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子如流水一樣淌過。雖然仍舊忙得昏天黑地,每一日都被各種事務塞得滿滿當當的,朝廷內外的大事小情也處理了一堆一堆的,但這些卻絲毫不能填補心裡的空缺。
祐樘感到自己如今似乎已經變得越來越麻木。很多時候,他一忙起來就有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錯覺。而等到一靜下來,腦海里就開始洶湧出各種紛亂的思緒。
那種刻骨的孤寂淒絕似乎有形的一樣,一刀一刀和著血直心窩裡剜。不過他早就已經覺不著什麼痛了。真正折磨著他的,是對於未來的不確信。
他不能確定自己這一年多來的付出都是有用的,不能確定就算是她順利回到他身邊,是否還好好地記得他,更加不確定他在看到幻滅的結果之後還能否挺得過去。
最痛苦的事情,並不是艱難地鏖戰掙扎在通向希望的征途上,而是根本看不到希望卻又必須要苟延殘喘著拼命狂奔。那種內心深處的懷疑滋生出的迷惘和不安就如同千萬蟲蟻,直把人噬咬得體無完膚。這般時時刻刻的折磨,日子久了足可以將人逼瘋。
不過,就算最後他的付出全部付諸東流了,他也不後悔。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努力。只要她能回到他身邊,哪怕只是有一絲可能,他都要全力以赴。
下了早朝之後,祐樘回乾清宮換了身衣服,便乘著玉輦去了宮後苑。他想一個人靜一靜,於是屏退了隨侍的一眾宮人,獨自往縱深處走去。
一路行來,滿目古柏藤蘿,怪石異木,蒼翠與錦繡交映在一起,古樸厚重中亦不失清新典雅。
腳步輕移,隨意地一轉彎,霎時,一片雪白不期然闖入眼帘。
那是一片開得熱烈的白玉蘭。瑩潔清麗的碩大花朵棲身在粗疏的老樹虬枝上,一朵映一朵,勾連成片,如雲似雪,遠看就如一幅古意盎然的水墨畫,只隨意點染幾筆,純淨高雅的情態意境全出。
白玉蘭別名望春花,是早春到來的標緻。
祐樘眸光微閃,緩步上前。白玉蘭樹形高大魁偉,樹冠最高處離地面有三四丈。他抬眸望了望,隨即一個騰身躍上高空,伸臂從樹梢上摘下一朵白玉蘭,繼而迅速回首調轉,衣袂翻飛間便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昨日又逢著那個特殊的日子,如以前的很多次一樣,他休息了一夜都沒緩過來,今日上朝的時候猶感倦怠虛乏,頭昏腦脹。所以,他方才的動作難免顯出幾分滯澀。
那朵白玉蘭微合花瓣安靜地躺在手心裡,素雅的芳香盈滿鼻端,如此,他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又一個春日來臨了。
這已經是第二個年頭了。她離開後的第二個年頭。
細細想來,他覺得自己這一年多來像是做了一場渾渾噩噩的夢似的。拼命地投入政事,拼命地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拼命地護住心裡那最後一絲類似於自我安慰的希望。
他做這一切都只是想讓自己能熬到最後,而不是在中途就陷入絕望的泥淖沉淪下去。
「喬兒,快要一年半了,」他的面容沉靜異常,聲音如輕煙一樣,眸光有些散,「可是,還有一年……你會回來的吧……」
「我好累,」他倦聲開口,微微垂眸,「喬兒你告訴我,若是你不能如期回來,要我如何兌現自己當初的承諾?喬兒不是說自己是個大醋缸麼,難道就不怕我娶了旁人?」
他正有些晃神之際,倏忽之間似乎覺察到了什麼,眸光一轉,瞬間將面上的神情盡數收起,神色恢復如常。回身望過去,片刻之間便有一抹淡紫色出現在了他方才停駐過的轉彎處。
那人遠遠地看到他,便一路疾步走上前來。她腳下步伐雖快,卻絲毫不顯慌亂,反而給人以穩重得體之感。
「參見陛下。」她略略垂首,款款一禮。
面前之人一頭青絲綰成一個精緻的高髻,著一身淡紫色的煙籠鳶尾花窄袖長裙,腰間束一條金銀牡丹花束帶,長長的裙擺下露出一雙皂色的緞靴。姿靜體嫻,襯以她端雅清麗的容貌,越發透出一股宛若空谷幽蘭的氣質。
