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昏沉沉地降臨。
老管家關上了門,沈悅和蕭牧面對面坐著。
如果,如果當年,萬常青殺害了一船的人。其中有一對夫婦,他們有一個孩子倖存在世上。十幾年以後,孩子長大了,來到了萬家的地盤上,他會怎麼想?
萬常青的做法,符合所有聰明商人的頭腦:找個人監視這個孩子,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後,加以消滅。
再看看,蕭牧的「小師妹」方倩茹做了什麼。
蕭牧來到大連半年以後,這個七八年不見的方倩茹就找上門來。不要工作,不要出國留學,甚至不要遺產補償。只要整天纏著蕭牧。蕭牧當然不會留心到她的舉止,因為在他的心中眼中,根本沒有這個人。但這恰恰是他的死穴。
若是換了一個戰友來,或許蕭牧早發現了不對勁了。
沈悅冷笑,蕭牧呀蕭牧,你真的是早晚有一天會死在女人的手裡!
好了,現在該坐下來談談了。
沈悅拿起茶杯,喝了幾口茶。蕭牧點了一支煙,靠著窗戶抽完了。他們都需要冷靜一下。方倩茹身上的翡翠,意味著什麼。實在太明顯不過。以前,總以為自己是黑暗中盯住獵物的獵人。殊不知,獵物也早對己方有了防備之心。
冷靜完畢。現在剩下一個尷尬的場子。沈悅先開了口:「蕭大哥,我想我們之後還是不要常見面為好。你現在,就看看書,養養花。不行的話,離開大連一段時間。總之,儘量消除自己的嫌疑。」
「阿悅,抱歉。」蕭牧坐了下來,掐滅了菸頭。
「沒什麼,你會無視方倩茹也是情理之中。」她笑道:「蕭大哥,你對女孩子向來不會感興趣的。這一點我早就明白。」
「阿悅,你稍等。」蕭牧打了個幾通電話,顯然,這有點亡羊補牢的意味。但是很快,重慶那邊就有了反饋。蕭牧掛了電話:「倩茹兩年前財務就出了問題。她交了一個男朋友,那個男朋友幫她把房子,車子全部賣掉。賣完東西,男朋友人就失蹤了。」
「然後呢?」沈悅的左臂擺在桌上,右手扶住了杯身,好整以暇。
「重慶那邊的人說,三年前,她男朋友取走了她所有的錢。我猜,她可能因此傾家蕩產,才接受了萬常青的安排來到大連找我。」蕭牧望著她:「現在她的資金流向是美國加州的賬戶。萬常青在那裡有一家私有銀行。」
「跨國的交易。」她嘆了口氣,這下又牽扯得多了:「事情就交給你查清楚了。」
說完她就要走。蕭牧也站了起來,拿起了沙發上的大衣:「阿悅,我送你回去。」
她猶豫一會兒,點了點頭。從蕭牧家到宿舍公寓,距離也不短,還要上一段高速。她全程無話,只是下了高速的時候,經過一段坡度極陡的大下坡。儘管蕭牧開得很慢,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前沖了沖。蕭牧提醒她:「安全帶。」
她繫上安全帶,目光轉向了窗外。但是越看,越覺周圍的景色異常熟悉。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只是平白無故覺得不舒服起來。忽然間,車子經過一片開闊的人行道。記憶中的靈光一閃,她大喊一聲:「停車!」。
車子就停了下來。她急忙旋開車門,走了下來。過了馬路,就是一個污水溝。污水溝裡面還有黑漆漆的一段通道。伸展向城市心臟。
「這裡,白延慶的屍體發現的地方!」她指著那通道:「蕭大哥,第一案發現場不是一直找不到嗎?可以從這裡開始找。」
陶俑的記憶,保留了這一段無聲的漂流。
說完,她就走了下去。蕭牧拿了一個手電筒,緊隨其後。因為現在不是雨季,地下通道裡面的積水不深。但是,連日的溫暖天氣,讓城市下水道的氣味變得難以忍受。她踩著垃圾和青苔,捏著鼻子,小心翼翼地走著。
先是橫流——叉流——左邊——路過一個污水處理廠——一所學校——曲曲折折的下水道,是每個城市的地下迷宮。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倒是蕭牧打開谷歌地圖,看到他們已經偏離出口 3 公里,身處七八個街區之外了。
沈悅忽然指著一個嚴嚴實實的井蓋:「就是這裡了,當年殺手拋屍的地方。」
但地圖上顯示的坐標卻是一座佛寺。1982 年,大連西郊外的法清寺因為雷擊毀滅,次年,法清寺在此地重建。捐助人之一就是萬常青。蕭牧記下這個地址——假如他沒料錯,這裡該是萬常青,哦不,沈常青初到大連的落腳點之一。
至於為什麼推平了樓宇,建成寺廟……只怕是鬼才曉得!
