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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家是個四四方方的高梁瓦房,院子擺滿小凳子,村民密密麻麻挨著坐下,唯有一處立著一把方凳,周圍空蕩。筆神閣 m.bishenge.com 眾人眼光朝綠鶯集中,她忐忑地走過去。被眾人孤立出來,淹沒在一雙雙恨毒的眼光中,綠鶯有些暈眩,不知是不是要下雨,起了幾片涼風,砂石颳得她睜不開眼。
村長穩噹噹坐在當先的圈椅上,面對眾人,威嚴重重。靜了半晌,等人都停下了竊竊私語,他先是輕慢地掃了眼被辟在一處的綠鶯後,才朝大傢伙高聲道:「那麼就都來說道說道罷,關於李香芹一事,怎麼個解決法?」
提起這個陌生的名字,綠鶯先頭還是一愣,馬上反應過來,這是她路引上的假名。沒錯,她隱瞞身份、造假身世,可礙著誰了,又害著誰了,即便做錯也只是這一點,其他的一概與她無干,至於這麼大個陣仗對付她一個弱女子?
村長這話一落,如泄水閘。眾人你說一句我言一嘴,提的建議不外乎有三:將這妖女燒死了事;趕走,趕到山裡餵狼;送官。
綠鶯覺得自己仿佛是身在祭台的牛馬,看著眾人七嘴八舌,唇口翕動間,便將一條人命如此草率地擺布,深覺匪夷所思。她如身處夢境中,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們是憑著甚麼以為她是罪魁禍首,又在哪裡見過她施妖法了?
村長抬起手,眾人立馬安靜下來,他閉上眼陷入思索。
半晌,睜開眼,他神色複雜,開口道:「還是要遵紀守法的,草菅人命不可取。」
眾人接過他的眼色,瞬時瞭然過來,大寧衛離得近,哪能跟荒山僻壤似的,把人說弄沒就弄沒了。
村長指了幾個壯丁,負責押人。
其中一個中年漢子瞅了眼綠鶯,朝村長輕咳了一聲,欲要說話。
綠鶯好笑地望著他,這是那日替她釘窗子的唐蒙,樸實羞澀,說兩句話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撓頭。唐蒙與她視線相對,連忙不自在地錯開眼,仍是堅持問道,聲卻小了些:「用不用繩子捆上啊?」
「當然得捆著了,萬一是個黃鼠狼精轉世的,逮著個洞不就跑沒影了?」眾人搶白,不錯眼地盯著綠鶯,仿佛不經意個疏忽,她便能遁地而走。呵,真是抬舉她了。
其中有送她雞的胖嬸,還有初來那日,幫她鋪床的慧婆婆。一個個都換了面目,是之前他們太過偽善,還是自己真的帶來災禍,讓他們突然地嫉惡如仇起來?
綠鶯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嘴角漸扯漸大,冷不丁竟然笑出了聲,一片嗚嗚嗡嗡中,這道清脆的笑聲,如針一般尖銳,像嘲諷,也像自憐,更像是一種不解。她也搞不懂自己,為何要笑,笑的又是誰,該笑自己蠢,還是別人蠢,反正就是覺得好笑,太好笑了。
眾人面面相覷,瞥向她的目光有懼怕的,有防備的,有鄙視的。
這時,一道聲音隨著腳步聲一起出現,口舌清晰,讓每個人都聽了個真亮:「弄清楚了,爹,可別再冤枉好人了。」
唐重八呼哧帶喘地趕回來,朝眾人喊著:「我打聽了,衛所的官兵今年改在對頭山底操練。」
「可這跟咱們有甚麼關係?」村長奇怪。
重八喘了幾口氣,慢慢道:「爹,各位叔伯嬸娘,一切都是操練惹的禍,與香芹妹妹無關。操練得可是震天響,不過咱們這頭聽不見,可那些□□黃鼠狼的,機靈著呢。你們想想,往年地動時,是不是那些小畜生最先搬家?那些搬來的青蛙,原本是山上水裡生著的,這不,感覺地動山搖,可不就下山安窩來了?還有黃鼠狼,最奸了,受驚後性情大變,咬得滿嘴血也要咬破那籬笆,非得將雞吃到嘴不可。這些小畜生咋想的咱也猜不透,沒準誤以為要死了,想做個飽死鬼罷。」