祐樘打量了她一番,隨意一笑:「沈學士,你也是來此處看白玉蘭的?」
沈瓊蓮知禮地垂首答道:「回陛下,臣之前無意間發現此處種了一片白玉蘭,只是當時尚未吐蕊。適才閒暇之餘忽然記起此事,便一時起意來宮後苑這裡瞧瞧。不曾想,陛下也正好在此。」
祐樘看了看自己手裡大瓣萬蕊的白玉蘭:「朕方才走至此處時看見這望春花開了,才恍然覺出,原來又是一載春來到了。」
「陛下日夜操勞國事,忘記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也是正常。」
祐樘目光微斂,轉眸看她:「沈學士覺得這是細枝末節?」
「節氣的輪換原本便是既定的自然之道,」沈瓊蓮頓了一下,「記得不記得,似乎沒有什麼妨礙。」
「或許,於旁人而言這只是自然的輪轉,但是對朕來說,卻有著特殊的意義。」祐樘眸光悠遠,唇角溢出一絲淺笑。
他白皙漂亮的手指溫柔地托著花冠,竟襯得那朵瑩潔的白玉蘭都失色幾分。沈瓊蓮微垂首,略抬起眼眸便能看到這樣一幕。
她知道他這話里別有他意。然而不該她過問的還是少多嘴的好,於是她很聰明地選擇巧妙地避開話茬;「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心境不同,箇中體會自是不同。就如臣自進宮之後,就發覺自己心境似是與從前大不同了。」
她這話倒是令祐樘想起他之前在宮外第一次見她時,她所表現出的那份自信飛揚和坦然直率。而再反觀眼下,她雖是進退有據,落落從容依舊,但言談舉止間卻是略添了些拘束。
「沈學士不必太過拘謹,」祐樘面上掛著習慣性的溫煦笑容,「朕看重的便是你的才情和膽識,若是因進了宮便有所壓制折損,那未免可惜了點。沈學士若是實在過不慣宮裡的日子,再過幾年便可以恢復自由身,到時是去是留,聽憑自願。」
沈瓊蓮臉上的神色原本便有些複雜,如今聽了他這話,越發變幻不定。她似乎是有什麼話梗在喉間不好開口,嘴唇動了動,斟酌著道:「請恕臣冒昧——敢問陛下之前是否曾經見過臣?」
祐樘淡淡掃她一眼,不置可否。
當初他在崇文門外遭襲,漪喬冒險出宮給他送信,後來化險為夷之後,他為了和自己父皇談條件,就和漪喬在吉安客棧逗留了一段日子。就是這段日子讓他得了些閒暇,那日和漪喬出門散心時,剛離開一個卦攤,就突然衝過來一輛驚馬拉的馬車,漪喬正好離他比較遠,差點葬身馬下。而當時從馬車裡鑽出來的人,正是這位沈瓊蓮沈姑娘。後來事情說開了之後,她還借了他的馬車出城去尋自己的兄長。
他記性極好,又加之一路上三人說話間,這位沈姑娘顯露出了不同尋常的才華和膽略。他當時便十分欣賞,所以這次意外之後,這個才華斐然的女子便給他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不過也僅限於此了,他從始至終都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也沒想過他們會再見面。
去年宮裡六尚之中有些缺人手,他下詔小範圍採選女官。未曾想,在看到那幾十個經過一層層嚴格的初選和複選精挑細選出來的少女和婦人時,他竟然意外地掃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只是他當初在宮外時是易了容的,所以他認出了她,而她之前並未見過他的真實面容。不過漪喬那時倒是以本來面目示人的,她見了皇后之後難免會想到什麼,如果她對當初的那件事情記憶深刻的話。
「是否曾經謀面,有何妨礙麼?」他不想讓她知道得太多,模稜兩可地道。
沈瓊蓮垂眸,靜默片刻後釋然一笑:「陛下說的是。只是因為這個疑問橫亘在臣心裡已久,方才便忍不住斗膽求一個答案。是臣失禮了。」
「無妨。沈學士當初應試的那篇《守宮論》讓人不禁拍案叫絕,朕到如今都還記得。能做出那樣驚世駭俗文章的人,必是不凡。眼下既是已入宮為女官,就切莫辱沒了你的才華,定要好好施展一番。如此,就算幾年之後回歸故里,想來也是無憾的。」
