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元一臉慍怒,掃了眼春巧,厲喝道:「滾出去!」
春巧躊躇一番,末了擔憂地望了綠鶯一眼才不舍地退下。
馮元抬起一腳將案幾踢翻,上頭的金花甌瓶摔了個粉碎。綠鶯記得他曾說過這瓶子出自暹羅皇室,在暹羅價值千金,在汴京卻沒那般值錢,只能買下個朱粉芳而已。饒是如此,她亦止不住陣陣心疼。
&人!」馮元揪著她衣襟,將她從地上生生提起,咬牙叱喝:「說!你可是瞧上那白面書生了?」
綠鶯一驚,抬起頭睜大眼去瞧他,面色鐵青,眼裡一片陰霾,她嚇得嘴唇顫抖,訥訥不敢言語,心裡卻在猜想他是如何得知的。
&讓你說!」馮元瞧她嘴巴閉得緊緊,只覺心火直竄到腦門,目光如利箭,直直射向她眉心,「爺哪裡虧待你了?是缺了你吃喝還是少了你穿戴了?還是因著爺三兩日才來一回,你便覺得閨房冷落,急著去勾三搭四?」
愈想愈氣,他抬手又是狠狠一巴掌,獰喝道:「你這水性楊花的賤人!」
這一巴掌力道十足,綠鶯此時才知,方才進門時那巴掌簡直如拍蚊子。她只覺腦袋嗡嗡作響,臉似麻木了般沒甚知覺,嘴角生疼。往後趔趄了幾步,帶倒了身旁的花架子,幾盆名貴花種掉在地上,一陣咣當悶響。
春巧秋雲一直守在門外,此時聽見這番動靜以為姑娘出了甚麼事,再顧不得駭怕,連忙推開門。
綠鶯正狼狽地伏在地上,披頭散髮臉頰紅腫,嘴角一道血痕。二人心一酸,怕馮元真將她活活打死,齊齊下跪求道:「老爺,姑娘身子弱,可禁不住打啊。」
秋雲方才已從春巧口裡知曉原委,便跪著挪到綠鶯身旁,哭道:「老爺息怒,姑娘只是瞧那吳家可憐,才想著接濟那母子一番,並沒有旁的非分之想啊。姑娘千不該萬不該自個兒親自去,畢竟男女有別。求老爺念在她初犯,饒了她罷。」
說著她扯扯綠鶯袖子,「姑娘快與老爺認個錯,今後再也不見那馮家母子了。」說完又暗挪了挪腿,背對馮元,跟她打著眼色:「那吳母病得固然可憐,可咱也給她送過銀子了,算仁至義盡了,姑娘一心向佛,佛祖定曉得了。」
馮元冷冷瞥了眼秋雲,她那小心思打量他瞧不出?還想做無用功?鎮日想著給你頭上刷綠漆的東西,打量他還會要?哼,真把他當千年王八萬年龜了!
綠鶯怔怔望著秋雲,秋雲正滿含希冀地等著她,希冀她跟老爺認個錯,最好再發個永不見吳清的毒誓。
她又望向馮元,馮元直直盯著她,眼裡黑沉似墨,隱隱露著狠絕的光。她曉得,他這是不打算留她了,只待她認了罪,他便可順勢而為。非等她張嘴承認,這是不樂意冤枉好人?呵呵,果然是督察院的,公正嚴直不造冤假錯案。
沒再看他倆,她望向敞著的窗外,晌午的日頭真是明媚啊。她忽然好奇起來,她若不認命呢?說她將錯就錯也好,破罐破摔也罷,不求饒、不臣服,我就是中意吳清,我想一輩子吃吳家的圓子,我想與他攜手白頭、兒孫滿堂,馮元你應是不應?
你若應了,我抬腳便走,你府里的東西我一樣不拿。你若不應,是賣了我還是打死我?若賣,你會把我賣到哪去?可是還回那吃人的劉家?
