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皇后 第一百九九章病貓變老虎

    漪喬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頭頂的茜綃帳頂。【最新章節閱讀】她初初醒來,晃了一下神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眼下正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

    躺在床上?

    她身子一僵,木木地低頭瞧了一眼自己身上妥帖蓋著的瑰色紵絲薄被,嘴巴張了張。

    不對啊,她怎麼會在床上?

    漪喬呆怔間,飛快地在腦中翻找著她醒來前的記憶。

    一幕幕場景從眼前電閃而過,最後定格到了她在後院花園裡看到的那驚艷一幕。

    漪喬再次回想起當時那個情景,仍舊忍不住心神激盪,熱血沸騰。

    他回來了!

    她看到他了!

    她一顆心瞬間激跳不已,噌的一下彈坐起來,著急忙慌地四下來回梭視。

    她目下所處的正是她住了近一年的臥房,家什擺件都是十分熟悉的,但是她望穿了眼也沒瞧見那個更為熟悉的身影。

    玉華香無聲盤桓,一室寧謐。

    一切都一如往日,殊無變化。

    那令她振奮激昂的一幕,仿如一場夢,夢醒了無痕。

    漪喬呆了好半晌,心裡忽然開始發慌。

    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夢?

    她心裡當下一涼,惶急之下就要下床去尋人,但她剛掀開被子,就又是一驚。

    天哪……她身上的……她身上的衣服呢?

    她本來尚有些微的惺忪,這下徹底醒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趕忙一把扯回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裹了起來——她身上並非一絲-不掛,但唯一掛在身上的那件寢衣的帶子系得很鬆,她方才坐起得太急,因著她那動作,衣帶早滑落下來了,她方才掀被時,胸前旖旎敞露無遺,穿了跟沒穿一樣。

    把她扒光又趁她熟睡時體貼地給換上寢衣,這手筆……很熟悉啊。

    不過,這回她連什麼時候被扒光的也不知道。

    漪喬發愣之際,就瞧見自己今日出門穿的那一身衣裳正靜靜堆在床頭邊的烏木梅花小几上——褙子、襦裙、抹胸、束腰絲絛……連最下頭壓著的褻衣也隱約可見。

    真是從外到里,一件不落。

    漪喬的目光硬生生在隱隱露出的褻衣一角上僵了一下。

    這些衣裙放得十分隨意,並未被疊起,如果不是都擱得穩穩的沒有一件滑落到地上,漪喬真懷疑那是被人一件件扔上去的。

    她呆了一下,下意識攥起手,又發覺自己這一攥之下似乎抓著了什麼軟涼絲滑的東西。她張了張嘴,抬手一抽,就從她裹著的那條被子裡抽出了一件團雲織錦緞直裰。

    這袍子她認得,畢竟還是她親自選的——最近一次幫他擦完身後,她挑了這件給他換上——她一直將他當活人對待,衣裳自然選的也都是日常便服。

    她方才回想起的花園中的那一幕里,他穿的就是這件。

    而眼下這袍子居然跑到了她的被窩裡,上頭還有明顯因著大力拉扯而留下的褶皺。

    她盯著那件袍子懵了好一會兒,腦海里先後蹦出兩個念頭。

    第一,她回憶起的方才所見可能並不是夢。

    第二,她好像是幹了什麼禽獸事了……

    以她當時那般激動澎湃的心情,她毫不懷疑這種可能。

    「轟」的一聲,仿佛有悶雷在腦中倏然炸開,炸得她腦袋一懵,雙頰驟紅。

    那可是在外頭啊,還有很多人呢啊!會不會被誰看見啊!她在心裡連連哀嚎道。

    關鍵是,為什麼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什麼?跟醉酒了似的,徹底斷片兒了……

    漪喬捂著滾燙的臉頰,想到自己身上的衣裳說不定也是她自己扯掉的,又把腦袋埋進柔軟的絲被裡,十分窘迫地想,她以前怎麼沒發現她激動起來能兇殘至此。

    她羞窘得無以復加,卻又生出些遺憾來——方才肯定是她把他撲倒然後剽悍地壓在他身上,難得主動權掌握在她手裡一次,不記得真是可惜了……

    但是想到自她醒來後一直沒看到他的人,她又按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再度懷疑起她那些記憶的真實性來。

    漪喬抬起頭,面容一斂。

    可如果真是夢,那她的衣裳又是誰給換的?

    她腦中混亂一片,正欲穿衣起身,忽聞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緊接著,又聽到門軸輕輕轉動的聲音。

    漪喬渾身一繃,揪緊被子把自己裹好,這才循聲望去。

    隨著腳步聲漸近,透過眼前那一扇黃花梨花鳥屏風,一抹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那身影走近後,稍稍一轉,便越過了屏風。

    這下驀然清晰起來。

    一個人緩步而來,看到她已經坐起,腳步頓住。

    自窗外漫進來的天光映照出他大半側影,映照出他修挺如竹的身姿,卻照不盡他面上的神情容色。

    漪喬看清來人面容後,渾身一松又一緊,僵怔著一動不動,連話也說不出。

    她就那麼定定凝著眼前的人,仿佛是在確認什麼。

    然而不等她多看幾眼,他一回身就往外走。

    漪喬霎時便慌了。

    「祐樘!」她急喚一聲,當下一掀被子,跳下床就要去追他,連趿拉上鞋子也顧不上。

    她害怕只要稍一遲疑,他就又不見了,又只剩她一個人。

    哪怕是個夢,她也要留住。

    然而她一心只想著追上他,忽略了她如今的身體狀況。她踩到床前的足踏上要站直身子,可雙腳一踏實,這才覺出兩條腿酸軟得厲害,身子也跟著驟然一沉。

    她驚呼一聲,趕忙伸手扶床,然而力氣不逮,身體還是順著慣性往地上栽去。

    即將倒地的瞬間,她心裡又急又慌。但她惶急的並不是這一摔會有多疼,而是這樣耽擱一下,她可能就追不上他了。

    她正發愁她眼下這個樣子,這一摔不知道還能不能爬起來,下一剎,她倒地之勢陡然止住,整個人都跌入了身後那個安穩的懷抱里。

    她頓了一下,轉眸看向身邊那近在咫尺的人。

    他微微垂眸,不看她,也不作聲。

    他溫熱的鼻息撒落在她脖頸間,他的手臂牢牢擁著她,隔著單薄的寢衣,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

    想到這近兩年的時間裡她面對的一直都是渾身冰冷毫無氣息的他,漪喬就一陣恍惚,一時間竟分不清她如今到底是身處夢境還是現實。

    她看他看得出了神,伸出手要去撫他的臉,他卻身子一移,繞到她的側面,然後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她的手落了個空。

    不知他這是無心之舉,還是有意為之。

    漪喬張了張嘴,收回了手,目光卻是一刻不移地釘在他身上。

    他將她放回床上的動作十分溫柔小心。待她坐好後,他垂眸在她身上掃了一下,眸光微滯。略微別了一下眼,他幫她攏了攏寢衣的衣襟,又拉過那條紵絲薄被,仔仔細細為她裹上。

    因著他這舉動,她才想起她身上寢衣的衣帶已經滑落,她裡面又沒了褻衣,那不是什麼都露出來了……

    但眼下不是羞赧的時候,何況他又不是別人,被他瞧去了也沒有什麼。

    漪喬面不改色,只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他為她裹被子的動作有點類似一個稍即便離的擁抱,漪喬的一顆心也隨著他的靠近與遠離而忽上忽下。

    終於,她再也受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勁將他往她身前拉——她想抱他,但他離她有點遠。

    可惜她的左手上還纏著紗布,不便活動,不然她趁他不備之際,雙手一起用力,肯定能將他直接扯到她懷裡。

    她這般扯著他,意圖很明確,但他沒有遂她的願,只是長身立在床前,默然不語。

    漪喬拽了好幾下都毫無效用,抬頭看去,發現他雖站在她跟前,但卻根本不看她。

    她忽然想起,自打他進來之後,似乎就沒怎么正兒八經看過她。

    而且,還有一點十分關鍵的是,他始終閉口不言。

    漪喬目光一凝。

    是啊,自從她看到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之後,他一句話都沒跟她說過,連喚她一聲都不曾有。

    她雖然也沒怎麼說話,但這是被他無形中帶的。可他為什麼不說話?

