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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時,到了智佳國。
林之洋上去賣貸,唐敖同多九公上岸尋找雷丸、使君子,此處也無此藥。後來訪到鄰國販貨人家,費了若干唇舌,送了許多藥資,才買了一料,隨即炮製。一連三日,蘭音共吃了六服,打下許多蟲來,登時腹消病癒,飲食陡長,與好人一樣。
唐敖歡喜非常,因同多、林二人商議道「通使跟前別無兒女,此女病既脫體,又常思親;好在此地離歧舌不遠,莫若送他回去,使他骨肉團圓,豈不是件好事!」二人都以為然。蘭音聞知甚喜。
林之洋道「這裡賣貨還有耽擱。據俺主意索性把他送去,俺們再到智佳賣貨也好。」
唐敖道「如此更妙。」隨即開船。走了幾日,這日剛到歧舌交界,蘭音忽然霍亂嘔吐不止;吐到後來,竟至人事不知,滿口譫語,十分沉重。林之洋道「這個甥女,據俺看來只怕是個『離鄉病』。」
唐敖道「何謂『離鄉病』?」林之洋道「一經患病,離了本鄉,登時就安,就叫『離鄉病』。這個怪症,雖是俺新謅的,但他父親曾說此女必須投奔外邦,方能有命。果然到了智佳,病就好了;如今送他回來,才到他國交界,就患這個怪症。看這光景,他生成是個離鄉命。俺們何苦送他回去,枉送性命?據俺主意快離此地罷。」即命水手掉轉船頭,仍向智佳而來。剛出歧舌交界,蘭音之病,果然痊癒。蘭音聞知這個詳細,只好把思親之心,暫且收了。
唐敖在船無事,又同多、林二人觀看字母,揣摹多時。唐敖道「古人云『書讀千遍,其義自見。』我們既不懂得,何不將這十一字讀的爛熟?今日也讀,明日也讀,少不得嚼些滋味出來。」多九公道「唐兄所言甚是。況字句無多,我們又閒在這裡,藉此也可消遣。且讀兩日,看是如何。但這十一字,必須分句,方能順口。據老夫愚見首句派他四字,次句也是四字,末句三字,不知可好?」林之洋道「句子越短,越對俺心路,那怕兩字一句,俺更歡喜。就請九公教俺幾遍,俺好照著讀去。」多九公道「首句是『張真中珠』,次句『招齋知遮』,三句『詁氈專』,這樣明明白白。還要教麼?你真變成小學生了。」
二人讀到夜晚,各去安歇。林之洋惟恐他們學會,自已不會,被人恥笑;把這十一字高聲朗誦,如念咒一般,足足讀了一夜。
次日,三人又聚一處,講來講去,仍是不懂。多九公道「枝小姐既不曉得音韻,我想婉如侄女他最心靈,或者教他幾遍,她能領略,也未可知。」林之洋將婉如喚出,蘭音也隨出來,唐敖把這緣故說了,婉如也把「張真中珠」讀了兩遍,拿著那張字母同蘭音看了多時。蘭音猛然說道「寄父請看上面第六行『商』字,若照『張真中珠』一例讀去,豈非『商申樁書』麼?」唐、多二人聽了,茫然不解。林之洋點頭道「這句『商申樁書』,俺細聽去,狠有意味。甥女為甚道恁四字?莫非曾見韻書麼?」蘭音道「甥女何嘗見過韻書。想是連日聽舅舅時常讀他,把耳聽滑了,不因不由說出這四字。其實甥女也不知此句從何而來。」多九公道「請教小姐若照『張真中珠』,那個『香』字怎樣讀?」蘭音正要回答。林之洋道「據俺看來是『香欣胸虛』。」蘭音道「舅舅說的是。」唐敖道「九公不必談了。俗語說的『熟能生巧。』舅兄昨日讀了一夜,不但他已嚼出此中意味,並且連寄女也都聽會,所以隨問隨答,毫不費事。我們別無良法,惟有再去狠讀,自然也就會了。」多九公連連點頭。