「還有那桃花。我去山那頭看了,人家練兵肯定不能隨便讓人遇著,但我也不算白忙活,發現那頭山上的白蟻窩,全空了。我回來一瞅,扒開桃樹下,根都讓螞蟻啃了,你們看看,那桃花芯里的蕊,是不是又黃又蔫的?」
眾人連忙屁股離座,走到牆根下晾曬桃花的簸箕旁,拈起來看,果然如此,頓時深以為然地附和:「是啊是啊,果然病了,這花都病了,酒能不苦?」
唐大力最關心的當然是另外一事:「那唐冒家的兒媳婦,還有我那婆娘,這倆人兒,咋回事啊,底子都是好的,沒病沒災的這些年,怎麼平白無故生個孩子,就這麼不順了?」
提起這個,重八神色複雜地瞅著唐冒兒媳婦:「這兩日我問過人了,早產那日,晨起石頭上有苔,你在河邊洗衣裳滑了一跤。」
聞言,唐冒兒媳婦脖子一瑟縮,那日摔了下,瞞著相公,沒成想夜裡就發動了,當時也沒想到是因為那一出把孩子摔下來了,後來村里陸續發生怪異的事,她便也跟著人云亦云,以為是綠鶯給妨的,隨著大流同仇敵愾。
「至於嫂子。」重八沒好氣地瞪了眼大力媳婦,朝唐大力道:「大力哥你以為生孩子就跟生個螞蚱子似的?你看看我那小侄子,腦袋比蹴鞠還大,嫂子能不難產?」
大力訕訕地垂下頭,她婆娘是個吃貨,一日八頓地吃,半夜還得扒拉他起來,讓給煮雞蛋水喝,養得一百八十斤,跟待宰的大肥豬似的。
村長家的人發話,在這巴掌大的地頭那就是聖旨,權威著呢,沒人敢質疑。到了此刻,隨著眾人或愧疚或難堪地埋頭散去,一場鬧劇,也算謝幕了。
唐重八送綠鶯回家,兩人慢慢走著,見她垂著腦袋不吭不響,他有些急了:「還在傷心麼?別再想了,他們也沒壞心眼,不過是膽小罷了。」
綠鶯搖搖頭,突然停住腳步,抬起頭來認真看著他。
唐重八一愣,見佳人將目光定在他臉上,頓時羞成了大花臉,訥訥道:「咋......咋的了?」
綠鶯低下眼帘抿抿唇,鼓了鼓胸腔吸了口氣,與他眼對著眼,認真道:「重八哥,那日你說的話,還作數不?」
唐重八一愣:「甚麼話?」
一問完便反應過來,喜道:「你答應了?」
那還是綠鶯初來沒幾日,重八天天來幫著打水,見院子泡著髒衣裳,立馬就蹲下來要幫她洗。綠鶯臉一紅,裡頭還裹著貼身穿的小衣裳,哪能露於人前,便連忙攔著。
重八也有些不自在,這才大著膽子道:「我......跟我爹娘提過了,想......想跟你一塊過日子,照顧你,照顧孩子。他們也同意了,說要是你也樂意,他們就趕緊給咱倆辦婚事。你......覺得咋樣?」
將綠鶯垂頭不語,他窘得腦門冒青筋:「你要是願意,就點點頭。要是不樂意,就搖搖頭。」
綠鶯道:「重八哥,你是好人,可我......我暫時不想......」
重八漲紅著臉,忙搶著道:「那啥,我明白,你相公肯定是個不錯的,你還忘不了他,你如此有情有義,我佩服。你放心,以後我還來給你提水,再咋說咱還是鄰里鄉親的,該幫還得幫。」
到底春心還萌動著,他憨憨地鬧著後腦勺:「再說,嘿嘿,沒準兒哪一日你也看我不錯,跟了我呢。」
......
唐重八那時的示好,綠鶯沒應。首先是心裡沒他,不願只將他當個能照顧她的救命稻草,這對他不公平。其次讓他當個二手的爹,心裡羞愧。
可經過今日這事,她便鬼使神差地將那話說出了口。嫁他?真的要嫁?
「重八哥,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按理說我不是完璧了,還帶著個前頭留下的孩子,你人好,不嫌棄,可你父母呢,村長也樂意?」即便最後答應了,開始也是反對過的罷?