    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扯他的動作當即停住,忍不住驚疑不定地問道:「你是不是把我忘了?!你……失憶了?」

    青霜道長曾與她說,他縱然是回來了,也可能會失去記憶。

    她這話一出,他終於轉眸瞧過來,卻是看傻子一樣看她。

    漪喬又睜大眼睛確認了一番。

    沒錯,就是看傻子一樣看著她。

    雖然他仍舊緘口不語,但她就是能看出他眼神里的意思。

    漪喬被他看得窘迫,又不忿於被當成傻子,瞪著他分辯道:「誰讓你不理我!」又稍稍放低了聲音道,「還不給我摸臉,不讓我抱……」

    他目光下移,看了一眼她緊拉著他的手,那神情仿佛是在說:你以為我要是不認得你了還會讓你這麼拉著我麼?

    漪喬長長舒了口氣,小聲自語道:「沒失憶就好,我可不想再追你一遍……」說著話抬頭瞧見他的神色,又有些訕訕的,乾咳一聲,垂頭道,「別那麼看著我,我也是擔心你忘了我嘛,想確認一下而已,畢竟追你一回也不容易啊……」然而她話未說完,他便又是一轉身,提步欲走。

    漪喬下意識手上一用力拉住他,趕忙道:「哎好吧,再追一遍我也願意!好了,我知道你沒忘了我還不成!我知道,你要是真的不記得我,方才也不會來抱我……可你為什麼不理我?」

    他步子頓住,不答話也不回頭看她,只是手腕動了動,示意她鬆開他。

    漪喬抿唇,一臉堅定道:「不放!」說罷,更是死死抓著他的手,這回簡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他轉首望過來,見她一副和他卯著勁兒的架勢,遂略一忖量,轉身退了回去。

    漪喬見他順著她的意乖乖回來了,心頭一喜。她眼下-體虛,這樣用力地拽著他,實際上她自己也辛苦得緊,如今看他終於不再堅持,她心中鬆了口氣,手上力道也就減了大半。她正要跟他說坐到她跟前來,然而話未出口,便覺手裡驟然一空。

    她登時一愣。

    不帶這麼誆人的啊!

    等她再回神時,趕忙轉頭去看,卻只能瞧見他眨眼間便消失在視線里的衣袖一角。

    她木愣愣地低頭瞧了瞧自己空了的手掌,心裡忽然湧上難言的委屈。

    如果這真是個夢,那她實在不知道到底是個美夢還是個噩夢。

    她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個她心心念念的人,可他卻不搭理她了。

    這跟她預想的不一樣啊!他們這可是跨越生死的重逢,即使不抱頭痛哭也該互訴衷腸才對,哪有像他這樣對她不理不睬最後還直接轉身走人的道理。

    漪喬回想起他進來時的情景,忽然發現他好像確實就沒打算多待,方才可是來看了她一眼就要走的,只是因為她差點摔到地上,這才耽擱了會兒。

    漪喬在床上僵坐著,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她仔細回想了一下事情的原委始末,腦中遽然靈光一閃。

    他生氣了?

    按照常理,他醒來後應該四處尋她才對。即便不去找她,那她從外頭回來之後,他聞訊也應當出來相見,再不然也該在他醒來的屋內等她,可是都沒有。

    他不僅沒找她也沒等她,反而似乎是在故意躲著她。她為了找他,幾乎將整個別院翻了個底朝天,險些跑斷了腿,又是一路急呼他,這麼大動靜他不可能完全不知曉。

    那最後又為什麼肯見她了呢?

    漪喬記得她當時因為遍尋他不見而頹喪失落至極,靠在樹上慟哭不止。

    是她把他哭出來的?

    漪喬微微怔住。

    但他為什麼生她的氣呢,難道是因為……

    她正自猜疑不定,又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這回好像不止一個人。

    她想起自己眼下這穿了跟沒穿似的樣子,驚了一下,連忙又將被子裹嚴實了些,往床里側挪了挪,倒頭躺下,閉目裝睡。

    推門聲之後,是一陣急促卻有條不紊的腳步聲。似乎是有幾個人魚貫而入,將什麼東西次第放在她床前,擺好之後,又依序退了出去。

    不對,還有一個人沒走。

    漪喬聽到有輕微的腳步聲朝著床邊靠近,驀地睜開了眼睛。

    對上眼前的人,她愣了愣,又看了看床前的情景,忽然會心笑道:「我以為你走了,原來是去幫我備飯了。」她說著話從床上坐起來,「你怎麼知道我餓了?我就清早那會兒稍微吃了點東西,之後去外頭轉了一上午,現在胃裡早就空了。」

    她沒說出來的是,因為最近接連兩次昏迷,她基本都沒怎麼吃東西,醒來之後也沒胃口,今早要不是想著那可能是她的最後一餐,她恐怕也不會動筷的。

    她正要披衣起身,卻被他輕輕按住。

    她的床前擺著三張小几,拼在一起也是不小,相當於一張飯桌。上頭擺著豐盛的菜餚羹湯,還有一套精緻別巧的雪花藍釉西番蓮茶具,光是看著就覺賞心悅目,不曉得裡頭裝的什麼茶品。

    他端起小几上預留的空碗,幫她盛了大半碗米飯,旋即又將碗放下,一手稍稍提起寬大的衣袖,一手執箸,將各色菜餚挨個往米飯里夾了一些。

    他做這些的時候是背對著漪喬的,漪喬瞧不見具體的,只能看到他微微傾身不停忙碌。但即使只是看著背影,也能瞧得出他的動作十分乾淨利落,半點不顯笨拙。

    自打認祖歸宗之後,他過的一直都是養尊處優的生活,平日裡可只有別人伺候他的份兒,他哪裡做過伺候人的事。不過眼下看來,好像是孺子可教啊。

    漪喬眯了眯眼,看到他端著托盤走來時,不由勾唇微笑,面上是止不住的欣悅雀躍:「夫君辛苦了。」言訖,伸手欲接。

    他沒有遞給她的意思,反而往旁側一避,就勢把托盤放到床頭邊的烏木梅花小几上。

    漪喬撇撇嘴,收回手。探頭看時,發現那托盤上不僅有吃有喝,居然還躺著一條疊好的帕子。

    她稍愣了愣,而後便反應了過來,即刻笑得眉眼彎彎:「我忽然發現,夫君好賢惠啊!」

    他正端著盛滿飯菜的碗打算餵她,聞聽此言便是一頓。

    漪喬見他臉色不太對,暗覺不妙,訕訕笑笑:「那個……我其實是想夸夫君細心又周到來著……主要還是對我好!對我好……」她「嘿嘿」乾笑兩聲,試探性地伸手去接碗——她左手上的傷在手背上,用手掌托著碗底用飯還是沒問題的。