二人復又讀了多時,唐敖不覺點頭道「此時我也有點意思了。」林之洋道「妹夫果真領會?俺考你一考若照『張真中珠』,『岡』字怎讀?」唐敖道「自然是『岡根公孤』了。」林之洋道「『秧』字呢?」婉如接著道「『秧因雍淤』。」多九公聽了,只管望著發愣。想了多時,忽然冷笑道「老夫曉得了你們在歧舌國不知怎樣騙了一部韻書,夜間暗暗讀熟,此時卻來作弄老夫。這如何使得?快些取出給我看看!」林之洋道「俺們何曾見過甚麼韻書。如欺九公,教俺日後遇見黑女,也象你們那樣受罪。」多九公道「既無韻書,為何你們說的,老夫都不懂呢?」
唐敖道「其實並無韻書,焉敢欺瞞。此時縱讓分辯,九公也不肯信;若教小弟講他所以然之故,卻又講不出。九公惟有將這『張真中珠』再讀半日,把舌尖練熟,得了此中意味,那時才知我們並非作弄哩。」
多九公沒法,只得高聲朗誦,又讀起來。讀了多時,忽聽婉如問道「請問姑夫若照『張真中珠』,不知『方』字怎樣讀?」
唐敖道「若論『方』字……」話未說完,多九公接著道「自然是『方分風夫』了。」
唐敖拍手笑道「如今九公可明白了。這『方分風夫』四字,難道九公也從甚麼韻書看出麼?」多九公不覺點頭道「原來讀熟卻有這些好處。」大家彼此又問幾句,都是對答如流。
林之洋道「俺們只讀得張、真、中、珠……十一字,怎麼忽然生出許多文法?這是甚麼緣故?」
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即如五聲『通、同、桶、痛、禿』之類,只要略明大義,其餘即可類推。今日大家胡裡胡塗把字母學會,已算奇了;寄女同侄女並不習學,竟能聽會,可謂奇而又奇。而且習學之人還未學會,旁聽之人倒先聽會,若不虧寄女道破迷團,只怕我們還要亂猜哩。但張、真、中、珠……十一字之下還有許多小字,不知是何機關?」
蘭音道「據女兒看來下面那些小字,大約都是反切,即如『張鷗』二字,口中急急呼出,耳中細細聽去,是個『周』字;又如『珠汪』二字,急急呼出,是個『莊』字。下面各字,以『周、莊』二音而論,無非也是同母之字,想來自有用處。」唐敖道「讀熟上段,既學會字母,何必又加下段?豈非蛇足麼?」多九公道「老夫聞得近日有『空谷傳聲』之說,大約下段就是為此而設。若不如此,內中缺了許多聲音,何能傳響呢?」唐敖道「我因寄女說『珠汪』是個『莊』字;忽然想起上面『珠窪』二字,昔以『珠汪』一例推去,豈非『撾』字麼?」蘭音點頭道「寄父說的是。」林之洋道「這樣說來『珠翁』二字,是個『中』字,原來俺也曉得反切了。妹夫俺拍『空谷傳聲』,內中有個故典,不知可是?」說罷,用手拍了十二拍;略停一停,又拍一拍;少停,又拍四拍。唐、多二人聽了茫然不解。婉如道「爹爹拍的大約是個『放』字。」林之洋聽了,喜的眉開眼笑,不住點頭道「將來再到黑齒,倘遇國母再考才女,俺將女兒送去,怕不奪個頭名狀元回來。」唐敖道「請教侄女何以見得是個『放』字?」婉如道「先拍十二拍,按這單字順數是第十二行;又拍一拍,是第十二行第一字。」唐敖道「既是十二行第一字,自然該是『方』字,為何卻是『放』字?」婉如道「雖是『方』字,內中含著『方、房、仿、放、佛』,陰、陽、上、去、入五聲,所以第三次又拍四拍,才歸到去聲『放』字。」林之洋道「你們慢講,俺這故典,還未拍完哩。」於是又拍十一拍,次拍七拍,後拍四拍。唐敖道「昔照侄女所說一例推去,是個『屁』字。」多九公道「請教林兄是何故典?」林之洋道「這是當日吃了朱草濁氣下降的故典。」多九公道「兩位侄女在此,不該說這頑話。而且音韻一道,亦莫非學問,今林兄以屁夾雜在學問里,豈不近於褻瀆麼?」林之洋道「若說屁與學問夾雜就算褻瀆,只怕還不止俺一人哩。」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講韻學,說是天籟,果然不錯。今日小弟學會反切,也不在歧舌辛苦一場。」林之洋道「日後到了黑齒,再與黑女談論,他也不敢再說『問道於盲』了。」唐敖道「前在巫咸,九公曾言要將祖傳秘方刊刻濟世,小弟彼時就說『人有善念,天必從之。』果然到了歧舌,就有世子王妃這些病症,不但我們叨光學會字母,九公還發一注大財。可見人若存了善念,不因不由就有許多好事湊來。」