出了下水道,兩個人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蕭牧把她送回到了住的地方。夜很深了,她在小區門口下了車:「你回去的時候,注意安全。」
「阿悅。」蕭牧道:「白延慶的案子,人證已經找到了。假如可以找到相應的物證,那麼陳案昭雪的時間也就不遠了。」
「嗯。」她點了點頭,今天的事情,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教訓。教會了他們什麼叫做謹慎,和不要低估了對手的智商:「還有那個方倩茹,現在把她趕走,未免會打草驚蛇。不如你先安置好她,等到需要引蛇出洞的時候,再利用她。」
蕭牧難得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在某些事情上。沈悅和他達成了戰友般的默契。更有一種「士為知己」的高興:「阿悅,這本來是我要說的話。」
這一笑,卻是讓之前尷尬的關係,又清淡了不少。她想,你不能因為養的狗,不能像牛一般的產奶,就覺得那一條狗狗一所無用。事實上,蕭牧的用處真的不是當男朋友。而是,當你絕望的時候,可以把他當做依賴的人。
隔日上班,她的心情一如既然的好。
顏洛寄了一袋子喜糖來,說是她準備和小警察宋桉訂婚。還曬了幾張自己試穿婚紗的照片。美麗的如同公主一樣。
她喜歡婚紗,喜歡一切和愛情有關的東西。只是不知道,何時自己才能穿上那麼漂亮的婚紗。
早上的工作不多,因為臨近 5 月 25 日 (農曆四月初八) 釋迦牟尼佛聖誕生紀念日。公司最近想搞一個佛教的古董展覽,展覽的地點就是法清寺。當日,周邊幾個大城市的寺廟住持,以及萬常青本人,都會到場參加紀念活動。
其實,這幾年佛教的藏品在古玩市場上非常流行。這和佛家文化的再度興起,以及人們審美檔次的提升是息息相關的。鑑於此,今年整個東北的佛教造像的交易市場十分有前途。說白了,萬常青搞佛教用品展覽,為的是提高佛教相關古董的價格。
古玩市場炒作,抬價的那一套。她也算是真見識到了。
比如 02 年交易的一件「元青花鬼谷子下山」。本來估價幾百萬。因為在這之前,人們並沒有重視元青花。但是有心人為了炒作,將元青花的價格提升了幾個檔次。最後居然抬高到了兩億多的天價水平。一舉捧紅了元青花。
現在,為了炒熱佛教古董的市場。萬家決定先發制人。
其中主打的一件佛教展品,據說是萬常青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從英國回購的一件「鎏金七寶阿育王塔」。傳聞,這件古董是八國聯軍侵華期間,從圓明園偷走的。塔身鑲嵌寶石並雕刻佛像、經文,瘞藏等。歷盡百年仍精美絕倫。
她相信,這座阿育王塔是清宮造辦處做出來的。說真的,這東西估價幾個億,她都不會吃驚的。因為才是真正的絕世孤品。
阿育王塔,還有許多佛造像,都會在佛祖生日的那一天,向公眾展出。至於過來觀看展覽的人員名單,全部要經過萬世軒的批准。
萬世軒早上就把名單給她了:「小林,這是法清寺的展覽人員名單。你先把這些人的身家背景資料找出來。下午送到我辦公室。」
「是,董事長。」她接過一看,赫然看到「杜以澤」三個字。卻是笑容都僵住了。然後訕訕然道:「這麼多人呀。」
「這還不算多的。」萬世軒道:「爸七十大壽的時候,國內有臉有面的收藏家都到了。今天只是請了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沈悅明白了,下個季度要把佛教造像的價格炒上去。離不開這些人的幫忙。
所以,這一次萬世軒特地留意到了「杜以澤」這個名字。
上海那邊的佛教造像的價格上不去,那麼全國的佛像都炒不火。這次為了生意,萬世軒準備好好款待這位聽說是杜家繼承人的——杜以澤。
「對了,董事長,為什麼公司要在法清寺舉行展覽會呢?」
