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引路的工作人員介紹說,這裡原本是瑰火島上的托兒所。島上勞改礦場的管理者、硫磺加工廠的工人,以及島嶼上其他自由從業人員的孩子都寄放在這裡,有一些還是長期寄宿制。
瑰火島廢棄的時候,大火肆虐了幾乎整座島嶼,這座小樓和周圍的一部分建築卻倖免於難,於是被拿來改建成了旅館。
旅館的老闆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膚,被陽光曬得枯乾的長頭髮隨隨便便在腦後紮成一束。客人上門的時候,他正在旅館門口晾曬魷魚,身邊蹲著幾隻貓。洗乾淨的整隻魷魚潔白中帶著一絲藍紫色,被用小竹片從裡頭撐開,掛在晾衣繩上隨著海風微微擺動,乍看之下張牙舞爪地模樣有點像是外星人。
帶路的工作人員管飯店老闆叫「宗叔」,又為白秀麒他們介紹,說宗叔原本是這座島上的老海客,隔三差五地就要到島上來垂釣。有一次正好碰到黃向遠也來島上監工,兩個人一見如故,宗叔乾脆就擔起了客棧的生意——反正瑰火島的淡季也沒有什麼客人,服務員早晚打掃一次,廚師飯點兒過來燒三餐,除此之外這裡更像是他一個人的別墅。
宗叔看起來倒也是一個很隨和的人,揮揮手讓帶路的人放心離開,轉身把客人們帶進旅館大廳取鑰匙。
說是大廳,其實也沒有多大,正中央是一面幾乎每個學校的教學樓里都能夠見到的落地儀容大鏡,鏡子腿上堆放著一些盆栽的小花。大廳左右各有走廊通往客房、倉庫和餐廳,鏡子後面則是通往二層的樓梯。
宗叔的房間在大廳的右手邊,類似傳達室的位置,還在大廳的牆上開著一扇方形的小窗,方便客人們隨時找人。此刻他就從窗台上摸到了事先準備好的四把鑰匙,分別放在了幾位客人的手上。
「如果要吃飯,可以提前跟我打招呼。另外廚房裡有煤氣灶和調料,想要自己下廚也完全沒有問題。有別的事隨時招呼。」
酒足飯飽之後的倦意正侵襲著大家,簡單地跟宗叔打過招呼之後,就分頭找去了自己的房間。
江成路一行人的房間都在二層,踩著中古的木地板吱嘎吱嘎地往前走,將鑰匙插進木門上古舊的彈簧鎖眼裡,「咔噠」一聲,海景房就呈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地上是淺紅色的木板,牆壁上只簡單地塗了一層白色油漆。頂燈倒挺有意思的,燈泡被放置在一條碩大的刺魨肚子裡,昏黃的光亮透過氣球似的魚皮射出來,在牆壁上投下尖刺的影子。
房子雖然老舊,但老的確有老的好處——空間寬敞高大。兩張木床並排靠牆擺放著,居然還能留出兩米左右的過道空間。床上和遠處的落地窗都用同一種白紗給罩了起來,隔離蚊蟲的效果肯定可以,不過遮光基本上就別想了。
不過反正島上也沒有什麼人,海風吹拂紗簾,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江成路把商大熊抱到了它和花陽的那間屋子裡,門關好了,大熊卻還是一動不動的,這下連白秀麒都看出來了,商斗星多半是鑽進壺天裡頭去了。
「估計剛才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就受不了了。」花陽在一邊笑道:「別管他了,我準備了吃的一會兒給他。你們去休息吧。」
花陰首先打著哈欠回去了自己單獨居住的小屋,江成路也拽著白秀麒打開了他們的房間。陳設格局與旁邊的那間區別不大,行李也被事先放在了房間的角落裡。
「哎,真累。」
白秀麒踢掉鞋子仰面躺倒在床上,感覺這裡的床墊倒是要比昨天阿海家的柔軟許多。他翻了一個身,看見對面的牆上開著一扇小門,應該是隔出來的洗手間。
有點困,要不要先去洗一把臉擦擦身,再休息休息……
他正模模糊糊地猶豫著,忽然感覺身邊的床墊凹陷了下去,很顯然是江成路坐了過來。
「腳腫了?來我看看。」
說著,白秀麒就感覺到自己的右腳被抬了起來,褲腿捲起,襪子也被脫掉,一隻手輕輕地揉著腳踝。他舒服地閉上了眼睛,正想著乾脆就這樣睡一覺也好,耳邊忽然傳來了江成路的聲音。
「我還在想剛才吃飯的事。」
「……什麼?」
這兩個字一出口白秀麒就懊悔了,沒事搭什麼腔,這下恐怕是睡不成了。
果然,江成路立刻打開了話匣子。
「為什麼簡桐要在吃飯的時候主動說羅微盧是制蠱師。姑且不論羅微盧的蠱究竟是養生的還是殺人的,外人提到蠱總是多少有些害怕和不理解的。就像那個和你同名的小姑娘……簡桐為什麼還要自找麻煩?」
「誰知道呢。」白秀麒隨口敷衍:「也許有的人就是這樣語不驚人死不休,拿出個噱頭來唬唬陌生人,會覺得挺得意。」