這日到了智佳國,正是中秋佳節,眾水手都要飲酒過節,把船早早停泊。唐敖因此處風景語言與君子國相仿,約了多、林二人要看此地過節是何光景。又因向聞此地素精籌算,要去訪訪來歷,不多時,進了城,只聽炮竹聲喧,市中擺列許多花燈,作買作賣,人聲喧譁,極真熱鬧。林之洋道「看這花燈,倒像俺們元宵節了。」多九公道「卻也奇怪!」於是找人訪問。原來此處風俗,因正月甚冷,過年無趣,不如八月天高氣爽,不冷不熱,正好過年,因此把八月初一日改為元旦,中秋改為上元。此時正是元宵佳節,所以熱鬧。三人觀看花燈,就便訪問素精籌算之人。訪來訪去,雖有幾人,不過略知大概,都不甚精。只有一個姓米的精於此技。及至訪到米家,誰知此人已於上年中秋帶著女兒米蘭芬往天朝投奔親戚去了。又到四處訪問。
訪了多時,忽見一家門首貼著一個紙條,上寫「春社候教」。唐敖不覺歡喜道「不意此地竟有燈謎,我們何不進去一看?或者機緣湊巧,遇見善曉籌算之人,也未可知。」多九公道「如此甚好。」三人一齊舉步,剛進大門,那二門上貼著「學館」兩個大字,唐、多二人不覺吃了一嚇,意欲退轉,奈捨不得燈謎。林之洋道「你們只管大膽進去。他們如要談文,俺的『鳥槍打』,當日在淑士國也曾有人佩服的,怕他怎的!」二人只得跟著到了廳堂,壁上貼著各色紙條,上面寫著無數燈謎,兩旁圍著多人在那裡觀看,個個儒巾素服,斯文一脈,並且都是白髮老翁,並無少年在內,這才略略放心。主人讓坐。三人進前細看,只見內有一條,寫著「『萬國咸寧』,打《孟子》六字,贈萬壽香一束。」多九公道「請教主人『萬國咸寧』,可是『天下之民舉安』?」有位老者應道「老丈猜的不錯。」於是把紙條同贈物送來。多九公道「偶爾遊戲,如何就要叨賜?」老者道「承老丈高興賜教,些須微物,不過略助雅興,敝處歷來猜謎都是如此。秀才人情,休要見笑。」多九公連道「豈敢!……」把香收了。唐敖道「請教九公前在途中所見眼生手掌之上,是何國名?」多九公道「那是深目國。」唐敖聽了,因高聲問道「請教主人『分明眼底人千里』,打個國名,可是『深目』?」老者道「老丈猜的正是。」也把贈物送來。旁邊看的人齊聲贊道「以『千里』刻劃『深』字,真是絕好心思!做的也好,猜的也好!」林之洋道「請問九公,俺聽有人把女兒叫作『千金』,想來『千金』就是女兒了?」多九公連連點頭。林之洋道「如果這樣,他那壁上貼著一條『千金之子』,打個國名,敢是『女兒國』了?俺去問他一聲。」誰知林之洋說話聲音甚大,那個老者久已聽見,連忙答道「小哥猜的正是。」唐敖道「這個『兒』字做的倒也有趣。」林之洋道「那『永賜難老』打個國名……」老者笑道「此間所貼級條,只有『永錫難老』,並無『永賜難老』。」林之洋忙改口道「俺說錯了。那『永錫難老』,可是『不死國』?上面畫的那隻螃蟹,可是『無腸國』?」老者道「不錯。」也把贈物送來,林之洋道「可惜俺滿腹詩書,還有許多『老子、少子」,奈俺記性不好,想他不出。」旁邊有位老翁道「請教小哥這部『少子』是何書名?」唐敖聽了,不覺暗暗著急。林之洋道「你問『少子』麼?就是『張真中珠』。」老翁道「請教小哥「何謂『張真中珠』?」林之洋道「俺對你說,這個『張真中珠』,就是那個『方分風夫』。」老翁道「請問『方分風夫』又是怎講?」林之洋道「『方分風夫』,便是『岡根分孤』。」老翁笑道「尊兄忽然打起鄉談,這比燈謎還覺難猜。與其同兄閒談,到不如猜謎了。」