「陛下謬讚了。」
祐樘笑著搖了搖頭,隨即望著面前的玉雪瓊林;「沈學士若是要賞花的話請自便,朕要回宮了。」
沈瓊蓮淺笑道:「臣只是借著空閒來這裡看上一眼而已,原本便不打算逗留很久的,尚儀局那裡怕是還有事情等著臣去做。」
祐樘象徵性地微微頷首,隨即便和她一前一後往外走。
「沈學士對如今朝堂上那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事如何看?」祐樘並未回頭,隨口問道。
「陛下所言可是有關劉吉劉閣老的那件事?」
「正是。你是否也認為朕的決定不可理解?」
沈瓊蓮思忖了一下,含笑搖頭:「恰恰相反,臣以為陛下在此事上可謂是用心良苦,最終的結果也是再好不過的。有些人,是該給些教訓的。看來陛下當初留用劉閣老的決定確實英明。」
寥寥幾句,就點中了個中要害。祐樘略轉首看她:「你看得出朕重用劉吉的緣由?」
「臣之前並不如何了解劉閣老其人,可是臣想,劉閣老雖然惡名在外,人見人罵,但必然是確有才學的,而且應該也和其稟性有關,不然陛下不會留著一個無用的小人在內閣,白白惹人詬病。」
「你說得不錯。無用的小人留不得,但有用的小人還是可以用一用的。當初朕剛即位著手撥亂反正之時,劉吉為向朕表忠心,六親不認下手利落,將當初和他同流合污的同黨們一個個都揪了出來,還平反了多宗冤假錯案,讓朕省了不少心。那些看他不順眼的御史給事中們罵了他這麼久,他看網被罵成孫子了,終於坐不住了,指使御史魏章上奏疏彈劾那幾個罵得最凶的人。朕自然知道魏章是在羅織罪名,那奏疏一看便知是在無中生有,可朕還是辦了那幾個人,」祐樘輕輕嗤笑一聲,「朕算到耿直的王恕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刻意順著他的意一再覆審,讓朝臣的心七上下的,最後再改為從輕發落。朕從一開始就沒想要誰的命,繞了一大圈,不過是想借著劉吉挑起的這件事,整治一下那些是非不分只會亂罵的言官們,殺雞儆猴而已。如今言官間的風氣得正一正,朕可不想每日浪費工夫在他們無趣的口水仗上。」
沈瓊蓮望著走在自己斜前方的人,心裡不由暗道當今聖上使權術的手段簡直深不可測。他還不及弱冠便已經如此……看來,大明江山確實有救了。若當初她遇到的那位公子真的就是眼前的天子,那她當初當面說那時還是太子的他無所作為之類,還真是無知淺薄了。
沈瓊蓮行止得體地跟在祐樘身後,清眸流盼間,多了一份若有似無的思考。
祐樘剛回到乾清宮沒多久,就聽宮人通稟說皇后求見。他大致能猜到她來見他的原因,可是仍然吩咐內侍宣她進來。
那內侍剛出去回話沒多久,宮人們便看見皇后一臉陰沉地快步走了進來。看這架勢成是不知因為什麼事氣得不輕。如今宮裡頭的人誰不知道聖上獨寵皇后,得罪皇后那就基本相當於自殺。於是瞧著皇后氣呼呼的樣子,眾人唯恐在這個節骨眼上出錯,一時間都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不過萬歲爺的一句「你們都退下吧」倒是瞬間讓殿裡的眾人鬆了一口氣,心裡暗暗抹汗:帝後鬧矛盾什麼的,他們可不敢圍觀。
「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鶴齡和延齡的事情?」她陰著臉看向他。
祐樘坐在御案後飲茶,漫不經心地輕瞥她一眼:「你覺得你有何資格來這般質問朕?」
她暗暗咬牙,面有著惱之色卻又不敢發作:「陛下人前人後端的是兩副面孔。」
「人前是對喬兒的面孔,人後是對你的面孔。你和她,原本便是不同的兩個人。」
「那麼就是說,若今日站在陛下面前的是那個『喬兒』,陛下就會什麼都依著她順著她,而不是一臉漠然相對?也不對,」她的口吻帶著些賭氣的意味,「若鶴齡延齡是那『喬兒』嫡親的胞弟,怕是不待她前來求情,陛下一早就主動將事情壓下去了吧?」