萬世軒沒怎麼在意:「小林,每個公司,都有一個公司的企業文化。爸他年輕的時候,給法清寺捐過款。現在法清寺門口的功德碑上的第一名就是他。如今,法清寺大大小小的活動,我們萬世集團都要派人去參加的。」
「哦。」她還是似懂非懂:「老董事長是信佛的人嗎?」
「不信。」萬世軒仿佛想到了什麼:「但如果是法清寺的那幾尊佛,爸他是相信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整個下午,沈悅都在思考什麼叫做「但如果是法清寺的那一尊佛,爸他是相信的。」為了搞清楚,她先上網查了查資料。法清寺造於清中期,戰火焚毀數十次。但仍舊保留下來一些清代的佛像。
而法清寺香火鼎盛的原因,就在於它那些傳奇的佛教造像。
據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時法清寺還在郊外。忽然夜裡起了大火。一夜之間十幾間寶殿,燒得是渣渣都不剩下。然而奇怪的是,一個不起眼的庫房裡,一些泥做的「佛像」卻倖存了下來。不僅如此,當僧人們將造像從灰燼堆里揀出來的時候,佛像上的泥土全部自動脫落了下來。露出裡面金閃閃的真面容——全部是鎏金的工藝!
這個新聞當時轟動了全國,根據專家考證,鎏金的佛像是清中期造辦處做的。泥土,大概是清晚期鬧義和拳那會兒,老主持糊上去的。為的是保護佛像不被暴徒搶走。
因為這件事兒,法清寺一直名聲在外。
不僅有許多得道高僧來此瞻仰佛像。還吸引過罪犯,失戀的,看破紅塵的,人生失意的人,來此求得佛祖顯靈,保佑願望成真。
看完了這些資料,沈悅還是毫無頭緒。然而,那些真品的清代鎏金佛教造像,一般都是被封存起來的。只供少數「功德碑」上的貴客參觀。像她這樣沒給寺廟捐過一分錢的,根本沒資格看到真容的……這可怎麼辦呢?
不管了,她決定到時候再想辦法。
這樣忙忙碌碌的,很快就到了佛像展覽的那一天。一大早,她就去了法清寺。
萬世軒今天打扮一新,他個子很高。無論是穿西裝,還是普通的白襯衫,都十分地帥氣。方糖和苗曉曉跟在他的身後,看起來就是一圈兒的俊男美女
沈悅不去湊熱鬧,就和聞婕一起登記客人的名單。很快,登記到了杜以澤。
結果來的人是徐楠:「林小姐,少爺他路上有事。晚點來。」
「嗯。」她沒怎麼在意:「我給他留了一個靠前的好位置,打電話讓他快點。」
旁邊聞婕覺得奇怪:「阿悅,你怎麼和杜家的人認識?」
「從,從前見過一兩面。」她打哈哈圓場,忽然想起來:杜以澤來了,萬家人在這裡。萬一他們發現自己和杜以澤走得近,豈不是大事不妙?!於是,她趕緊走到了走廊上。四下無人,就拿出手機撥通了號碼:「小澤,你在哪裡?」
「馬上到法清寺,怎麼了?」那邊的人,好像有點不耐煩。
「那個,今天姐姐的上司,還有我們老董事長都在。你能不能裝作不認識姐姐?」她壓低了聲。
「不認識你?」杜以澤似乎覺得好笑:「你想做什麼?」
「沒什麼,你知道的,萬家和你們家是競爭對手。萬一被他們發現了……誤會姐姐是商業間諜怎麼辦?」她幾乎是討好的語氣了。
杜以澤嗯了一聲:「那好,不認識就不認識。」
她這才放了心,想到萬世軒那邊還有事兒。就趕緊回到了大廳。不過一會兒,杜以澤就進來了。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在盛世美顏的杜以澤面前,就是帥氣如萬世軒,也淪為了背景板。
兩個帥哥談笑風生,畫面說不出的養眼。萬世軒再延手邀請杜以澤入座。
她陪著笑,儘量不去看杜以澤。但是他走過來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看向了他。
卻看杜以澤把自己當空氣,直接走過去了。
當做不認識……杜以澤真的當做了不認識。沈悅覺得,這樣也不錯。杜以澤是杜家大少爺。身份很複雜,社會關係很複雜。手段很複雜,頭腦也很複雜。他複雜加複雜,所以每一次重逢,這個人,都會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萬世軒今天特別殷勤,談個沒完沒了。中心思想就一點:佛像該……漲價了。而杜以澤掃了一眼萬家壓箱底的「佛」們,隨口道:「萬家出來的東西,想必都是名品了。」