    祐樘的目光在她包紮著的左手上繞了繞,最終還是沒有將碗遞給她,只徑自夾了一口米飯送到她嘴邊,同時拿碗在下頭接著。

    漪喬這些日子以來不是處於混沌的昏迷中就是置身絕望的淵海里,昏迷時吃不了東西,醒來後又吃不下東西,是以,她已經很久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了。但長久的空腹並沒有令她感到飢餓,她甚至一直覺得堵得難受,始終胃口缺缺。

    可是而今,望著眼前人溫潤柔和的眉眼,嗅著誘人的食物香味,所有的紊亂都逐漸復歸正軌,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飢腸轆轆,她覺得她能吃下一頭牛。

    漪喬垂眸看了一眼瑩白軟糯的米飯,一口吃下。

    他一筷一筷給她餵飯,耐心而專注。漪喬無聲吃著,慢慢想起很多事情來。

    她想起他以前也給她餵過飯,與眼下一樣,溫柔細心,無微不至。

    她想起他還為她親自下過廚,雖然燒糊了一條魚,但做出來的其他羹菜點心卻都意外的鮮美可口,而她隨後才偶然發現,他手上多了一道刀子劃出的傷口。

    她還想起,她懷照兒那會兒,經常半夜裡小腿抽筋,次次都把她疼醒,她怕影響他休息提出要和他分處就寢,他卻說看不到她他會更憂心,一憂心就更休息不好。她半夜被疼醒,想揉按幾下舒緩疼痛,又怕吵醒他,時常小心再小心,但因為挺著大肚子行動不便,又不免把他擾醒。他的睡眠時間少得可憐,半夜被她擾醒卻總能很快清醒過來,關切詢問她哪裡不適。他會細心地在她的背後墊上柔軟的引枕讓她舒服靠著,而後自己跪坐在她身畔幫她按摩痙攣的小腿。她時常能藉由朦朧月光的映照,看到他溫柔專注的神色。

    為了應對這種突發狀況,他特意去跟宮中老道的保母請教了按摩的手法,還經常一面揉按一面囑咐一籮筐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孕期需注意的瑣碎事,聽得她都忍不住笑他。他雖不是寡言之人,但也絕不囉嗦,她從沒見過他這般一遍遍交代一堆雜事。

    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他們盼了很久才盼來的,那時他們都是初次為人父母,毫無經驗,但她那一回懷孕下來,她卻覺得他學到的東西要比她多得多。而他本就操勞,又這般分心勞神照顧她,終於在她誕下長哥兒的次日,他也病倒了。

    往事點滴,歷歷在數。

    漪喬忽然覺得自己方才想錯了,他不是沒有做過侍候人的事的。實際上,有時候他已經算是在伺候她了。他貴為天子,卻肯紆尊降貴至此,她看在眼裡,感動在心,心底說不出的暖。就如同她每次想起他願意為她終生放棄坐擁三千佳麗的特權,心裡湧起的那股感喟時常令她默然。

    思緒一轉,又想起了弘治十八年那場浩劫。

    漪喬眼神幽深,思緒縹緲。

    此後的一兩年間,眾人大約都覺得她瘋了。但她渾然不管,沒人會理解她內心是怎樣的天崩地陷,她不想和他分開,不甘心就此認命。

    往日的點滴相濡以沫,或許早就在她自己都毫無察覺之際鑄就了不可思議的執著。

    漪喬突然發覺他餵飯的動作停住了。她回過神來,剛要問他什麼事,卻陡然感到臉頰上落了一道溫濕。

    她沉默了一下,猜想自己如今肯定是雙眼通紅。她不太敢看他,卻感到又一陣淚意猛地往上頂。

    她忽然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碗筷,稍稍偏了偏身子,埋下頭,開始不停往嘴裡塞飯。

    她拼命低著頭,臉幾乎埋進碗裡,微鹹的眼淚落下來,被她和著飯菜一併咽下去。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裡送飯,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掩藏起她的情緒。然而她哭得越來越凶,眼淚決堤齊涌,喉嚨也因為哽咽而梗阻不暢,漸漸連吞咽都艱難。

    她停筷稍緩的當口,手裡的碗筷又被他抬手奪了回去。

    她正要再搶回來,卻發現自己好像被噎著了。她欲去奪碗的手僵在半道,忍了幾忍,終究還是沒忍住,非常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嗝。

    雖然聲音並不大,但她仍是一囧。

    打噎嗝兒這種事,一般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漪喬打著嗝悶悶地收回手,暫且不奪碗了,只緊緊閉著嘴,儘量不讓自己打出聲音。同時屏氣凝神,想將無休無止的嗝壓下去,但是絲毫無用。

    根本停不下來。

    實在太囧了……

    她強忍住一頭鑽進被子裡蒙住頭的衝動,默默垂下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瞧著她將臉埋下去,然後從他這個角度就只能看到她身子一抖一抖的,有點滑稽,但他沒有笑。

    他想起她以往哭得厲害時,就會止不住地抽噎,那情形跟她眼下這樣子有些像。

    漪喬正要給自己順順氣,就瞧見一個雪花藍釉西番蓮小茶杯遞到了她眼皮底下。

    清雅馥馥的茉莉茶香瞬時絲絲縷縷逸散開來。

    雪花藍釉是一種極富於詩意的釉色,藍得深沉,藍得有次第,藍得沁人肺腑。明亮澄澈的黃綠色茶湯浸在這種釉色的茶杯里,令人一觀之下便覺有高曠幽謐的詩情雅韻拂面而來。

    但最惹人注意的不是茉莉花香也不是茶湯釉色,而是端著茶杯的那隻手。

    白皙修長,骨節勻稱,宛若不世巧匠以上好玉料雕就的精妙珍品。

    不過漪喬如今沒心思欣賞,她還飽受打嗝之苦。

    將一杯花茶一口氣灌下肚,她終於覺得好受了一些,嗝兒也逐漸止住了。然而她此刻才想起,這樣雅致的畫面,好像全被她這一通豪飲給糟蹋了。

    剩下的飯是被他餵完的。漪喬實則不習慣被人餵著,並且她覺得他餵得有些慢,她吃得太不過癮,所以本還想爭取一下,想自己端著吃,但一抬頭看到他板著的臉,只得收聲作罷。

    她實在是餓極了,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還點著幾樣菜讓他多盛一些。但等飯碗端到跟前,她卻發現裡頭的飯菜只有一半滿。

    她不滿地撅了撅嘴,嗔怒瞪他:「不管飽啊?我能把那一盆都吃完!」

    他搭她一眼,並不理會,只徑自夾飯送到她嘴邊。

    她長久空腹,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他餵飯餵得慢其實也是故意的,她眼下這樣的狀況,吃太快對胃不好。