「你想得太多了,」祐樘放下手裡的茶盞,語氣很淡,「喬兒根本不大可能會有這樣的胞弟。退一步講,就算真是家門不幸,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自私護短、不識大體,縱容親眷胡為還硬要維護著麼?」
她揪緊手裡的帕子:「陛下這是在拐彎抹角地指責臣妾?」
「你是好是壞與朕何干,朕沒必要費心思刻意指責,」祐樘隨手將一份奏疏攤開來,「不過既然說到這個了,朕奉勸你還是讓你那兩個胞弟收斂點,不要仗著自己是皇親就整日目無王法,胡作非為。就算朕不辦他們,將來他們總要為自己的驕橫付出代價。」
「可他們只是兩個孩子而已,難道陛下要和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計較?」她這次似乎是鐵了心,不服地分辯道。
「孩子?若是朕沒記錯的話,你那最小的胞弟今年都十三了吧,這樣的年歲難道還是不曉事理的無知稚兒麼?縱奴行兇、聚眾打鬥、欺壓百姓,難道他們當這是玩耍?你不知道越是顯貴的外戚越是要謹慎麼?」
她一時無話可說,但仍不肯善罷甘休,於是咬著牙就直挺挺地跪了下來;「臣妾不管那許多,臣妾只知道那是自己嫡親的胞弟,自小一起長大,血脈相連。況且,臣妾日後又能再見他們幾次?袒護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求陛□恤。不然……」
「你想威脅朕?」他即刻便明白了她在說什麼。
她別過臉不說話。
他發現她如今早就不像當初那樣怯生生的了,而是開始變得有恃無恐。或許是因為她認為她拿捏著他的軟肋,也或許是他在人前對她太好,讓她開始忘乎所以。
祐樘往椅背上靠了靠,不咸不淡地道:「當初朕問你是否後悔了,你遲疑半天才說了句『不敢』,其實那話外之音就是你已經後悔了,但只是不敢承認,是麼?你開始向朕示好也是因為你想憑藉著和喬兒相同的容貌真正取代她,坐穩後位,朕說的可對?」
她依舊別著臉不出聲。
「你改變不了什麼,」祐樘面上的神色有些高深莫測,話鋒一轉,「張氏兩兄弟,朕會小懲大誡——你可以退下了。」
她聽到祐樘後面的話,臉色才緩下來,勉強謝了恩。不過她似乎想到了什麼事,並不打算就此退下。
她壯了壯膽望著他,緊捏著帕子:「臣妾聽聞陛下方才是跟那沈學士一道從宮後苑出來的?」
「你是真把自己當成喬兒了,還是覺得做戲應該做全套的?」
她不依不饒地繼續道:「陛下真看上她了不成?陛下可是說過三年之內不提納妃之事的。」
祐樘不屑解釋什麼,好笑地看著她:「你能不能先思慮一下前後再開口?退下吧,朕還有政事要處理——記住朕的話,你改變不了什麼。朕已經做到了當初承諾的事情,所以你做好準備。」
她雖然不是很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但有一點還是聽出來了——他這是在提醒她當初的交易,讓她做好騰出位子的準備。
瞥了她悻悻退下去的背影一眼,祐樘心裡不禁暗道:不出所料,事情還是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下去了。看來,終是要費一番周折。
五月端午,粽葉飄香。
聽到門鈴聲響起,杜旻臉上一喜,連忙停下手裡的活計去開門。
「媽,我回來了。」還沒等門完全打開,漪喬便偏頭沖母親微笑著出聲。
「哎喲,怎麼這麼慢?不是早就打電話說已經到了麼?是不是又堵路上了?都跟你說了這種小假期不方便的話就不用回來了……」
「是啊,堵車堵得跟停車場似的,耽擱了好一會兒,」漪喬面上的笑容頓了一下,隨即又故意板起臉,「媽,你是不是嫌棄我啊?不歡迎我回來?」
杜旻接過女兒手裡的拉杆箱,臉上是慈愛的笑容,嘴上卻是和著她的語氣:「可不就是嫌棄你嘛,你不回來我還清靜點呢。不過你以前不都是寒暑假才回來的麼?這次是怎麼了?」
漪喬的動作一滯,儘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自然一些;「我想你了不行啊?」
「行,」杜旻笑著拖長聲音,「你有這句話媽媽就開心。」
