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直到出了皇城,玉童子在道童的攙扶下換了馬車,馬車裡鋪了很厚的被褥,想來怕是路途遙遠顛到他。
據說今晚皇帝要在城外第一個行宮留宿,而他們出城後便走的快了,若是趕的及也能進行宮,若是趕不及,最遲天黑前能在距行宮數里外的驛站歇息。
玉童子的意思是,若是他們趕不到,他就不下車了,在車裡湊合一夜便好。
鳴音也這麼想,留宿驛站,一個是不安全,一個是嫌髒,看他們這隊車馬行進的速度,估摸是趕不到行宮了,都怪剛才在城裡那些百姓對他們指指點點,耽誤了速度,要不然也不會頂個大太陽走到城郊這個無遮無攔的地兒。
官道上早已經被清乾淨,十幾里的路都戒嚴了,為了防止樹上藏人刺殺皇帝,兩邊的樹也砍了個差不多,現在又還是夏天,馬都曬沒精神了。
半下午的時候終於到了一處小驛站,玉童子沒下車,由鳴音端來了晚清水,在車裡喝了歇息。
「洵公子。」
冷不防車簾忽然被掀開,一個穿著五品官服的青年人登上了玉童子的車。
「小朱公子。」玉童子眼前一亮,趕緊坐正了向對方拱手。
這位被稱為小朱公子的青年也略拱了拱手算是回禮,他上車後擦了把汗,衝著玉童子直笑,露出七八顆牙齒,明晃晃的很是好看。
小朱公子是朱家庶出的公子,因為朱家男丁稀少,統共也只有這麼兩位公子,所以他雖是庶出但也入朝為了官,只可惜這位公子也是個拈花惹草的情種,對朝事不見得多上心,哪個酒店裡新出了好吃的菜餚他比誰都清楚。
「洵公子果然不同凡響,愚兄聽說不到一個月的功夫,長孫家那邊就吃了賢弟你不少虧。」
「朱兄見笑了,都是不入流的手段。」玉童子也笑的露了齒,這是進宮後從沒有的。
「賢弟過謙了,當年四五個同賢弟一起用藥的,最後只有賢弟堅持了下來,由此可見賢弟的毅力和忍耐力,有賢弟相助,我們大業在望。」
玉童子知道小朱公子是在調笑他,就沒回答。
「不說笑了,我聽說你們在後面,放慢了腳程想著與你見上一面,有些話我們當面說更好。」
玉童子點點頭,「為何太子忽然隨行了?」
「家父命人進言說太子年齡漸大,根基已成,若是留宮監國,恐怕會更加的培植黨羽,到時對皇上便不利了。」
「是。」玉童子多少也猜到了,子壯父微,留太子在朝不啻於養虎為患,皇帝如果一開始沒想到,那麼找個人稍微一提他就會疑心起來了,這不是什麼難事。
「可你不知道,太子聽說安排他隨行,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
「他原來就是這樣脾氣的人麼?」若是太子上書要求留下反倒正中他們下懷,太子不要求留下,那說明這位太子還是能沉得住氣的。
「他早幾年也因為朝事跟皇上上書直諫過,成婚之後反倒安靜了許多,我猜長孫家肯定也早有安排。」
「嗯。」玉童子停了一會,問道:「小朱公子,不知令姐對我可有什麼偏見?」
「怎麼?她為難你了?」朱公子很驚訝。
「這倒沒有,只是她與我的消息不是很及時,自進宮後也從未與我見過面,所以我猜想是不是我哪裡得罪了她,若是有這事,我也好早些跟她賠罪。」
「你到我們府里的時候她已經進宮許多年了,你哪裡能得罪她,我這個二姐啊,她……」朱公子欲言又止。
「咱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有什麼話就不必瞞著我了。」
「二姐她對皇上的感情還是有的……為這件事家父也與她說過許多次,她覺得不必你進宮也能成事,當然有些計劃也並沒跟她講清楚,二姐也不是有意攔著不讓皇上見你的,皇上是很掛念你的,只是沒有機會。」
「娘娘也攔著不讓皇上見我?」玉童子從這番話里找到了重點。
他說為何皇帝自從鶬池一夜後就沒再來找他,原來並不只是皇后那邊攔,連貴妃都攔,皇后攔他是因為利益相鬥,那貴妃呢?
是為了爭寵麼?
為了證明自己在這個男人心裡還有分量,不肯承認自己已經年老色衰,所以才不惜放了姚美人一馬,自己用了藥?
女人啊女人,一個情字便昏了頭了!