    他的這些意思幾乎全寫在臉上,漪喬稍一琢磨便能瞧出來。她忍不住暗嘆他好生細心,一時心裡偷樂。

    用完飯之後,不消她說,他就拿著事先備好的那條帕子幫她仔細拭了拭嘴角。

    漪喬心底一片甜蜜,見他又折身欲走,忙抱住他的手臂,軟聲道:「別走嘛,我們都還沒好好說說話呢,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她見他還是不說話,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他步子一頓,回眸望向她,不知想到了什麼,面色立時嚴肅起來。

    不曉得為什麼,漪喬總覺得他好像是在等著她自動自覺跟他懺悔。他在氣什麼,她大致能猜到,但她不認為自己有錯。

    雖然她知道夫妻之間有時候不需要把理捋得太清楚,她平日裡也不介意做先低頭的那個,畢竟撒個嬌服個軟又不會少塊肉,但在這件事上她卻不想那樣輕易地低頭。

    漪喬見他依舊一言不發,不禁一眼瞪過去,旋即又佯作一驚,晃了晃他的手臂,道:「夫君難道變啞了?哎呀,我方才還慶幸夫君沒忘了我,現在可好了,夫君沒失憶,卻變成啞巴了……」

    她看他的面色沉了一分,心裡偷笑一聲,面上卻越顯緊張,暗中施了大力,扯著他就往她跟前拽,嘴裡連連道:「來來,夫君快來讓我瞧瞧,看還有沒有什麼地方不正常……」

    她自覺吃了頓舒坦飯力氣恢復了不少,沒想到扯他半晌,他卻紋絲不動。她暗暗磨牙,繼而抬起頭來,做出楚楚柔婉之色,一臉善解人意地道:「夫君別這樣啊,不要擔心,即使夫君啞了我也絕不會變心的!不管怎樣,我都始終如一地愛夫君。」言訖,她還不忘用臉頰在他的手臂上親昵地蹭了蹭。

    事實上,她很喜歡看他吃癟的樣子,可惜機會太少,眼下時機難得,她自然要抓住。

    她心中得意,如果不是還想繼續調戲下去,她如今一定倒在床上捧腹大笑了。

    不想被說成啞巴,就快點跟我說話!漪喬撇嘴暗道。

    她趴在他的手臂上,想像著他面色黑比鍋底的樣子,就憋笑憋得嘴角發抽。然而當她好容易壓下大笑的衝動,抬頭看去時,卻並沒看到她預想中的情景。

    她怔了一下,準備好的神情都忘了換上。

    他見她抬起了頭,便向她微一挑眉,隨即轉頭朝外頭揚聲道:「進來收拾。」

    聲音清潤一如往昔,仿若秀美山林間淙淙淌過的甘洌溪流,悅耳賞心。咬字也異常清晰,連音量都比平素高了一倍。

    漪喬面色一黑。

    外頭候著的幾名婢女應聲而入,怯怯行禮之後便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碗筷茶具,繼而又輕手輕腳地將小几次第抬走。

    這些婢女也被今日之事弄懵了,但心中再奇再怕也不敢多言半句。只是眼前這不知是人是鬼是神仙的男子從前了無生氣躺著時便能瞧出容貌真是一等一的好,如今醒來,便宛如涅盤新生,風神氣度蕭肅翩然,令人瞥之驚目,不由想靠近卻又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漪喬總覺得那些婢女似乎在有意無意往他們這邊瞟,有幾個還隱隱紅了臉。她不管她們這樣是因為她和祐樘這拉拉扯扯的姿勢還是別的,反正她在心裡都理解成她們是在看她夫君。

    自從聽了他方才那句吩咐之後她就一直怏怏不樂的。她才不管他聲音好聽不好聽,好聽也全便宜了別人,他又不理她。

    最後一名婢女將出時,祐樘忽而叫住了她,溫聲囑咐道:「別忘了我之前交代你們的另一樁事。」

    那婢女聞聲渾身一震,似乎有些受寵若驚,忙不迭連聲應諾。

    雖然他往日對著宮人內侍時也從不頤指氣使,辭色向來平和,但適才那語氣好似格外溫和。漪喬氣鼓鼓地暗想,他就是故意的!

    等屋中再次只剩他們二人時,漪喬終於再也忍不住,扯了扯他,瞪著他的後背道:「你交代她們什麼事了?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

    她感覺他幾不可查地沉了口氣,猜測他如今的臉色肯定很難看,正要再說些胡攪蠻纏的話激他,忽然就見他轉過身來,定睛凝向她。

    他的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沉肅,起碼她未曾見過他在她面前露出過這等嚴容。

    她忽然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話,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他即使性子再溫和,但本質實則是一隻老虎——伴君如伴虎這句話不是白說的。但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充當著一隻病貓,連說話都一向溫溫柔柔的,好似怕嚇著她一樣。經年累月下來,她幾乎忘記了他只是披了一張病貓的皮而已。

    然而,他一旦愀然作色。就恢復了老虎的威勢,就如同眼下——雖然他的面色並不冷,明顯已經對她格外留了請。

    漪喬並不怕他,但此刻心裡卻不免有些發毛,摸不清他要作甚。她低頭瞧見自己還抱著老虎爪子,趕忙撒手放開,同時身子一正,稍稍往後挪了挪。

    他將她的舉動看在眼裡,知道她是真的生出了些懼意。他目光微偏,平息了一下心頭情緒,再轉回來看向她時,神色已經緩和了許多。

    漪喬見他這般顧及她,心中觸動的同時,膽氣也回來了。但她不敢再為了讓他跟她說話而激他,反而一臉狗腿相地幫他撫平了衣袖上被她抓出來的褶皺,訕笑道:「我方才說笑的,夫君別介意……」

    正此時,適才那個婢女端了個托盤進來,後頭還跟著一個手捧捧盒的婢女。

    漪喬看到托盤上放著的一碗藥,頓時明白了他說的交代她們的事情是什麼。

    因為身子太虛,她近半年時間已經變成了藥簍子。雖然流水一樣的補藥灌進肚子裡也沒見多少效果,但她仍舊一直在喝,好歹是個心理安慰,不然她總擔心她還沒熬夠日子就先死了。最近這幾日大約是因為瀕臨油盡燈枯,她更是一直靠著藥材吊著命。

    她身體一向好,前半輩子喝的藥加起來都沒這半年喝的多。她有時暗笑,她這也算是體驗了一回祐樘的苦處。

    苦藥汁子實在難喝,有些方子熬出來還透著一股怪味,她著實喝夠了,眼下覺著她終於功德圓滿了,自然是不必再受罪了,便把她的意思跟他說了。

    祐樘不理她,徑自將藥碗端來,伸手一遞,不容推卻。

    漪喬愣了愣,心道真要喝也沒什麼,一仰脖子也就喝完了。但她順嘴問出了一個問題:「你不餵我了?」

    她問完這個問題就見他又一眼看過來。

    她覺得他是在說,你確定你要一口一口喝完這苦藥湯麼?