漪喬突然覺得心裡酸澀得厲害。她自從在外求學以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回家的次數一直很少。現在想來,她陪伴母親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只是,她如今很可能已經無法彌補了。
「媽……」漪喬心裡觸動,不由上前抱住了母親。
杜旻疼溺地拍拍女兒的背:「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你將來要是嫁人了還這麼粘著媽媽吶?」
漪喬緊抿著唇,一時說不出話來。
「囡囡啊,累了一路餓了吧?我昨天知道你要回來,就又去買了些粽子,都是你愛吃的餡兒,快去洗手去。」杜旻捏了捏漪喬的鼻子,笑著催促。
漪喬暗暗逼回淚意,心裡默道:不管有多麼難以開口,都必須將那件事告訴媽媽。
三天的假期轉眼就要過去,母親早就提前幫她收拾好了行李,卻還是不斷地往裡加東西,問她這個要不要帶,那個要不要拿。
「囡囡,你快想想還有什麼要帶的,」杜旻看到女兒此時正異常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她,覺得有些不對勁,不由關切地詢問,「怎麼了囡囡?」
漪喬深吸一口氣,遲疑半晌,鼓足了勇氣才艱難開口:「媽,有件事情我憋在心裡很久了,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你,但是……但是今天,我覺得不得不說了。」
杜旻看著女兒臉上那極端認真的神色,心裡忽然預感到了什麼。她不安地坐下來,神情有些凝重地看著她:「囡囡說吧。」
漪喬望著這樣的母親,覺得心口越發悶得厲害。她下意識地稍稍垂眸,不敢看她。攥緊拳頭,片刻之後,她艱澀的聲音才再度響起,開始將自己穿越時空的那段詭異經歷原原本本地講給母親聽。
房間裡極度安靜。
良久,杜旻帶著異常複雜的目光凝視著女兒,語氣仍然極其不確定:「囡囡,你確定你真的沒和我開玩笑?」
「我知道這件事很不可思議,其實我到現在都還很恍惚,覺得那像是一場夢,可我心裡知道那都是真的。」
「你確定你不是那什麼穿越電視劇看多了?」
「媽,」漪喬無奈苦笑一下,「我幹嘛要拿這種事來騙你?就是因為這個,我那段日子才會重度昏迷還查不到原因。」
雖然漪喬剛剛已經解釋了半天,但是這種事情任是落在誰頭上,一時之間也是不能消化的。杜旻頭痛地單手按著額頭,久久不語。
「你說你可能還會再回去是麼?」杜旻的聲音很是無力。
漪喬輕輕點點頭:「是,我最近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而且,這塊玉佩在我回到現代以後已經發了兩次光。算算日子,我回來後的十天發光一次,隔了十天又再次發光,而且第二次明顯要比第一次強烈……」
「今天是第三十天……」杜旻忽然喃喃出聲,身體頹然地後傾,一下子跌靠在了沙發上。
「媽,」漪喬趕忙上前拉住母親的手,擔憂地看著她,「你沒事吧?」
「你端午節特意回來,其實是來見我最後一面的吧?」杜旻撐著額頭,偏過頭不看她。
漪喬此時心裡極端矛盾痛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垂著頭不說話。
「你要回去找他?」
漪喬閉了閉眼睛,喉間梗得慌。
又是一陣默然。杜旻指著書房的方向,面沉如水:「你現在就打開電腦,去查查他的資料去。」
「媽,我要查早就查了。無論我還回不回去,我都不想知道後來的事情。我怕看到不好的,我怕看到他的生卒年,我承受不起……」漪喬的聲音越來越低,面上的痛苦之色漸重。
她之前雖然從來都在祐樘面前表現得很樂觀,但其實心裡一直有隱憂,只是沒敢顯露出來。再加上那天琳雪對她說的話,她就更害怕知道關於他的事情。
「囡囡,這世上最容易變的就是人心,照你剛才說的,現在他那邊都過去兩年多了。兩年多能改變多少東西你知道不知道?就算他真的很愛你,但是你確定他能等你這麼久?更別說他還是個什麼古代的皇帝。」杜旻繃著臉看她。