話說老者正同林之洋講話,忽聽那邊有人問道「請教主人『比肩民』打《孟子》五字,可是『不能以自行』?」主人道「是的。」唐敖道「九公,你看那兩句《滕王閣序》打個藥名,只怕小弟猜著了。」因問道「請教主人『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可是『生地』?」主人道「正是。」林之洋道「俺又猜著幾個國名。請問老兄『腿兒相壓』可是『交脛國』?『臉兒相偎』可是『兩面國』?『孩提之童』可是『小人國』?『高郵人』可是『元股國』?」主人應道「是的。」於是把賜物都送來。唐敖暗暗問道「請教舅兄『高郵人』怎麼卻是『元股國』?」林之洋道「高郵人綽號叫作『黑尻』,妹夫細細摹擬黑尻形狀,就知俺猜的不錯了。」多九公詫異道「怎麼高郵人的『黑尻』,他們外國也都曉得?卻也奇怪。」林之洋道「有了若干贈物,俺更高興要打了。請問主人『遊方僧』打《孟子》四字,可是『到處化緣』?」眾人聽了,哄堂大笑。唐敖羞的滿面通紅道「這是敝友故意取笑。請問主人,可是『所過者化』?」主人道「正是。」隨將贈物送過。
多九公暗暗埋怨道「林兄書既不熟,何妨問問我們,為何這樣性急?」言還未了,林之洋又說道「請問主人『守歲』二字打《孟子》一句,可是『要等新年』?」眾人復又大笑。多九公忙說道「敝友慣會鬥趣,諸位休得見笑。請教主人可是『以待來年』?」主人應道「正是。」多九公向唐敖遞個眼色,一齊起身道「多承主人厚賜。我門還要趲路,暫且失陪,只好『以待來年』倘到貴邦,再來請教了。」主人送出門外。三人來到鬧市。多九公道「老夫見他無數燈謎,正想多打幾條,顯顯我們本領;林兄務必兩次三番催我們出來,這是何苦!」林之洋道「九公這是甚話!俺好好在那裡猜謎,何曾催你出來?俺正怪你打斷俺的高興,九公倒賴起俺來。」唐敖道「那部《孟子》乃人所共知的,舅兄既不記得,何妨問問我們。你只顧隨口亂謅,他們聽了,都忍不住笑,小弟同九公在旁,如何站得住?豈非舅兄催我們走麼!」
林之洋道「俺只圖多打幾個裝些體面,那知反被恥笑。他們也不知俺名姓,由他笑去。今日中秋佳節,幸虧早早回來,若只顧猜謎,還誤俺們飲酒賞月哩。」
唐敖道「前在勞民國,九公曾說『勞民永壽,智佳短年。』既是短年,為何都是老翁呢?」多九公道「唐兄只見他們鬚髮皆白,那知那些老翁才只三四十歲,他們鬍鬚總是未出土先就白了。」唐敖道「這卻為何?」多九公道「此處最好天文、卜筮、勾股算法,諸樣奇巧,百般技藝,無一不精。並且彼此爭強賭勝,用盡心機,苦思惡想,愈出愈奇,必要出人頭地,所以鄰國俱以『智佳』呼之。他們只顧終日構思,久而久之,心血耗盡,不到三十歲,鬢已如霜,到了四十歲,就如我們古稀之外;因此從無長壽之人。話雖如此,若同伯慮比較,此處又算高壽了。」林之洋道「他們見俺生的少壯,把俺稱作小哥,那知俺還是他老兄哩。」
唐敖道「我們雖少猜幾個燈謎,恰好天色尚早,還可盡興暢遊。」三人又到各處觀看花燈,訪問籌算。好在此地是金吾不禁,花燈徹夜不絕,足足遊了一夜。及至回船,飲了幾杯,天已發曉。林之洋道「如今月還未賞,倒要賞日了。」
水手收拾開船。枝蘭音因病已好,即寫一封家信,煩九公轉託便船寄去;在船無事,惟有讀書消遣,或同婉如作些詩賦,請唐敖指點。