「娘娘不知道我進宮的目的麼?」玉童子又問。
「不全知道。」朱公子也覺得好生尷尬,「還請洵公子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不要與二姐計較,畢竟那是二姐的夫君,她有感情也是理所應當的。」
「我知道了。」玉童子重重的嘆了口氣,「如此這樣就更難了。」
「洵公子,總之下次再做事時不必過問二姐的意思了,我們是絕對信任你的。」
玉童子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覺著輕鬆,他在後宮孤立無援的困境並不是朱家相信他就能抵的過去的。
「小朱公子,我近日身子越發的懶怠,恐怕拖不了一兩年了。」
「洵公子你是說……」
「此行尚且不知道兇險幾何,雖然朱大人傳信說清遠縣已經打點完畢,但我總覺得心中不安。若是可以,我想早些了結,趁著太子也在此行中。」玉童子的目光黯了黯,「聽聞十皇子聰穎,又有朱大人相助,將來必是明君。」
「你我從小相識,你知道,我不忍心看你就這麼……」
「生死自有天命,不過早晚而已,況且與你相識的那個沈洵早已經在沈氏一案中死了,現在的我只是陛下封的一個玉仙人,並不是你的故友了。」
「沈洵,跟我走吧,別再管什麼國讎家恨,我們——」
「然後你便看著長孫太子登基,將你父母兄妹一個個逼迫致死麼?」
「他們登了基,不見得就要把朱家斬草除根,並不是所有人都像皇上這樣……」
「小朱公子,你喜歡我麼?」玉童子目光炯炯的看著朱公子,像是在逼問他。
「我,我只是不忍心看著你自尋死路。」
「小朱公子,你失態了。」玉童子閉上了眼睛,「莫忘了今年替我祭拜侯小姐。」
朱公子無言以對,以他對沈洵的了解,沈洵是不屑於龍陽之好的,他大概認為那不是君子之為,從小沈洵便跟他們炫耀過,他有個美貌無雙的新娘養在侯家,等他成年便會嫁給他。過年各家相互走動拜會時,他跟著兄長見過那位侯小姐,是個標誌可愛的人兒,可沒想到沒活過十四歲便因為牽連而死於非命,倘若她還活著,今年也已經十七歲了。
說不定沈洵與她已經成親,有了他們的娃娃了。
他是知道的啊,沈洵永遠不會忘了這個仇恨,從他願意為他們做藥人開始。那種滋味他雖然沒有試過,可他知道一定是常人難以忍受的,他們研究古方泡製藥人時用了一批批的童男童女做實驗,大部分都死在中途,沒死的也多半瘋了,只有沈洵不知是怎樣堅持了下來,對,沈洵的決心這麼大,怎麼可能會跟他走?
他只能看著沈洵一步步的踏進棺材,無怨無悔。
而他朱家,便可以坐享其成。
是他們朱家利用了沈洵,是他們對不起沈洵啊。
他不禁開始懷疑,他父親當年廢了那麼大的力氣從牢裡將沈洵換出來,真的是因為與沈家交好,想為沈家留個後代嗎?
有些事,那年他雖然還小,但卻已經有所察覺了。
到底是誰找到了沈將軍叛亂的證據……
「小朱公子再不回去,他們不會起疑心麼?」沈洵語氣冷漠疏離,仍舊沒睜眼,所以朱公子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情緒。
「是該走了。」朱公子回過神,苦笑著掀開了車簾,忽然又回過了頭,「剛才是與你說笑的。」
沈洵終於睜開眼睛,向朱公子笑了笑,「我知道。」
朱公子走了之後,鳴音又爬回車裡,看見她家少爺一臉怔怔的坐在那裡,她伸手在少爺眼前晃了晃,少爺才眨了眨眼,然後抓住她的手放到了一邊。
「鳴音,我們離皇帝還有多遠?」沈洵問。
「好似不近,不過這會他們也該停下歇了……怎麼了?少爺想趕上去?」
「走吧。」沈洵微微昂了昂頭,「這混沌世界,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他們的隊伍編在後面,現在整個車隊都在原地休息,他們若是啟程趕路必定會破壞隊形,換做別人少不得要先跟主管的公公或禮部的請示才可以,但沈洵是皇帝親口封的玉仙人,他說他有事要稟告陛下,也就沒人攔他了。
玉童子一行從後方出發,一路超過了好幾個妃子和大臣的車子,他們都不約而同的注意到了這架白紫紗混著裝飾起來的車子,玉童子也注意著他們,彼此都很好奇。
玉童子認出了幾個熟面孔,但這些熟面孔估計再也認不出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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