重八笑得自得,搖頭晃腦如個頑童:「這你就不知啦,咱們桃花村跟外頭不一樣。你知道這村子的由來不?」
綠鶯靜靜聆聽。
重八問她:「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這是誰寫的,你知道不?」
「唐伯虎啊。」
重八讚賞地望著她,點點頭:「對,他在蘇州有座桃花塢,可這裡的桃花塢,咱們祖上在這裡落的戶,他就是唐伯虎的兒子。要不我們怎麼會識字會算數呢,就是不想給老祖宗丟臉。」
據綠鶯所知,唐寅只生有一女,何來的兒子。不過她也沒太在意,順著話問道:「然後呢?」
「老祖宗其實不是唐伯虎的親生兒子,而是養子。所以留過話,養恩大於生恩,再說咱們村人少,人丁興旺起來也是我爹希望的,只要我好好對孩子好,我就是他親爹,也能血濃於水。」
唐重八擲地有聲,磊落地將簡單一句話說出口,綠鶯承認在這一刻,她是感動的,在見識到村民的心狠後,又領略到了重八的無私。大愛無私,她問著自己,何不試試呢,為了自己與孩子,試試又何妨。
重八樂顛顛地回去稟告父母,綠鶯走到家門口的籬笆院時,鄰家的胖嬸探出頭,臊紅著臉小聲道:「香芹回來啦?」
說著話,她提起一籃子雞蛋過來,往綠鶯手裡遞,討好道:「我家雞剛下的,給你補補。」
胖嬸的手是溫暖軟乎的,曾經掐過她的臉蛋,拍過她的手背,可此時一觸碰,綠鶯下意識一縮,竟生了些許牴觸。胖嬸見她不接籃子,訥訥道:「之前我是豬油蒙了心了,你莫要往心裡去啊,咱們往後還跟從前一樣,我還幫你從衛所帶東西回來,你明兒要買啥不?」
她也老大不小的年紀了,此時低聲下氣地在這跟綠鶯陪著小意,讓人頓生憐憫:「都是誤會,我沒往心裡去,嬸子也別總記著了。」
雞蛋她沒要,話容易說,事難做,她能當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麼?如今再看胖嬸,再與她說話,綠鶯總覺得彆扭,是她小肚雞腸了,還是她真的被傷到心了?推開籬笆門,望著那一雙撅著屁股扒拉蟲子的雞,忽然有些後悔收下它們,她錯開眼,躲避著快步進了屋。
這一折騰就是一個下晌,都該吃晚上飯了。綠鶯若無其事地哼著小令,鍋鏟霹靂乓啷,未幾,香氣升騰。
一碗白粥,一盤五香豆莢,一筷子一筷子往嘴裡塞去。再是佯作無事也沒用,喉嚨里仿佛長了個饅頭大的鼓包,飯菜難以下咽,心堵得生疼。噼啪,噼啪,淚水砸進粥里,帶來一口咸滋味。
憑甚麼呢,憑甚麼將一切推到她頭上,往日的善意,如翻書一樣善變的嘴臉,全都憑甚麼!
玄妙說要隨遇而安,桃花村又民風溫和,她便留在這了。難道她留錯了?原本的目的地是荊州,她貪懶後折斷了道,停在了中途,是不是選錯了,荊州是不是比這裡好呢?是不是該收起行囊,繼續走?
不對,綠鶯搖搖頭,怎麼又鑽牛角尖了。雖說一朝顛覆,可這裡開始不也是無限美好麼,難道喚作旁處,就一定比這裡強了?她忽然想起楊婆婆說過的話來,那時在船上,她話里話外勸自己回去。
——「我明白,大戶人家是非多,三個女人還一台戲呢,女人多了,鬼也鬧得多了,可你還有他啊,一座靠山,你能依傍。可外頭呢?你能靠誰?人心隔肚皮,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這一刻還存著善心,見了利,下一刻立馬變作惡人。」
楊婆婆說得不錯,她剛來時,村里人見了她是喜歡、高興、歡迎,可此時呢,只要出了事情,第一個懷疑的就是她,為何,只不過因為她是外人,多可笑的理由。說起來多可笑,就因為她是外人,瞬間就成了能翻天覆地、胡亂妄為的妖女了。
左不過,都是人性的自私罷了。只要關顧己身,目光能變作利箭,親熱能變作冷漠,喜歡你的人轉眼便能要你命。可這裡也分個親疏遠近,首當其衝對付的都是外人。
答應唐重八,一是感激,二是依靠。她想找個依靠。今日發生的一切,讓她忽然有些心涼與膽顫,在這不及百戶的村子裡,她是那麼地舉目無親,無依無靠。她也想找個靠背,能躺一躺,靠一靠,在有事時給她遮風擋雨。她也想早日告別外人的身份,不願將來再重蹈今日的覆轍,成為眾矢之的。
明兒估計唐重八就會來提親了罷。綠鶯閉上眼,緩緩睡下。
夜裡下起了雨,雷打得響,綠鶯被吵醒,迷迷糊糊中感到腹中一股暖意鼓脹,想爬起身小解。
今兒到底是受了驚,此時渾身虛軟,根本起不來身。正跟烏龜似的翻騰著,忽然一道電閃照進窗內,讓綠鶯清晰地瞅見桌旁的人影。
她一個激靈,嚇了個透心涼。
本想喊叫,卻發現這身影煞是相熟,午夜夢回間,在她腦海中閃現了千百回。
寬肩窄腰,筆挺地仿佛石雕,曠日持久地刻板、端肅,讓人又愛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