行了幾日,到了女兒國,船隻泊岸。多九公來約唐敖上去遊玩。
唐敖因聞得太宗命唐三藏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幾乎被國王留住,不得出來,所以不敢登岸。
多九公笑道「唐兄慮的固是。但這女兒國非那女兒國可比。若是唐三藏所過女兒國,不獨唐兄不應上去,就是林兄明知貨物得利,也不敢冒昧上去。此地女兒國卻另有不同,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男女雖亦配偶,內外之分,卻與別處不同。」
唐敖道「男為婦人,以治內事,面上可脂粉?兩足可須纏裹腳?」
林之洋道「聞得他們最喜纏足,無論大家小戶,都以小腳為貴;若講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幸虧俺生天朝,若生這裡,也教俺裹腳,那才坑死人哩!」因從懷中取出一張貨單道「妹夫,你看上面貨物就是這裡賣的。」
唐敖接過,只見上面所開脂粉、梳篦等類,儘是婦女所用之物。看罷,將單遞還道「當日我們嶺南起身,查點貨物,小弟見這對象帶的過多,甚覺不解,今日才知卻是為此。單內既將貨物開明,為何不將價錢寫上?」
林之洋道「海外賣貨,怎肯預先開價,須看他缺了那樣,俺就那樣貴。臨時見景生情,卻是俺們飄洋討巧處。」唐敖道「此處雖有女兒國之名,並非純是婦人,為何要買這些物件?」多九公道「此地向來風俗,自國王以至庶民,諸事儉樸;就只有個毛病,最喜打扮婦人。無論貧富,一經講到婦人穿戴,莫不興致勃勃,那怕手頭拮据,也要設法購求。林兄素知此處風氣,特帶這些貨物來賣。這個貨單拿到大戶人家,不過三兩日就可批完,臨期兌銀髮貨。雖不能如長人國、小人國大獲其利,看來也不止兩三倍利息。」唐敖道「小弟當日見古人書上有『女治外事,男治內事』一說,以為必無其事;那知今日竟得親到其地。這樣異鄉,定要上去領略領略風景。舅兄今日滿面紅光,必有非常喜事,大約貨物定是十分得彩,我們又要暢飲喜酒了。」林之洋道「今日有兩隻喜鵲,只管朝俺亂噪;又有一對喜蛛,巧巧落俺腳上,只怕又象燕窩那樣財氣,也不可知。」拿了貨單,滿面笑容去了。
唐敖同多九公登岸進城,細看那些人,無老無少,並無鬍鬚;雖是男裝,卻是女音;兼之身段瘦小,裊裊婷婷。唐敖道「九公,你看他們原是好好婦人,卻要裝作男人,可謂矯揉造作了。」多九公笑道「唐兄你是這等說;只怕他們看見我們,也說我們放著好好婦人不做,卻矯揉造作,充作男人哩。」唐敖點頭道「九公此話不錯。俗話說的『習慣成自然。』我們看她雖覺異樣,無如她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此地男子如此,不知婦人又是怎樣?」多九公暗向旁邊指道「唐兄你看那個中年老嫗,拿著針線做鞋,豈非婦人麼?」唐敖看時,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髮,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
看罷,忍不住撲嗤笑了一聲。那婦人停了針線,望著唐敖喊道「你這婦人,敢是笑我麼?」這個聲音,老聲老氣,倒像破鑼一般,把唐敖嚇的拉著多九公朝前飛跑。那婦人還在那裡大聲說道「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虧遇見老娘;你若遇見別人,把你當作男人偷看婦女,只怕打個半死哩!」