    漪喬碰了碰碗壁,觸手溫熱。看來他是掐著點兒故意放得涼一些才讓人端來的。

    她想了想,接過碗,一口氣喝掉一半,然後微微咧了咧嘴,抬頭對他可憐兮兮道:「好苦。」

    祐樘正欲回身去給她取捧盒裡的糖佛手,卻被她叫住:「等一下,不要那個!」

    漪喬將藥碗放到床頭邊的小几上,騰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見他看過來,遂笑眼彎彎回視:「要這個。」說著話,稍稍努了努嘴唇。


    他神情微微一滯,似乎是沒想到她現在的臉皮已經這麼厚了。他心裡正氣著,不想搭理她,但她好似已經全然忘記了他方才那待要發作的架勢,不住扯著他的袖子撒嬌。

    他很想如方才那般虎著臉再嚇嚇她,然後開始跟她好好算賬,可目下單只是聽著她的溫聲軟語,他那股心頭氣就怎麼都發不出來。

    其實自他進來看到她醒來之後,他的情緒就幾起幾伏,好幾回都想照著心裡預想好的那樣正正經經跟她算算賬,但只要一看到她那病歪歪的樣子,他就總發作不出。

    漪喬見他似乎不為所動,撇嘴道:「你不會是嫌棄我剛吃過東西吧?我擦嘴了啊!還是你幫我擦的!快點,別不好意思嘛……」

    她當然知道他不是不好意思,但她決定裝傻——萬一他被她磨得沒法子就不跟她計較了呢?

    她看他站著不動,一面觀察著他的神色,一面故意「哼」了一聲,道:「既然你不肯,那這藥我不喝了!」

    祐樘迴轉過身,看了看還剩下一半的藥汁,略一踟躕,最後定睛望向她。他生生盯了她半晌,又沉默片時,忽而開口道:「你知錯麼?」

    漪喬睜大眼睛,驚喜道:「你跟我說話了啊!」

    他見她只顧著興奮,完全忽略了他的問話,不禁面色一沉,又問了一回:「你知錯麼?」他確信她能聽懂他指的是什麼。

    漪喬似乎此刻才聽清楚他說的什麼,連連點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這樣乖順的態度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他狐疑地打量著她,正欲說話,卻被她打斷道:「我身上的衣服是誰給換上的?」

    他回道:「我。」

    漪喬笑得眉眼彎彎,湊近道:「那我原來那身衣裳是誰給扒……脫掉的?」

    「我。」

    她見他一本正經地回答這種事,忍不住捂嘴笑了笑,隨即又想起一事,乾咳一聲道:「那個……我當時太激動了……」

    「確實。」

    漪喬聽他這樣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比較關心一點:「當時……沒別人看見吧?」

    「多的是。」

    漪喬一驚:「不會吧?!那我怎麼回來的?」

    「我抱你。」

    漪喬瞪他道:「別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是多不想搭理我……」頓了頓,又繼續問道,「那我為什麼什麼也不記得了?」

    祐樘好像是想到了什麼,面色倏忽之間又沉了下來:「你還有臉問。」

    漪喬心裡一咯噔,被他這話說得瞬時緊張起來,小心探問道:「我……那個……難道我傷著你了?」說著便禁不住往他身下瞄。又不由想,莫非他生氣也是因為這個?

    他早在瞧見她方才那神色時便知她想歪到爪哇國去了,如今見她又窘迫又忐忑的樣子,這才道:「你想到哪裡去了,你都昏過去了,怎麼傷我?」

    漪喬一愣。

    「當時我剛走過去,你便昏過去了,當然不記得怎麼回來的。」

    漪喬忽然像當場拿賊似的一把拉住他,道:「那你脫我衣服幹嘛?」又小聲自語道,「都把我扒了還一本正經給我板著臉……」

    他倏然斂容道:「你不僅左手上有刀傷,左右膝上還分別有一大塊淤青。」

    漪喬愣了一下,忽然收起了玩笑之色,低頭不語。

    原來他是為了檢查她身上的外傷。

    「誰讓你看的。」她抿抿唇道。

    「你左手纏得跟粽子似的,我怎知你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他一臉理所當然,「正好趁著你昏睡,就仔仔細細查了查。」

    漪喬瞪大眼:「仔仔細細?!」

    「有什麼不對麼?」

    好像確實也沒什麼不對。

    漪喬無言以對,垂著腦袋絞了絞被子,又問道:「那你的袍子為什麼會在我被子裡?」

    「你昏迷前死死揪住我的衣袍,怎麼拉都拉不開,我又不好硬來,索性將袍子脫了。」他目光沉斂,說話時望她的眼神極端複雜。

    她當時人雖處於昏迷中,但手卻一直不松,仿佛被一股根深蒂固的執念支撐著,那樣子就好似溺水之人緊拽住唯一的活命稻草一般。

    他見她陷入緘默,便將話繞了回去:「你還沒告訴我你膝蓋上的淤青是怎麼回事。」

    漪喬想到這個,耳旁就迴響起「咚」的一聲悶響。

    那淤青應該是她被勸去碧雲寺齋醮那會兒,知道了真相,在巨大的打擊刺激之下沖入祐樘那輛馬車,因為站不穩,雙腿一軟跪倒下時磕出來的。

    當時不覺得,現在想想那「咚」的一聲就覺得……真疼啊。

    不過這位置磕得也是寸,不偏不倚,正中膝頭,她今早沐浴時瞧見了還忍不住笑了笑。

    知情的不會覺得什麼,這不知情的還不以為那是……

    思至此,她趕忙跟身邊這個不知情的解釋道:「這個……這個是我……是我跪你跪的……」她當時腿腳發軟,那一摔直接撲跪到了他面前。

    他端量著她,道:「跪我?難道你把我供起來了,日日跪拜不成?不過為何這回跪出的淤青這般嚴重,你以往跪我也沒跪成這樣。」

    他最後那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的話,讓漪喬霎時紅了臉。她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燙,只好岔題掩飾道:「就是把你供起來了,怎樣?哎,我那苦藥湯還沒喝完呢。」說罷,噙笑將嘴唇往前湊了湊。

    祐樘自然是相信她的,不會將那淤青的成因往別處想。他能看得出那淤青是重擊之下磕出來的,聯想到她如今這般虛弱的光景,要推測出她到底是怎麼跪他跪的,並不難。

    他當時看到那淤青時,沉默了許久。

    玉雪瑩潤的肌膚上多出兩大塊青紫,實在觸目驚心。尤其她因病消瘦了不少,兩片青紫橫在突出的膝蓋骨上,瞧著都覺可憐。

    他給她查完傷後,又拆開了她手上的紗布。她左手上的傷已經癒合,但傷痕猶在。從傷勢來看,那一刀劃得又狠又乾脆,而且自角度看來,還是她自己下的手。他大致能猜出她為何會自殘,那種超越身體承受極限的痛楚連他都無法忍受。不用疼痛來刺激,於她而言確實很難堅持。

    他經歷過,因而他很清楚。

    但也正因他經歷過,所以他絕不願讓她再去經受。

    他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重新幫她包紮好的。他給她塗了祛疤的藥膏,過不了幾日,那傷痕就會被除下去。