這麼做,結局會如何呢?是更慘,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一直未曾言語,腦中如拉鋸一般,屋裡沉寂半晌,靜得嚇人。
&哈哈哈......」馮元忽地撫掌大笑起來,那笑陰森得讓人膽寒。
兩個丫鬟臉色發白雙股顫顫,綠鶯面無表情,不知是被嚇住了還是在想些旁的甚麼。馮元冷眼打量,半晌才止了笑,開口道:「哎呀呀,爺竟不知咱們平日膽小如鼠的綠鶯姑娘還是頗有志氣的嘛,寧玉碎不瓦全,好、好啊,真是讓人敬佩啊。」
話落,倏然將笑一收,掃著春巧秋雲兩個,他使勁兒掄了下臂膀,指著房門大喝一聲:「滾出去!都滾得遠遠的,哪個再進來,爺活剮了她!」
春巧秋雲不防他忽樂忽喝、喜怒無常,曉得他說得出做得到,嚇得一身冷汗,再不敢耽擱,連滾帶爬地奔出了屋子。
馮元仿佛又收了氣,一轉身坐到圈椅里。端起涼茶潤了潤喉後,便一手支著腮幫子好整以暇地瞧著綠鶯,時而眉開眼笑,時而攢眉,時而搖頭作惋惜狀。
&曉得大戶人家的女子若出牆,該如何處置?」
瞧她不答,他搖搖頭嘆息一聲:「哦,爺怎麼忘了,你哪裡能曉得高門大戶人家的規矩,咱們綠鶯姑娘可是個出身下賤的奴才秧子啊。」見她臉色果然白了又白,他頓覺一陣解氣,接著道:「這大戶人家的正室若出牆了,必被休棄。妾室出牆便更容易辦了,一根繩子扼死了事。」
頓了頓,他話頭一轉:「不過啊,這也只是多半人家的做法,自有不樂意這般做的,就比方爺。爺不是個好相與的,爺的人若是做出甚麼醜事,爺必定先折磨一番,哪能輕易讓她死去,否則豈不是便宜了她?」
綠鶯仍趴在地上,既起不來,更不敢起。此時聽了他一番陰陽怪氣的話,更是忐忑不安。尤其他還不將話一通說完,斷斷續續只覺得如鈍刀子割肉一般,苦痛沒個邊兒。
馮元只手把玩杯盞,挑眉掃了她一眼,饒有樂趣道:「你可聽說過軍中營妓?」
綠鶯只覺一股涼氣從腳後跟直衝到天靈蓋,抖著唇不可思議地問他:「爺、爺是打算將奴婢......」
&他打斷她的話,伸出一根指頭朝她搖了搖,「莫要打斷,爺還未說完呢。」
他立起身,用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平了平衣擺上的褶皺,負手踱到她面前,居高臨下道:「爺當年領兵三大營,每營三千兵士,營妓卻只五十。」
蹲下身,捏著她下巴搖了搖,他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五十營妓,每月皆會死上幾個,至於為何死,你能猜到罷?」
他眼底涼薄,語氣陰鬱,綠鶯冷汗直冒。此時天已陰了下來,窗子還敞著,一陣風颳過,她只覺汗濕的後背仿佛貼著塊冰一般,直涼到了心根兒。
屋子本就暗著,馮元的臉又背著光,隱在一片陰影中。綠鶯簌簌發著抖,看不見他的面色,便猜不透那話真是他的打算還是只是嚇唬她。
此時她的心裡只剩下懊惱與後怕,綠鶯啊綠鶯,你方才倔答答的到底是中了甚麼魔,竟妄想起跟他撕破臉!你不是決定了要慧劍斬情絲了麼?即便吳公子萬事不嫌棄,將來能八抬大轎迎娶你做官太太,馮元能應?瞧他此時黑煞神一般能吃人的駭人模樣,到時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她心如擂鼓,不知此時是不是該求饒,他曉得多少了?跪地磕頭能讓他軟了心腸麼?