「可是簡桐看起來不像是那種大嘴巴的人啊。」
江成路繼續琢磨著:「不過你說唬唬陌生人,好像還真有點那個意思。簡桐的潛台詞該不會是『羅微盧雖然是個瞎子,但是瞎子也不好惹,所以別來打我們的主意』這樣吧?」
「……你都腦補得這麼發達了,還問我幹什麼啊。」白秀麒煩躁地一手遮在眼睛上擋光:「要不簡桐就是在試探我們。你說那天在客棧里覺察到了一股能力,如果真是簡桐的話,他恐怕也正懷疑你呢,乾脆在飯局上試探試探嘍。」
「那不是糟糕了,我們幾個的反應可是一個比一個鎮定,豈不是露餡兒了。」
「露餡就露餡兒吧,人家一看你的餡兒是葷的,說不定還不愛吃呢。」白秀麒嗤笑一聲,順便把另外一隻腳也擱到了江成路的大腿上,很快享受到了一模一樣的服務。
「也對,我們人多勢眾,有什麼好擔心的。」江成路笑了笑,手上已經開始不安分地一路往上,探進了白秀麒的褲腿里。
白秀麒打了一個激靈,忽然把手從臉上拿開看著江成路:「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你過來」白秀麒衝著江成路勾勾手指。
江成路鬆了手,爬上床想要聽聽白秀麒葫蘆里究竟賣得什麼藥,誰知剛一接近就被白秀麒用胳膊勾住了脖子往懷裡一帶,整個人失去平衡就倒在了床上。
「警告你不要輕舉妄動,我現在真的很想睡覺!」白秀麒貼著江成路的耳朵低吼,緊接著又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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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之後睡上一覺,總體而言是非常愜意的。除了將醒而未醒的最後那幾分鐘,白秀麒感覺到了熱。
他睜開眼睛,感覺到陽光似乎比中午的時候更加耀眼了。只不過日光已經從午後純粹的白金色變成了金黃,透過白紗落地窗看出去,簡直好像室外在著火。
江成路還像一隻死豬似地趴在邊上,安靜沉睡著。輕輕推開他攬著自己胳膊的手臂,白秀麒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找出了一次性拖鞋,穿上之後朝著窗戶走去。
落地窗的外面原來是一個露台,正對著島嶼西南方向的大沙灘。從這裡向下望去,五顏六色、鱗次櫛比的小屋星羅棋布,乍看之下好像闖入了一個怪誕的童話世界。
不,應該說這幾個月來自己一直都沉浸在怪誕的世界裡,從沒有離開過吧。
白秀麒趴在欄杆上吹著海風,斷斷續續地回想著。從出現在酒店裡的那一束黃色水仙花開始,到幽暗密林中隱藏著的蛟龍洞穴,再到靜靜漂泊在運河岸邊血泊中的屍體,還有碼頭集市中隱藏著的寶石樓閣……有公寓裡那些形形色色的相逢,夢魘一般的死亡和痛苦,當然還有更多的驚喜、愉悅和愛。
他差點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野心,要將所有這一切都畫下來的野心。可是妬婦津神的那幅畫,似乎也只是打了一個草稿而已罷……
白秀麒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
雖然不明顯,但是他不得不承認手指的靈活度至今沒有完全的復原。在繪製線條的時候,無法控制的抖動和偏離就是最好的證據。想到這裡他有點煩躁,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了煙盒。
這個煙盒是他大學時給自己買的生日禮物,不過那個時候裡面裝得是橡皮、碳條和粉筆。最近因為身體的原因,他一直沒有抽菸了,卻將這個煙盒當做護身符隨身攜帶,看起來倒是解了一時之需。
他從煙盒裡取出煙,又將煙盒預置的萬能火柴在欄杆上擦燃,點燃了菸捲。乾枯菸葉燃燒的氣味很快在咸澀的海風中瀰漫開來,有一種不健康的浪漫。
白秀麒看著自己夾煙的手,依舊修長而好看,甚至連長在中指第三指節上的那個薄繭都沒有了。可這雙好看的手,卻沒有辦法做到過去駕輕就熟的事。
想到這裡他苦笑了一聲,舉起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灰藍色的煙霧從口腔竄入,進入肺部,竟引發出了一串劇烈的咳嗽和痙攣。
……差點忘記了,這具身體同樣不習慣菸草的氣味。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