「雖然我對那段歷史了解得不多,但我知道他沒有娶別人……」
「你才多大,你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婚姻麼?」
漪喬怔愣地看著母親嚴肅的神情,還不待她說什麼,就聽母親繼續說:「你別急著反駁我,這是一輩子的事情,你不能因為一時衝動就草草下決定。你可要想好,你放棄你的大好前途回去找他,萬一得來的是背叛呢?你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去!現在是時間還短,你忘不了他。要是再過個一年半載的,你這感情慢慢也就淡了。」
「我這些天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我不敢說自己真的懂得這些,但是我想,我自己的心我還是看得很清楚的。而他……我也一直在用心看,我相信他,」漪喬抬眸淺淺一笑,「媽,我記得你曾經和我說過,一個人對你的愛,是會融入生活中的每個細節里的。我能從他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里感受到他無處不在的愛意和關切。他親手毀掉了自己數年的心血,卻只為了換得我的原諒。雖然他對這個一直隻字未提,但我又怎會想不到這一點?他從來都是這樣,不管付出了多少為我做了多少事,都是輕描淡寫的,包括說到他以前的傷痛也是這樣。可我怎能體會不到他的心意和他的痛,只是我一直都沒將這些告訴他。因為我知道,在這些面前,任何話語都是蒼白的。我能做的,只有好好愛他,陪著他走下去。而我能感受到,他在等我。」
杜旻看著女兒漾著淺笑的眼眸里閃動著水光,頓時感到剛才心裡的火氣去了大半。
她仔細審視著面前的女兒,忽然發現她似乎已經在她毫無察覺間長大了。
她也是過來人,完全能感受到女兒此刻那亦甜亦苦的心情。
沉默,無盡的沉默。
就在漪喬覺得已經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母親的聲音幽幽傳來:「囡囡,做你想做的事吧。」
漪喬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媽……」
「媽媽不可能跟著你一輩子,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杜旻含笑噙淚拍了拍女兒的手背,「再說,媽媽也不想讓你為了我留下終身的遺憾。只要你過得好,媽媽也就安心了。」
漪喬再也忍不住,眼眶燙得厲害,淚水一股腦地洶湧而出。她一下子跪身在母親面前,拉著母親的手哽咽得一個音都發不出。
「剛才媽媽還在想你是真的長大了,怎麼轉眼就又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杜旻嘴角噙著慈祥的笑容,幫女兒拭掉不斷滾落的淚珠。
漪喬怔忡地注視著母親的動作,恍然想起她小時候每次哭鼻子時母親也是如此。雖然是嗔怪的語氣,但卻透著無限的疼溺和包容。或許在母親的眼裡,不管她長到多大,永遠都還是個孩子。
「女兒以後不能在媽跟前盡孝了,」漪喬保持著跪立的姿勢望向母親,淚水不斷沖刷臉頰,「對不起,媽……女兒,女兒不孝……」
杜旻氣息微顫地長長嘆息一聲,想要扶起漪喬,但她怎麼也不肯起來。最後杜旻將她拉過來讓她靠在她的膝頭。
「我家囡囡從小就很懂事,怎麼會不孝。媽知道,你那麼努力用功,其實也是為了將來能讓我過上更好的生活。媽媽不怪你,不要愧疚,」杜旻拍撫著不斷抽噎的女兒,「囡囡,以後媽媽不在你身邊,你更要懂事。記住,一定要學會經營婚姻。」
漪喬忽然想起一個她早就想問的問題,猶豫之下還是問出了口:「媽,你和爸爸到底是怎麼回事……」