    但淤青和疤痕都可以消散,她的身體也可以慢慢恢復如初,他心裡卻梗了一根刺。

    他捧在手心裡疼的妻子,如今一身傷病。

    他不願看到的事,最終仍舊發生了。

    他縱然對妻兒再是不舍,也絕不希望她賭上性命去換取重逢。

    他心緒翻覆,低頭見她還笑著跟他撒嬌,當下繃起臉,趁她不備時使巧力將手臂抽了出來。

    漪喬一怔,剛要譴責他又要跑,回頭卻見他拎來一面菱花鏡,徑直遞給她。

    漪喬有些不明所以,撇了撇嘴,道:「幹嘛?我臉上有髒東西嘛?」

    他不語,只將鏡子又往前遞了滴。

    漪喬接過來,對鏡一照,當即驚呼道:「你卸我妝!」

    他站在一旁對她的驚呼無甚反應,只微微沉容道:「不卸掉也不知你臉色這樣差。」

    他原本只是想著她醒來要用膳喝藥,先擦掉了她嘴上的胭脂。又想起她說帶妝睡下不好,就命婢女全幫她卸掉了。

    也是卸掉之後,他才瞧見她本來的蒼白面色。他守在床前看了許久,越看越氣。

    漪喬瞧著鏡中面容憔悴的人,又想起他自她醒來後的態度,忽然感到有些沮喪也有些委屈。她神色黯淡下來,將菱花鏡倒扣著往床上一擱,趴下來把臉埋進被子裡,悶悶道:「你嫌棄我。」

    祐樘不意她會這樣說,面色凝了凝,道:「你在想什麼,我是想讓你瞧瞧你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子了。都這樣了,竟還跟我嬉皮笑臉的。」

    漪喬不聽,把臉別過去,留了個後腦勺給他。

    事實上,平心而論,她如今這樣子其實並不難看。她底子太好,即便氣色差,那也是懨懨纖弱的病美人。但她在他面前一向都是明艷逼人的,即使成親多年,她在這上頭也始終分外注意。

    所以她眼下心裡有點彆扭。但也只是彆扭,並沒真的覺得他嫌棄她。她之所以那樣說,是藏了點小心思的。

    祐樘見她轉過臉不理他,輕輕嘆息一聲,在床沿上坐下,要將她拉起來,可她往後掙了掙,不願配合。他又試了幾回還是不行,索性攬著她的腰將她連人帶被子抱到了他懷裡。

    漪喬象徵性地掙扎了幾下,然後就很乾脆地放棄了抵抗,卻依舊不理他。

    「我怎會嫌棄你,你今日怎麼總想偏,」他在她耳旁溫柔吐息,嗓音低緩,「我是心疼你。何況,我可是連你更丑的樣子都瞧過了。」

    漪喬聽著前頭的話原本很是受用,最後一句卻讓她愣了一下。她本要衝口問她什麼時候比這還丑了,但又不想破功,便憋了回去。

    她仍然不理會他,卻默默在心裡回憶著她到底什麼時候比眼下還難看。

    他又將她擁緊了些,輕聲咬耳朵道:「不是嫌藥苦麼?」

    漪喬的心跳倏地砰然加快。

    他扳著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著他,繼而兩手環過她的腰,慢慢低頭吻上她的嘴唇。

    唇瓣相貼的一剎,兩人都是一頓。

    他抬眸凝睇她片晌,微微側首,蜻蜓點水似的在她唇上輕觸幾下,旋即開始細細吻她。

    先是親昵的廝磨,隨後是輕柔的吮咬,繼而緩緩描繪她的唇形,探舌入內。

    他的吻好似春風裡的柔絮,和著春暉的暖一同落入她心裡,拂得她心尖兒發顫。

    她任由他擁吻著,眼神逐漸迷離。

    她仿佛看到許多往事在眼前交織錯疊。初遇,大婚,患難,相依,離散,重逢,相守,死別。最後所有的畫面都模糊消逝,只余春陽芳菲里的那抹身影。

    漪喬被他吻得有些發暈,一時間完全無法分辨她是否置身夢境。

    她實在怕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夢,怕等她醒後發現她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她呆愣著迷茫了片刻,惶惶回神,定睛看去時,對上的便是他滿蘊疼惜的眼眸。

    繾綣情殷,溫柔入骨。

    倏忽之間,她感到自己仿似泡在溫暖的春水裡,所有的恐慌不安都正在被慢慢撫平,心口那道瀝血的傷也在漸漸癒合。

    從今往後,所有她害怕的,都將消於無形。

    只要有他在,她什麼都不必懼怕。

    陌生又熟悉的激流在體內霍然奔涌竄散,漪喬突然抬手擁住他的脖頸,熱烈回應他。

    開始時還只是回應,俄而,她便徹底反客為主,吻得急切而忘情。她一手勾著他的脖子,一手緊緊抱住他,身子一惻,便將他往床上推。

    這回十分順利,一推就倒。

    她急促喘息幾下緩了口氣,俯身壓在他身上,繼續深吻。不一時,她開始不滿足於糾纏他的唇舌,將綿密熱烈的吻延展到他的臉頰、額頭、脖頸,然後繼續往下。

    他的衣袍上帶著若有似無的花茶香,她猜測方才她喝的茉莉花茶應當是他親手烹煮的。他精於烹茶品茶這類雅事,但她適才喝茶喝得太急,一點也不雅,實在糟蹋了那壺好茶。

    但那又如何,他的人都是她的。

    漪喬混混沌沌想著,低低一笑,伸手去扒他的衣袍。

    她的髮髻早被拆了,滿頭青絲如綢緞似流水,隨著她的動作隨意垂瀉下來,時不時掃過他的面頰,帶起陣陣難言的酥-癢。她身上的寢衣也沒有系,方才那一番激吻早就令她的衣襟半敞開來,內里風光半遮半露,雪肌瑩潤玉峰飽滿,撩人眼目,勾人心魂。

    祐樘呼吸漸重,眼眸幽微。他一手扶著她的腰以防她從床邊滑下去,一手按住了她的手。

    漪喬目露疑惑,正要發問,忽覺一陣天旋地轉。等再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被他反壓在了床上。他埋首在她頸間,灼熱的氣息燙得她渾身戰慄。

    她身上掛著的衣服有等於無,這樣被他壓在身下,感官便異常敏感,體內熱火迅速燎原。她情難自抑,抬手捧過他的臉,肆意索吻。喘息間隙,她動情低喃道:「我好想你……」

    他撫了撫她凌亂的髮絲,眸光若水。

    她感覺體內有什么正在復甦。倏而,她抿唇一笑,勾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耳旁軟語道:「把靴子脫了。」

    他沒有依言照做,只低頭像方才那樣溫柔吻她。

    漪喬嗔瞪他一眼,見他不予配合,想奪回主動權,但她原本便虛弱,又被他吻得渾身發軟,連骨頭都酥了,此刻倒是真正的嬌軟無力。

    但或許也不是真的使不出力氣,如果她身上壓著的是巴圖蒙克,她覺得她即使不吃方才那頓飯,大概也能跳起來再揍對方一頓。

    不過,巴圖蒙克……

    漪喬想起一事,神色一滯。

    恰此時,他從她唇瓣上離開,低聲道:「去喝藥。」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又透著說不出的溫柔誘哄,漪喬聽了不但更不想喝藥,反而緊摟著他不肯撒手。