來不及多想,她伏起身,跪爬幾步到了馮元身前。仰起臉,正要哭泣求饒,卻瞧見他冷著眸子肅著臉,一手垂在身側,一手負在背後,身板直挺目光僵冷地俯視著她。那雙眸子裡往日有過悅,有過笑,有過嗤,有過蔑,此時卻只剩下疏離和冰涼。她張了張嘴,不知為何嗓子眼猶如被泥沙糊住了般,一個字也吐不出。
綠鶯身子無力地癱下去,她活該啞口無言,本是她的錯,是她不守本分起了外心,這些都是她該受的,她沒臉求他。
馮元從始至終陰著臉、目不轉睛盯著她,此時見她這般倒是一怔,緊接著想到甚麼,將拳頭握地咯吱響,那窮書呆子就這麼好?你做這不死不活的鬼樣子給誰看!
他獰笑一聲,抓起她的頭髮,往床上拖去。
綠鶯被他狠狠摜在床上,腿「砰」地一聲磕在床沿兒,疼地臉皺在一處。
馮元虎口大張,狠捏著她下巴,慢悠悠觀賞了半晌那疼得煞白的小臉兒,待看夠了才咬牙道:「若不想去那修羅地獄,今兒你便給爺好好受著!」
秋風微涼,碎了一地衣裳......
卯時初,屋外的鳥兒已然嘰喳起來,綠鶯披著褂子弓著腰,晃晃悠悠往桌旁挪去。
馮元皺著眉坐起身,瞧她不時抖索著腿,不耐煩道:「做甚麼去?還不老實躺著?」
&婢口渴......」她喉嚨嘶啞,回過頭,睜著哭成核桃般的腫眼,有氣無力答道。
&嚎了一夜,曉得渴了?」馮元嗤笑,若有所指道:「也不知長沒長些記性。」
這一夜綠鶯上天無路,遁地不能,早沒了風花雪月之心,對吳清暗生的情愫被生生掐滅。只怪她話本子看多了些,竟妄想起那書生與婢女花好月圓人如意的美事。
&明鑑,奴婢只與吳家母子見了幾面,並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她顫巍巍跪下來,「奴家知錯了,今後定謹言慎行,再不與吳家有一絲一毫瓜葛。」紅著眼眶,朝馮元磕了個頭,她可憐兮兮道:「每回皆有吳家嬸子和秋雲陪在身側,爺信奴婢,奴婢真的沒做對不住爺的事。」
&了,好了,起來罷。」馮雲聽她承諾與吳家斷絕往來,心內大為受用,笑道:「爺昨兒便已將此事查了個一清二楚,自是曉得你與那白面書生未有苟且,否則你以為爺會輕易放過你?」
話落,收了笑,不動聲色地瞧了她一眼,他口含警示,「不過,此事雖了,爺卻想將醜話說到前頭,今後你若有一丁點對不住爺的地方,再做出那等不安分之事,爺便先將你那姦夫千刀萬剮,再將你挫骨揚灰,可記得了?」
綠鶯忍著羞憤,含淚乖乖點頭應是。
馮元昨兒還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隨著那邪火從旁的路子上一發,倒是消氣了不少。此時瞧她一臉可憐巴巴,他深覺馭寵也得如官場中的馭下之術一般,講究個恩威並施,便體恤道:「爺今兒上衙,自個兒穿戴,你上來躺著罷。」
待他走了,綠鶯怔了半晌,淚珠子又撲簌簌往下落,忍不住哀啜起那未及結果便已衰敗的情花。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
未幾,她捏著濕透的帕子,不禁暗忖:按理說自個兒與吳清往來一事,只有秋雲和幾個抬轎小廝曉得,連春巧都不知道,而且秋雲和幾個小廝昨兒皆跟著去送行了,她怎麼也想不通這事是如何被馮元知曉的。
待將春巧喚來,綠鶯聽了她的話,才曉得這事的前因後果,端的是令她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