程昱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如今為了家族子弟的利益投身在張邈的幕府,但張氏兄弟的發展空間已經被鎖死,只能在各大諸侯之間夾縫生存,所以程昱也清楚,要想真的存身保家,還是要找其他勢力人家的。
其實他很看好青州的曹操,原因也不複雜,那就是曹操很能打。而在這樣的亂世中,君主能不能打遠遠比勢力大小要來得更重要。
就比如他此前為何不看好袁紹呢?就因為他不長於軍事,能打的都是鞠義、邯鄲商、淳于瓊這些人。而在亂世中,如果老大不能打,只有小弟能打,那就一定會出現結構性的權力猜忌問題。
比如為何光武皇帝不猜忌功臣?就因為他就是那個最能打的,決定天下的幾次決戰都是他打的,誰能以戰功威脅他?
而高祖呢?本來也是那個最能打的,他帶著一眾豐沛老弟兄們轉戰中原,直入關中,不也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只是後面偏偏出了個韓信,才使得他不自信起來。
所以亂世之中,非得主君能打,不如此上下就不穩定。
而在當時的程昱看來,袁紹日後的危機就是這,如果放任麾下大將繼續立功,那日後必然尾大不掉,而如果打壓乃至剷除大將,那自斬爪牙的陳公國勢必要被周邊虎狼活吞。
所以程昱不看好袁紹,甚至其人數次辟舉他,都被程昱以家中老母在而拒絕了。
而他現在之所以在袁紹幕內,還是因為袁紹以軍糧一萬石和張邈換了他的,從這一點上,程昱還是認可袁紹賞識人才的。
但到了袁紹的幕府後,他又發現了袁紹的確賞識人才,但卻不能用人才。
在袁紹的幕府中吧,真的可以說雲集著潁川、汝南的精粹,這兩地方本就是帝國第一流的智庫所在,而袁紹又辟舉的是兩個地方最一流的人才,由此可見袁紹的幕府人才水平高到什麼程度。
程昱自己也是有點驕矜的,別看他總陰伏,但實際內心無比驕傲,不如此他也不會夢到個什麼大日入懷的隱喻,不如此也不會連天下楷模的陳公袁紹都看不上。
但就是這麼驕傲的程昱,他卻發現自己在袁紹幕中多有不如。
論實務他不如棗祗,論軍略他不如邯鄲商,論果決英斷他不如郭誕,論天下籌劃他不如郭嘉,而論長袖善舞,他又不如辛評,論經學造詣他又不如荀諶,論如緣大筆他又不如陳琳。
至若其他人如郭援、褚尤、逢紀、張導、辛韜、毛玠、涼茂等又各有所長,都是一時之選。
但就是這般多的風流人物卻不能被袁紹善用,往往只是用於左右而裝點門面,真的是可惜了這些人呀。
所以在袁紹身邊久了,程昱就越發認為袁紹是不能成事的。
但現實的發展又一次打了程昱耳光,讓他明白在命運面前,個人的所謂的智慧是那麼的可笑。
隨著時局的發展,事實證明袁紹不僅能成事,還能成大事。
當泰山軍氣吞京畿的時候,他敏銳的發現了泰山軍氣勢如虹背後下的危機,並大膽抓住,果斷集兵北上。
通過戰爭,他不僅打到了洛水,收復了大半京畿地,還順勢收得了軍權,將鞠義存在的威脅一舉解除,甚至還天才般的放在了身邊。
而袁紹用通過配合曹操,幫助曹操一舉大破關羽。雖然其人還和那個叫黑夫的賊渠合兵一道依舊在兗州中部作戰,但已經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壓制東方局勢了。
如是,可見的,曹操後續必然會北上過河,直接威脅泰山軍的鄴都,而到時候後方失火,那些洛水北岸的泰山軍還能呆的住?
到時候,有袁紹這邊十萬大軍在,那些泰山軍還能安完撤回大河以北?
所以,誰來看,眼下的局勢都是大大利於陳公國的,甚至可以這般說吧,縱然不能滅了泰山軍,但與泰山軍規畫大河以南而治,那問題還是不大的。
也是被現實屢屢打臉後,程昱也就更沉默了,也更加隨遇而安,也不想著去投奔什麼曹操了。
畢竟再追求什麼英明神武,只要打贏這一仗,那袁紹就是最英名神武的。
程昱這邊沉默,人群中有一人倒是鼓足了勇氣開口了,其人正是負責治下莊田制的棗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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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棗祗結結巴巴道:
「主公,今年,年,天旱,豫州地已經月余未降,降水了。臣恐今年秋,秋收。」
棗祗的話讓一眾潁川、汝南智士都沉默了,他們當然明白這個問題,而更可怕的是什麼?那就是在天旱之前,袁紹因為決定北伐京畿,所以將各郡縣的儲糧都徵用了。
如果這段時間再不下雨,那豫州大部分的作物都活不了,到時候恐怕是真的要死海了人了。
而袁紹當然也清楚這個情況,其實他心中也焦急,但萬不能表現出來,他只是對棗祗道:
「所以更要打贏這一仗,京都的太倉有足夠的糧食,就是發給豫州所有人,吃半年都吃不完。所以此戰國家興廢就在此一戰了,不然到時候怕就不是死這點人了。」
袁紹的語氣頗為唏噓。
饒是他自詡英雄豪邁,但面對天,他依舊是那麼的無力。
想到這裡,他頓了頓,就對眾人下令:
「自今日起,由本公帶頭一日只食兩頓,一頓只一粟一菜。自我以下諸臣僚悉數如此,為我豫州百姓省下口糧。」
在場的眾人沒一個對袁紹腹誹的,覺得他做秀或者搞什麼表面功夫,畢竟他們就是少吃一頓又能省多少呢?
但在這個時代,對於他們這類膏粱世家子弟來說,袁紹的行為真的是頂頂的愛民如子了,是真的心裡有百姓。
但他們做的這些和泰山軍一比,簡直就成了笑話。也許這也是這些人越發痛恨泰山軍的原因吧,畢竟他們將道德底線拉得太高了,贖買人心的代價也越來越大了。
就在眾人對袁紹一陣歌功頌德的時候,忽然從西面捲起了一陣巨大的煙塵。
在煙塵中,伴隨著悠揚的號角聲,一支巨大的儀仗隊緩緩踏來,在他們的身後更是綿延不絕的車馬旗鼓,前後相繼一直看不到頭。
山坡上,袁紹看著這忽然出現的軍隊,先是驚疑,後是困惑,終忍不住道了句:
「不是說不來的嗎?這怎麼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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