    他垂眸覷著她,又道:「先去喝藥。」

    只多了一個字,便添了道不盡的微妙意味。

    漪喬當即鬆開他,一坐起來就端起床頭邊小几上的藥碗,將黑乎乎的苦汁子一飲而盡。

    一氣呵成,毫不含糊。

    她覺得她這動作一定看起來十分豪爽,大約不像是喝藥,倒像是幹了一碗酒。

    也就是在她幹掉了那半碗藥時,她決定暫且不在這個時候將巴圖蒙克那件事告訴他,不然多煞風景。

    她將空碗往几案上「啪」的一擱,轉回頭便又抱住了他。她將他壓倒在被褥上,嘴唇在他脖頸間流連片刻,遇著阻隔,便又去扒他衣服。

    「你方才說你知錯了,那你知道錯哪兒了麼?」

    頭頂上突然傳來他的發問,然而她正意亂情迷,腦子都是混沌的,只含糊道:「什麼知錯……」

    他眸光一轉,一把按住她亂動的雙手,面色逐漸換作嚴肅,道:「你方才其實答非所問對不對?」

    他態度的陡然轉變令漪喬登時清醒了一半。她這才想起她方才耍了點小聰明,在明知他意所指的情況下,回答的卻是另一件事。的確是答非所問。

    她有些心虛,遂趴在他胸前撒嬌道:「等會兒再說嘛,你幹嘛非要……」

    「你方才說的是哪件事?」他打斷她的話。

    漪喬不想回答,但她停頓的當口他已然翻身坐起,她心覺不妙,忙老實道:「說的是我想歪的那件事……我以為我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

    她看他已經在整理衣袍了,便要去拉他,可手剛伸出去,他就站了起來。

    她急道:「你生什麼氣啊!」

    他回身看著她,正色道:「你知道我當時問的是什麼。」

    漪喬低頭咬咬唇,一時左右為難。若說不知道,他斷然是不信的;若說知道,她又不認為自己有錯,要她向他低頭她實在心不甘情不願。

    祐樘瞧見她糾結的神色,便將她心裡的想法窺了個七七八八。他眸光微閃,稍立了會兒,轉身便走。

    讓她仔細想想也好。

    漪喬見他又要跑,又氣又急,衝著他的背影大喊道:「你……」

    剛喊出一個字,她就忽然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接了。

    你敢走試試!——這話說出來是霸氣,但是……他好像完全沒有止步的意思啊。

    你走了就別再回來!——這話算是女人的常用語,聽起來硬氣,可實際上話外音是「你敢不回來試試!」

    漪喬還沒想好到底怎麼說,他就已經施施然走了。

    她忽然覺得沒準兒他剛才是故意的,她要是不服軟他就在這會兒卡她。不然他為什麼都不肯脫掉靴子。

    不厚道!

    漪喬一口悶氣沒處撒,撈來床上一個大迎枕捏了捏,覺著挺軟和,便對著捶了幾下。可她仍不解氣,又把這迎枕舉起來,將之當成他的臉——雖然他的臉實在沒這麼大——使勁揉捏拉扯。

    她一面蹂-躪那枕頭,一面氣鼓鼓地想,看你晚上還不來!不把我哄得高高興興的,休想讓我再理你!

    正在被隔空捏臉的人此刻卻是一臉淡定平靜。從她屋內出來後,他便一邊徐徐踱步思量事情,一邊看著沿途花明柳媚的春景朝著廳堂走去。

    在廳堂內坐著說話的朱厚照和朱秀榮一見他進來,頓時興奮喊道:「爹爹!」嘴裡喊著,當下便迎了上去。

    祐樘拍了拍兩人的背,微微笑道:「你們先去別處轉轉。」

    兄妹倆回頭看看身後穩坐喝茶的兩人,都明白是什麼意思,便笑著結伴出去了。

    青霜道長放下手中茶盞,笑道:「公子真的不說?」

    祐樘面色微冷,道:「我說了,我不知。」

    青霜道長長嘆道:「貧道如今真是里外不是人。公子縱然惱貧道將那法子告訴令閫,但結果終歸是好的,公子看在這個份兒上,是否也消消氣?況且,公子想想,若是貧道當初也對公子守口如瓶,公子還能……」

    祐樘抬了抬手,截斷他的話;「不必說了,我再說一遍,道長想知道的,我並不知曉。」

    青霜道長喟然嘆息,又笑道:「公子說公子自己也不知是緣何回返的,但貧道卻有一個猜想,等公子氣消了不妨來與貧道探討探討。」

    祐樘忽而笑道:「道長猜的是什麼?」

    「令閫,」青霜道長笑道,「還是令閫之功,但淵源卻在公子身上。」

    祐樘沉思少頃,輕嘆一息,終是道:「道長請回吧,我不欲與道長再提這些。不過此事細究起來,興許誰都沒有錯。道長是方外之人,這些紅塵俗事原也不該叨擾道長的,道長已經盡心了,我不怨道長。」

    「公子客氣,不過公子能想通便好,」青霜道,「公子不想再提那些事,那論道可乎?」他現在非常好奇眼前人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奇遇,奈何對方不願多說。不過,與他談法論道或許也能窺見一二。

    祐樘微微頷首,道:「改日自當拜會。」

    青霜這才放心笑了,行禮告辭。

    「雲公子也有話與我說?」祐樘平靜望向一旁一直未曾出聲的人。

    墨意又將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起身往前慢行幾步,吐出兩個字:「算是。」

    「實際上,」墨意繼續道,「我主要是來看看那道士是否在胡謅亂說。我不怎麼信卦象簽文這些,也一直認為小喬是悲傷過度病急亂投醫,如今看來,這世上確實有些東西是無法解釋的。」他瞧著他,面色忽而一沉,「她險些為你而死。」

    祐樘緘默俄頃,道:「我知道。」

    「這一兩年間,她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為留下你的遺體不斷跟兒子爭執對峙,去看你應了她卻沒能成行的地方,毅然決然賭上性命去換取你回來。後來身體垮了就每日抱著你送她的那把琴打譜子,最後連譜子也打不了了,整日整日臥病在床,命都去了一半。」

    墨意往前提了兩步,盯著他:「我們都認為她是中了邪,可她從未有一日放棄。我敢打賭,她為你做的這些都不會向你提起。不要跟我說即使她不說你也知道,你當然可以去查,但從旁人口中聽來的終歸是打了折扣的,你沒有親眼看到她那時候的樣子,就永遠不會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苦痛,不會知道她為你做到了何種程度。」

    祐樘眸光微斂。

    其實他可以體會到她的苦痛,因為他也經歷過同樣的事,但是這些不宜也不必說出來。

    「小喬跟我說她覺得是她害了你,心裡一直都很自責,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說來話長,雲公子沒必要知道。喬兒受的苦我能約略知悉,日後自然會好好補償她。」

    墨意點點頭,又道:「她身體虧損得厲害,你找人幫她好生調調。」

    祐樘見他眼下有淡淡淤青,連眼中都是血絲,猜到他大約是為了漪喬的事奔波勞碌累的。

    祐樘倏爾笑道:「我回頭一定送雲公子一份大禮。」

    墨意方才瞧見他打量的目光,便知他看出了他對漪喬之事的上心,目下忽然說出這麼一句,便讓人疑心是譏諷,可他的語氣卻十分真誠,神情也自然。

    墨意微微蹙眉道:「不必,無功不受祿。」

    「若真要論起這個的話,雲公子可是有功的,不過是從前的功。我想連帶著這回的人情一併還了也不錯。」

    「你指的是鹽法改革那件事?那件事我會參與也是存了私心的,不必還。」

    祐樘淺淺笑道:「雲公子等著收禮便是。」

    雲家與他打了多年交道,墨意也對他有大概的了解。他看他目下這般言辭,心知他的確沒有惡意,再做猜疑便是小人之心了。

    可他倒是有些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這樣說。而且,他要送他什麼?