杜旻幽幽地嘆口氣,目光中帶著幾分追憶,無力地笑了笑:「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了。媽媽只想提醒你,婚姻是一門學問,不管他有多愛你,你都要學會經營之道。不然等你後悔的時候,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杜旻見女兒靜靜地聽著,眼淚卻還是不斷往下落,想舒緩一下氣氛,勉強笑笑:「只是可惜了,我做了皇帝的丈母娘卻連那小子的人影都沒見著,你說我虧不虧?」
漪喬淡笑一下,淚水漸漸止住,啞著嗓子和母親說起話來。
時鐘嘀嗒,窗外的日頭不斷向天穹正中前移。當鐘錶上的時針和分針完全重疊在數字十二上時,三十日滿。
漪喬胸前的玉佩突然暴漲出一大片藍光,一時間,整個屋子都充斥著會流動的冰藍色。光芒迅速聚攏,翻湧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周圍的空間開始急速扭曲錯位,最後出現了一個幽深的黑洞。
而漪喬驚訝地發現,她的身體正被一股強大的吸力牽引著向著黑洞而去。
不是召回靈魂,而是如上次在回龍峰一樣,直接吸納她的身體。
「囡囡!」杜旻慌忙起身,本能地奔上前拽住女兒。
漪喬腦中靈光一現,當即將藍璇從脖子上扯下來,交到母親手上,咬了咬牙:「媽,等到這玉佩的光芒消失,就毀了它。我會在另一個時空永遠為媽媽祈福的……」
杜旻無意識地握住玉佩,望向女兒的目光里,是滿滿的不舍,淚水無聲滑落。
那吸力霎時暴漲,緊握的手瞬間分離,下一刻,漪喬便被吸附進了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裡。
杜旻看到的最後一幕,停留在女兒歉疚留戀的目光上。她眼神空洞地望著女兒消失的方向,紋絲不動。
握了握玉佩,她想起漪喬剛才說,這玉佩毀了雖然可以解除反噬之憂,但她也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
「囡囡,照顧好自己……」她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輕輕呢喃。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沈菇涼。
.沈菇涼曾經在第章粗線過,因為時間比較長了,忘記的親們可以再回頭看看哈~
.查了一天的資料,大致了解了一下女官這個女性群體,於是這裡解釋一下。女官指的是宮中與天子無配偶名分的,上起后妃教育,下至衣食供給的女性管理人員。缺人手的話皇帝會下令在民間採選女官,跟選秀女似的,不過看重的是才學和品行,而且是正兒經來幹活的,不是皇帝的老婆。至於採選對象,有兩種——未婚少女和寡居無子守節的婦人。採選標準的話,有明一代時有變化,前期重才後期重貌,到嘉靖朝時,所選女子的資質已經與採選嬪妃、宮女的要求沒什麼區別了。
.我看到的女官在皇帝面前的自稱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是自稱臣,另一種說是自稱奴婢,呃,暫時木看到特別讓人信服的= =不過我比較傾向於「臣」,而且考慮到陛下授了沈菇涼女學士,再自稱奴婢的話,難免有些奇怪,於是我選用了第一種。有異議的親可以提出來,交流一下哈~
4.關於沈菇涼到底是在哪一朝入宮的,有爭議,一說在陛下爺爺那一朝也就是英宗天順年間就進宮了,歷經天順、成化、弘治三朝;一說是在弘治初年進宮的,這裡採用說法二。因為我私心覺著,沈菇涼這樣才貌雙全的奇女子,如果不是在最好的年華里遇見陛下這麼開明的帝王,著實可惜了~果斷還是卦因子在作祟= =
.《孝宗實錄》裡並未見採選女官或者普通宮女的記載,所以我這裡說的弘治元年的採選沒有史料依據。不過,木有記載不代表木有採選過,只是可能因為種種原因未予記載而已。
p:感謝問紅塵菇涼扔了地雷喲,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