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地貴, 大約是為了節省地方,刑部大牢並未建在地面, 而是挖的地下牢勞, 獄中長久不透風,且有各種氣味交雜久不能散, 這種地方, 即便以胡安黎的堅忍也不願意多呆, 可他現在能坐在裡面, 一坐便是一天。墨子閣 www.mozige.com
胡安黎非常厭惡周家人, 同時, 他也非常了解周家人。
小時候, 有兩個曾對他說過:如果你非常非常痛恨什麼, 你要做的並不是遠離他,而是了解他。
說這話的,一個是他的母親, 另一個是周大郎的妻子周大太太。
他母親還有半句話, 「你只有足夠了解你的敵人,在你可以的時候,你便能雷霆一擊除去他!」
周大太太沒有說這半句話, 但是, 胡安黎記得當時周大太太的眼神,半枝梨花垂在她單薄的肩頭,春風揚起她輕紗裙擺,她的臉龐比三月的梨花更加清艷, 同時,她的眼神比冬天的風雪更加凜冽。
這個眼神,胡安黎記了許多年。
周大太太時常出入侯府,周氏曾招供,「太平庵菩薩最靈,是大嫂子告訴我的。」
這句話不能定周大太太的罪,受姑子的引誘,親自寫了信安郡主八字魘咒的人是周氏自己,這是鐵證。信安郡主也見過周大太太,見第一面時,信安郡主便說,「周大太太的氣韻,怎麼會嫁給周家這等人家!」
胡安黎是個非常細緻的性子,周大郎自小跟著周老豚賣豬肉,雖則也算相貌堂堂,但是脫不了的市井氣,周大太太是一個相貌氣質不輸他見到的大家閨秀的女子。大家閨秀的氣質,甚至不是尋常富戶女能有的,多少年的家族底蘊養著,金珠玉寶供出來的底蘊氣質。
胡安黎一直覺著周大太太非常奇怪,她很得周氏信任,不過,對待周氏和周氏的兩個孩子都是淡淡的。周大郎對周大太太非常體貼,每次周大太太來侯府,都是周大郎親自接送。周大太太待周大郎的兒女也很周全,是的,周大太太不是原配。
周大郎原配去的早,續弦娶的周大太太。
至於周大太太的來歷,只聽說是落敗的官家女,娘家已經沒人了。
胡安黎見過周大太太許多次,綾羅珠玉著身時,未見周大太太如何歡喜,今落魄成囚,也未見周大太太有半分擔憂。
相較於周二太太周三太太的六神無主,周大太太稱得上氣定神閒,她跟女牢頭要了粗布圍出如廁用的地方,馬桶要求每天清洗,牢頭不管這事,還譏諷幾句,說真以為自己還是大戶人家少奶奶哪!周大太太要求自己清洗馬桶。
她還能洗過馬桶要些豬胰皂洗淨手,順帶抿一抿髮角。這讓她比牢裡其他周氏女人多了一份整齊。
一日兩餐的牢飯,從最開始,吃的不剩一粒米的人唯有周大太太。
她那樣安然淡定,從容的仿佛並非身在刑部大獄。
胡安黎每天都來女監,就是來看周大太太,這個女人,她就不擔心自己的丈夫麼?
胡安黎觀察的結果是:不關心。
胡安黎一直看了三天,第四天他從女監出來,直接去問杜長史,他要親自審一審周大太太。杜長史剛從穆安之那裡回來,聽到胡安黎這話,心說這小子不會是假公濟私想那啥吧?
杜長史自己在心裡胡思亂想了一番,也知道胡安黎出身大族,斷不至如此,點點頭,「審吧。殿下說了,三天之內必需要讓周家人開口。你要能審出些東西,立一大功。」
胡安黎的審問並未背著杜長史,用的就是杜長史的審問室。
熊熊的燭台在頭頂燃燒,炭盆里插著幾支燒的通紅的烙鐵,邊上一排鐵架上放的是各種刑具,雖然這些東西一次沒用過,杜長史不喜歡缺胳膊斷腿的刑罰,他認為粗暴不文雅,不過,他又很喜歡這種氣氛,據說可以讓犯人心裡感到壓抑恐慌。
周大太太的定力,杜長史都佩服。
杜長史慣用的是冰水刑,就是把人綁到條凳上,頭頂懸一塊冰,冰化時水一滴滴滴落……這刑罰聽著一點不可怕,但能熬過一個時辰的基本沒有。周大太太也沒熬過一個時辰,但她直待厥過去,一言不發。
周大太太即便是跪在刑堂中間,脊樑也是筆直的。
胡安黎沒問周家牽涉的案情,而是一五一十的說,「周家有備而來,如今周家父子把李知府和通州碼頭咬了進來,你應該知道,李知府是永安侯府的族人,通州碼頭是連通南北大運河的重要碼頭,每天多少船隻貨物在那裡出發或是到達。周家只管著運糧的差使,已經肥的讓人垂涎三尺。若將整個通州碼頭牽扯進來,必是驚動朝綱的大案。我們將沒有精力再處理周家的案子,不是不願,而是有更重要的案子在前,周家案子必然擱置。」
「若南安侯府願意援手,官職保不住,平安還是有的。你很快就能夫妻團聚了,恭喜,你應該為周家高興吧?」胡安黎輕聲問向周大太太。
杜長史見到此生最詭異的反應,周大太太聽到夫家即將平安時,猛然抬起頭,怒目圓瞪,那雙秋水般的眼眸此時竟血絲縷縷,眼中的恨意似是燃燒的烈火,似乎立刻就要將說出此事的人吞噬殆盡!