    墨意說完了他最想說的話,之後也沒和他寒暄,正欲告辭時,又突然想起一事,轉頭看向他,勾唇淡笑道:「我有件事要去問小喬,你不會攔著我吧?」

    出去轉悠了一圈的朱厚照兄妹倆回來時,就瞧見自家爹爹坐在玫瑰椅上兀自喝茶。

    兄妹倆至今都沒從巨大的驚喜錯愕之中回過味兒來。

    晌午那會兒,朱厚照原本是著急忙慌來這裡尋母后的,可一來就瞧見了驚悚一幕。他看到自家爹爹立在眼前,以為是顯靈了,當即跪下磕頭,忙說自己最近沒有淘氣,讓爹爹放心回去。後來才發現他看到的是人不是鬼。他愣了好半晌,然後撲上去抱著爹爹痛哭了一場。

    爹爹一直教育他要做心性堅韌的男子漢,他也確實是那麼做的,爹爹走後,他一力扛起了自己的責任,認真學著如何做一個好皇帝。

    可他也不過是個十六七的少年,驟然重見至親,所有的委屈便全涌了上來。

    後來朱秀榮也被叫了來,兄妹倆便抱著爹爹哭作一團。

    如今朱秀榮再看到爹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撲跪在爹爹懷裡啜泣。朱厚照見狀,朝著妹妹做了個鬼臉:「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兒似的。」說著話,卻也撲上去抱住爹爹哭訴委屈。

    祐樘轉頭看了兒子一眼,道:「不准哭。」說罷,又低頭繼續溫言安慰女兒。

    朱厚照瞪大眼,不平道:「為什麼差別這麼大,我也是親生的啊!」

    祐樘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今日已經彈了好幾回了。」

    朱厚照小聲道:「那兒子也是到了傷心處啊!」

    祐樘安慰完女兒,讓她先去找漪喬。等榮榮走了,他回頭就看到兒子一臉揶揄地看著他。

    「說起母后,兒子想起來了。兒子和榮榮方才拐到母后那裡時,母后已經起身了。剛說了沒一會兒話呢,就瞧見雲伯伯來找母后,母后看到他還挺高興的呢,」朱厚照賊兮兮地笑道,「爹爹猜雲伯伯如今走了沒?」

    朱厚照見爹爹只是喝著茶,不由道:「爹爹不擔心?爹爹不在的這段日子,兒子可是一直操著心呢。」

    「那你覺得你母后會被他搶走麼?」

    朱厚照堅決搖頭:「不會!」

    「那不得了。」

    「可總還是覺得……」朱厚照撓撓頭,又似乎想起了什麼,笑嘻嘻道,「爹爹和母后置氣了?」

    祐樘轉眼看他:「你怎麼知道?」

    「我們去看母后的時候,母后那臉色黑得不得了,任誰都能看出母后生著氣,」朱厚照抬起手誇張地比劃了一下,「如今放眼全天下,能惹母后敢惹母后的,也只有爹爹了。」

    朱厚照見爹爹猶自垂眸慢慢呷茶,似乎是在聽著他說話也似乎是在想事情。朱厚照忽然賊笑一下,繞到爹爹面前,彎著腰直往他臉上瞅。

    他見爹爹抬眼看過來,遂嘿嘿笑道:「兒子看看爹爹臉上有沒有傷。」他說著話直起身,自己想想自己哈哈笑笑,「兒子聽說,有些人家的夫人跟夫君動起氣來就喜歡往臉上抓,弄得夫君都不敢出門,被人問起了也只說是貓撓的,哈哈哈……」朱厚照笑得前仰後合,「回頭爹爹臉上要是也多了幾道,兒子絕對不問!哈哈哈……」

    祐樘將茶杯往桌上一擺,挑眉道:「我看起來很像懼內的?」

    「沒有沒有,哪裡是像……」分明就是啊!

    朱厚照樂呵呵在心裡接了後半句,隨即又趕忙道:「爹爹不也說,懼內也常常意味著愛妻寵妻嘛!所以爹爹也不必糾結於此……」

    「你回去之後找個由頭,吩咐下去,」祐樘忽然打斷他的話,正色看他,「讓各衙門將最近兩年的要事都匯總一下呈上來,尤其是六部、六科、大理寺、都察院這些。另外,這兩年各地的夏糧秋糧收成情況和各稅種徵收情況額外總成一份。」

    朱厚照怔了一下,待他說完才回過神,道:「爹爹這話轉得也太快了……」他明白爹爹什麼意思,見說起正事,便收了些嬉笑之色,「爹爹要六科和都察院匯總幹嘛?那群人只會見天兒挑刺找茬兒噴口水,煩死我了。」

    「六科給事中跟都察院那幫御史有時候也不是亂噴,縱使是亂噴,多半也摻和著派系之爭,」祐樘略作沉吟,復又看向兒子,「不必太急,讓他們慢慢整理。另外,長哥兒不要多想。」

    朱厚照愣了愣,意識到爹爹的意思,斂容道:「兒子怎會猜度爹爹。其實……」他踟躕片刻,「兒子想將皇位還給爹爹,爹爹更適合當皇帝,爹爹可一直都是兒子的主心骨……」

    他見爹爹面色沉凝,趕忙繼續道:「爹爹聽兒子說完,兒子不是推卸責任,兒子只是覺著自己好像真的欠火候。母后說得對,兒子沒經歷過什麼風雨,歷練太少。因為爹爹的意外,兒子才突然接手皇位的,真的是措手不及。何況,爹爹不是原本在籌劃著新政麼?爹爹可以繼續去做未竟之事,兒子跟著爹爹觀摩。」

    祐樘搖頭道:「不必說了,這皇位你既然接手了就沒有退回來的道理——你這樣想推掉,真的不是因為覺得當太子更舒服?」

    朱厚照輕咳一聲,照實說道:「也確實有這個原因……爹爹,」朱厚照一臉悲苦,「兒子現在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啊!兒子真不知道這皇位有什麼好的,那麼多人都想要!」

    「有那麼打比方的麼,」祐樘說著又輕輕一笑,「你想過舒坦日子容易得很,當個昏君不就好了。」

    朱厚照嘿嘿笑道:「不敢不敢……兒子怕爹爹顯靈,半夜來找兒子……」

    祐樘微微笑笑,又詢問了兒子最近練字看書的情況,隨後差人叫來榮榮,交代了二人幾句,便讓兄妹倆回宮去了。

    走之前,兒子又跑回來,猶豫著道出了自己的一個打算,來問問他的意思。

    他沒有當場回答,只道了句「再說」。

    在皇宮裡悶得太久,他暫時還不想回去。何況有他在,兒子必然心存依賴,長進會很慢。

    傍晚時,他獨自用了飯。剛坐下看了會兒書,牟斌便按照他之前交代的前來稟事。

    牟斌看著眼前的舊主,總有如墜夢中之感。他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所有的提問,最後主上思量了一番後便讓他回去,他卻猶豫著沒有動。

    祐樘看他似有話要說,道:「有事直言。」

    「主上,前幾日錦衣衛和東廠這邊得到一個消息,奏明了聖上,可聖上……似乎不當回事,」牟斌垂首斟酌著措辭,「原本屬下似乎不該多言,但這事實在關係重大,攸系社稷安穩,故想再稟於主上,請主上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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