萬世軒道:「對,尤其是這一件阿育王塔,是清宮造辦處出來的東西。」又把她喊過來:「小林,你給杜先生介紹一下。」
她不敢看杜以澤的表情:「杜先生,面前這一座阿育王塔,因印度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孔雀王朝第三代君王——阿育王而得名。據說,阿育王生前,在世界各地建塔供奉佛舍利,造阿育王塔用以儲藏。所以就把這一種形制的器物,稱為阿育王塔。」
杜以澤沒說話,沈悅更加緊張,卻是保持微笑:「這一件阿育王塔,塔身每面的邊緣,飾有金翅鳥圖。其上嵌有佛家七寶——也就是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玻璃和水晶。塔身四面,則是雕刻了四個佛教的故事。分別是「薩埵太子捨身飼虎」「光明王施首」、「快目王舍眼」,以及,以及……」完了,她卡殼了。
說實在話,她對印度的佛教故事不感興趣。所以平常也不是很關注。加上最近活兒太多……
「還有一副是屍毗王割肉飼鷹救鴿。」
這話不是她說的,杜以澤說的。萬世軒倒是意外:「杜先生也懂古董?」
「小時候有人教過我。」杜以澤輕描淡寫道。
卻聽得她心中一動,四個佛教故事,她,曾經一句句說給他聽。
展覽會,布置的很輝煌。但是結束的很快。
萬常青年紀大了,展覽會上出面了一會兒。就下台了。之後,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了萬常青的身上。只見老爺子時不時抬頭凝視那一尊阿育王塔,又低下頭嘆息。仿佛到了這個地方,就有什麼事情,觸動了他的心思。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萬常青在保鏢的護送下,轉入了寺廟的偏殿去。沈悅緊隨其後,移動到了偏殿的角落,只見法清寺的主持出來見了見萬常青。而萬常青難得虔誠道:「覺明大師客氣了。稍後,鄙人會捐贈五十萬元的香火費給貴寺。」
然後,萬常青提出了自己想去拜謁一下鎏金的佛像。主持同意了。畢竟捐贈了這麼多香火費,總得給一點 vip 特權不是。
她在偏殿的入口等了等,等了半個小時,萬常青才帶著保鏢出來。她移動到了門外面,裝作不經意間往裡面看。只見萬常青面色如常,但握緊了手,走路的步子,也不怎麼安穩。
佛像裡面有什麼?她瞬間想到這個可能。但是怎麼進去呢?正在徘徊猶豫著,忽然覺得手上一涼。她驚悚轉身,對上一雙男子瀲灩的眼睛。卻是杜以澤,他也是剛過來的:「沈悅,你在幹什麼?嗯,裡面有什麼好看的?」
「小澤!」她看到了救星:「幫姐姐一個忙,姐姐要進去看鎏金的佛像。」
杜以澤嗤笑道:「這要捐錢才能進去的。」
「捐,捐多少錢?」
「要上功德碑,起碼也得捐個十萬吧。」
「那,那好。就算姐姐欠你的十萬元。」她也算豁出去了。
杜以澤看了一眼樓梯:「沈悅,你不是說,你不認識我嗎?怎麼,剛才不認識,現在一句話就要我借給你十萬塊錢?」
「小澤。」她雙手合十,楚楚的眼神,賊兮兮又可憐地盯著他看。杜以澤沒辦法了,她耍起無賴,他一向沒什麼辦法的:「那好,不過借給你錢,利息要算的。」說完,他就轉身去正殿。不一會兒,杜以澤回來了。卻是牽起她的手。沈悅還在發愣,看門的僧人已經嬉皮笑臉過來,邀請他們一起上偏殿去看鎏金的佛像了。
「你捐了兩個人的份?!」她驚悚。
「對,一個用我的名義。另一個用我爺爺的名義。」他說的天經地義。
沈悅囧,好吧。是她想多了。但是托杜以澤的福,她成功打入到了這法清寺的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