胡安黎知道自己賭對了,他抑制住心中狂喜,冷靜的說,「錯過這次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
周大太太聲音嘶啞,「我要沐浴。」
杜長史冷眼旁觀,胡安黎張口應下,「可以。」
周大太太去沐浴,杜長史不愛在刑堂,便抱著手爐叫著胡安黎一併回了自己的屋子。刑部這些大人的屋子,杜長史這間能排到前五之列,而且不同於唐墨的金堆玉砌,杜長史的屋子低調而舒適著。
大到一桌一案,小到一筆一墨,都透著精緻的文雅。尤其杜長史最愛茶花,落地兩株半人高的名貴茶花,這兩株花猶似主人,繾綣矜貴的盛放著。
胡安黎拿銀子打發小廝到帝都有名的素珍坊買了四樣素菜,一樣是翡翠玉菇卷,一樣金邊白菜,一樣三色銀鉤,一樣鹵菇醬燴蘿蔔,湯是素珍坊有名的竹蒸茉莉湯。
杜長史瞥一眼,「你還知道周大太太愛吃什麼?」
「當然知道,找丫環問過了。周大太太常年菇素,半點葷腥不沾的人。」胡安黎還跟杜長史要了些龍涎香,周大太太愛熏此香。
杜長史憋肚子裡就想問,你小子真的對周大太太沒旁的想法吧?
有沒有的,胡安黎踱步到杜長史心愛的茶花跟前,拿起花剪二話沒說唰唰唰便剪了二三花枝,心疼的杜長史直叫喚,「你剪我花做什麼?」跳著腳跑過去看他的寶貝花了!
「眼下除了這茶花也沒旁的花了。」胡安黎在博古架尋個細口白玉瓶,將這花枝修剪一番,高低錯落有致的擺好,將這瓶花交給小廝,「一併擺過去,放在左手邊,她喜歡花。」
杜長史險沒氣吐血,你這是要審犯人還是要對婦道人家獻殷勤啊!
他決定了,要是胡安黎屁都審不出來,他就叫胡安黎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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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水漫過身體,周大太太一點一點將面孔埋進水面之下,她曾經無數次的想,直接這樣死去,會不會更幸福一點。
不會!
如果就這樣死了,如果就這樣離開,縱到地下,她依舊不會甘心!
她等了這些年,盼了這些年,準備了這些年,不就是為了等待這一日麼?
周大太太連續沐浴兩次方從浴桶離開,侍女服侍著她將頭髮擦乾,鏡子裡映出一張水潤的面容,潮濕髮絲披下來,眉眼間並沒有明顯的細紋,可她知道,這雙眼睛已經老了,沒有年輕時的清澈,還有那些早便消失了的快樂。
侍女將頭髮擦到半干,飯菜擺在案間,周大太太移步過去用膳。未動筷子她便知曉,這是素珍坊的手藝,不過,還是不及她用慣的廚子。那廚子是周興找來的名廚,原是冀州有名的做素菜的廚子,周興出了大價錢,給那廚子兒孫都安排了差使,那廚子方願意到府上服侍。
燒的菜也好,尤其一道素八珍,最好,也最合她心。
周大太太有些發怔,她想到很多人,想到待她體貼入微的周興,誇她賢良的周博,視她為母的周興的兒女,敬她為長嫂的周卓周越,還有……那個蠢笨如豬的周采。
原來有些人的獠牙是長在外面的,他們回到家的時候會收起利齒,仿佛不曾在外嘶咬吮食過旁人的血肉。
周大太太並沒有什麼食慾,不過,她還是儘可能的吃了許多飯菜,直待胃裡覺著飽脹,她方優雅的停了筷子。侍女服侍她挽髮髻,她自己淡勻胭脂。
周大太太重新到杜長史的屋子時,杜長史心說,哪怕胡安黎有旁個想法,他也覺著能理解了。周大太太穿的是一身天青色的滾毛邊兒的冬裝,因為天冷,披了一件銀色鼠皮的披肩,按理也是三四十歲的婦人,眉眼間的那絲經久不褪的清艷讓這婦人如此的與眾不同。
胡安黎請周大太太坐下說話,此時的周大太太,除了眼中略見微紅,已經看不出剛剛的兇狠。
她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見三殿下。」
杜長史說,「你什麼人哪,你就要見三殿下。」
「不見到三殿下,我一句話都不會說。」然後,她就真的不說話了。
胡安黎看看杜長史,杜長史看看胡安黎,胡安黎道,「我相信你說的每句話是有信義的。」然後他親自去請了三殿下過來。
穆安之過來後,周大太太直接問,「殿下會將周家案子審到什麼程度?」
穆安之從不接受威脅,他冷冷看周大太太一眼,「雖然我沒義務向你解釋,但每個交到我手上的案子,我都會審到底,這不是為了你接下來是否要交待周家罪名的條件,而是本殿下的人格!本殿下不接受任何要脅與條件交換,你說就說,不說就回大牢去!」
「胡安黎與這位大人想來是殿下心腹,兵不厭詐,殿下是否可信,我願意賭上我這一生!」
周大太太交待的比穆安之想像的要多的多,小賊反口說的那塊繡著李字的手帕是怎麼來的,周家是如何計劃詐死脫身,如何要攪亂這一池混水,周大太太一清二楚!
甚至李知州的自辯摺子都不必寫,連同周家人是如何引李知州的外甥入套,周大太太都有確鑿證據為李知州的外甥洗脫當年冤屈!
真正讓周家萬劫不復的是,周大太太交待了周家這些年在運糧使一職上的貪鄙,在糧草上賺了多少銀錢,這些銀錢都流向何方,賬目在何處,周大太太皆闔盤托出!
周大太太交待的一切直接引發朝廷震動,甚至為一直沒有進展的南夷軍糧案提供了新的證據,同時也真正的將整個南安侯府徹底拖入南夷軍糧案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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