唐敖聽了,見離婦人已遠,因向九公道「原來此處語音卻還易懂。聽他所言,果然竟把我們當作婦人,他才罵我『蹄子』大約自有男子以來,未有如此奇罵,這可算得『千古第一罵』。我那舅兄上去,但願他們把他當作男人才好。」
多九公道「咹?此話怎講?」
唐敖道「舅兄本來生的面如傅粉;前在厭火國,又將鬍鬚燒去,更顯少壯,他們要把他當作婦人,豈不耽心麼?」
多九公道「此地國人向待鄰邦最是和睦,何況我們又從天朝來的,更要格外尊敬。唐兄只管放心。」
唐敖道「你看路旁掛著一道榜文,圍著許多人在那裡高聲朗誦,我們何不前去看看?」
走近仔細聽時,原來是為河道壅塞之事。唐敖意欲擠進觀看。多九公道「此處河道與我們何干,唐兄看他怎麼?莫非要替他挑河,想酬勞麼?」唐敖道「九公休得取笑。小弟素於河道絲毫不諳。適因此榜,偶然想起桂海地方每每寫字都寫本處俗字,即如『囗(上大下坐)』字就是我們所讀『穩』字,『囗(上不下生)』字就是『終』字,諸如此類,取義也還有些意思,所以小弟要去看看,不知此處文字怎樣。看在眼內,雖算不得學問,廣廣見識,也是好的。」分開眾人進去,看畢,出來道「上面文理倒也通順,書法也好;就只有個『囗(上不下長)』字,不知怎講。」多九公道「老夫記得桂海等處都以此字讀作『矮』字,想來必是高矮之義。」唐敖道「他那榜上講的果是『堤岸高囗(上不下長)』之話,大約必是『矮』字無疑。今日又識一字,卻是女兒國長的學問,也不虛此一行了。」
又朝前走,街上也有婦人在內,舉止光景,同別處一樣,裙下都露小小金蓮,行動時腰肢顫顫巍巍;一時走到人煙叢雜處,也是躲躲閃閃,遮遮掩掩,那種嬌羞樣子,令人看著也覺生憐,也有懷抱小兒的,也有領著小兒同行的。內中許多中年婦人,也有鬍鬚多的,也有鬍鬚少的,還有沒須的,及至細看,那中年須的,因為要充少婦,惟恐有須顯老,所以撥的一毛不存。唐敖道「九公,你看,這些拔鬚婦人,面上須孔猶存,倒也好看。但這人中下巴,被他拔的一乾二淨,可謂寸草不留,未免失了本來面目,必須另起一個新奇名字才好。」多九公道「老夫記得《論語》有句『虎豹之鞟』。他這人中下巴,都拔的光光,莫若就叫『人鞟』罷。」唐敖笑道「『鞟』是『皮去毛者也』。這『人鞟』二字,倒也確切。」多九公道「老夫才見幾個有須婦人,那部鬍鬚都似銀針一般,他卻用藥染黑,面上微微還有墨痕,這人中下巴,被他塗的失了本來面目。唐兄何不也起一個新奇名字呢?」唐敖道「小弟記得衛夫人講究書法,曾有『墨豬』之說。他們既是用墨塗的,莫若就叫『墨豬』罷。」多九公笑道「唐兄這個名字不獨別致,並且很得『墨』字『豬』字之神。」二人說笑,又到各處遊了多時。
回到船上,林之洋尚未回來;用過晚飯,等到二鼓,仍無消息。呂氏甚覺著慌。唐敖同多九公提著燈籠,上岸找尋。走到城邊,城門已閉,只得回船,次日又去尋訪。仍無蹤影。至第三日,又帶幾個水手,分頭尋找,也是枉然。一連找了數日,竟似石沉大海。呂氏同婉如只哭的死去活來,唐、多二人仍是日日找尋,各處探信。
誰知那日林之洋帶著貨單,走進城去,到了幾個行店,恰好此地正在缺貨。
及至批貨,因價錢過少,又將貨單拿到大戶人家。那大戶批了貨物,因指引道「我們這裡有個國舅府,他家人眾,須用貨物必多,你到那裡賣去,必定得利。」
隨即問明路徑,來到國舅府,果然高大門第,景象非凡,人間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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