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君淮擺手讓大夫退下後,就見玉引神色茫然地看看過來:「我不是……」她懵了懵才說下去,「我不是每次……都找人來按摩嗎?」
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二人當初商量著暫且不要孩子,不是因為不想,是因為她真的害怕,怕得緩了一個月都沒緩過來。
他定了口氣叫來楊恩祿:「近三兩個月給王妃按摩過的醫女,一概杖三十;再讓大夫配個方子,越不傷身越好,這孩子我們……」
「不要」兩個字到了嘴邊,孟君淮卻說不出來了。
他是想要這個孩子的,他早就在想,她若能與他有一個孩子,會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可現下這個孩子來了,他這個做父親的,要親手殺了他。
楊恩祿在旁邊也窒了息,聽了吩咐半晌沒敢應下來去辦。他存著想等王爺反悔的心思等了一等,卻沒等到話,便試探了一聲:「爺……?」
「去吧。」孟君淮道。
「等等。」玉引慌著神一阻。
孟君淮看向她,她也看著他,而後向楊恩祿道:「楊公公先帶人出去,我……我想想。」
楊恩祿見有轉圜餘地便大鬆口氣,一欠身,立刻帶著下人們盡數退出去,連夕瑤都被抱走了。
玉引心下五味雜陳地望著孟君淮:「這孩子是……是我們的。」
「嗯。」他一點頭,默了良久,才又說,「可你既害怕,也不必勉強。日後再說也行……」
「可他已經來了!」玉引有些崩潰,她無措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他脫開她的手又將她攬住,她便縮在他懷裡,克制不住地發抖,「這、這是緣分在這兒?我必須把他生下來!我從來沒殺過生,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
「玉引!」孟君淮攬著她的胳膊一緊,提高了的聲音迫著她暫且安靜下來。
他低頭看看,她明眸圓睜地望著他,卻又沒什麼神采。滿滿的慌亂填在裡面,就像是一頭受驚的小鹿正被天敵追得無處可逃。
他定下心神:「你不非得把他生下來,沒出世的孩子尚不算個人,佛祖不會怪你殺生。」
「可是……」
「你若不想要,我們就不要。」孟君淮想說句自私的話,勸她把這孩子生下來,可到底還是迫著自己說了該說的。
他側過身扶住她的雙肩:「你聽我說。」
玉引怔怔地與他對視著。
「你害怕生孩子,一點錯都沒有,但孕中多思是可以害死人的。」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除非你自己想要這個孩子,否則我們就不要。你不能違心地懷著他硬熬幾個月然後把自己的命搭上,沒有母親應該為孩子送命。」
她腦中懵得更厲害了。
「你不必因為沒有要這個孩子而自覺有罪。你本就不想,是他來得不是時候。」孟君淮努力地安撫著她,「但你如果為了保他而死,他就一輩子都要活在害死母親的愧疚中。」
他說著一喟:「還有我。」
玉引深深地吸了口氣。
「所以你要想清楚,這件事可大可小。」孟君淮懇切道。
「我……」她不知不覺中,心緒平復了幾分,又緩了兩口氣,便說,「讓我自己想想,想好了……我去告訴殿下。」
「你要我現在離開?」他問道,玉引點點頭。
而他搖了頭:「這不行,現下不是留你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時候。」他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花梨木圓桌,「我去那兒坐著,不擾你。但你若又有哪點鑽了牛角尖想不明白,叫我一聲。」
玉引踟躕了會兒,點了頭。
孟君淮便徑自坐到案邊去了,不聲也不響。玉引思量著躺到榻上,想給自己一方天地靜靜的想事,便翻身背對著他不看他。
可過了一會兒,她又不由自主地翻了回來,目光在他面上一划便定住,然後情不自禁的,就這樣看出了神。
她認認真真地想著,現下,她依舊怕生孩子麼?
沒錯,她依舊怕,怕極了。尤氏生產時的場面完全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在她腦海中淡去,她現下仍是只要一想,便能想到那天的慘叫和血跡。
可是……
她垂下眼帘,仔細看了看尚還看不出一點痕跡的小腹。滿腦子的思緒都在告訴她,這是她和他的孩子。
那她想要這個孩子麼?或者,她想和他有一個孩子麼?
玉引覺得,她是想的。
其實在目睹尤氏產子的過程之前,她從來沒對生孩子的事牴觸過。她很喜歡小孩子,和婧、阿禮都那麼可愛,她如果能給和婧生個弟弟妹妹,他們在正院裡一起玩的場景一定有趣死了。
他應該也會很疼這個孩子吧……
他對每個孩子都很疼愛,雖然有時脾氣大點,可他對他們都是上心的。
而且,近來他似乎也愈發有耐心了。她已經許久沒見過他強硬地跟和婧發火、要求和婧必須如何如何,反之說理開導的時候越來越多。
那這個孩子應該會過得很幸福,正院裡有姐姐、還有兩個堂姐,正院外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
她好像有點心平氣和地想把這孩子生下來了。
玉引又看了看他:「殿下……?」
「嗯?」孟君淮回看過來。
她側躺著枕著手思忖了會兒,問道:「女人生孩子……是活下來的多,還是死了的多?」
他淡一笑,毫無偏頗地告訴她:「若這麼比,自還是母子平安的多,不過死了的也不少。富貴人家的大夫強些,平民百姓自求多福……若合著算下來,一兩成怕是有的。」
「哦。」玉引低低地應了一聲,手在小腹上撫了一會兒,又問,「那宗室里呢?生子死去的母親……可有一成?」
「……」孟君淮被她問得一怔,此前他自是沒有注意過這樣的事,被她問了,他才盡力想了一番,而後思忖道,「現下的宗室……應是沒有一成,各府的妾室我不清楚,可孩子若沒了,都有個數。除了大哥那邊沒留住的孩子多些,其他基本都平安,做母親的應該也差不多。」
「嗯。」玉引悶聲點點頭,「大哥的孩子沒了那麼多,謹親王妃也還康健,是不是?」
他頷首道了句「是」。
她再點點頭,便又沉默下去,孟君淮便也繼續維持安靜,他幾度想趁著她念頭轉變推波助瀾一把,勸著她把孩子生下來,但話到了嘴邊還是咽回去了。
他勸一句很容易。可若他顯得太想要這個孩子,而她最終又仍不想生,把這孩子送走時她就會有更深的愧疚。
玉引一下下咬著嘴唇,心裡時而安穩時而又緊張地反覆在想,一成的幾率,應該不會撞到她身上吧?
都說善惡有報,她這輩子都沒做過什麼惡事,應該……應該沒有什麼要報應到她、或者她的孩子身上的?
那麼多並不良善的人,都平安地把孩子生下來了!
目下的宗室里似乎也沒有難產而死的正室,她應該……不會那麼倒霉地成為第一個吧?
這種疑問自然不會有確切地答案,只不過玉引心裡已不自覺地在「自欺欺人」了。
她跟自己說:肯定不會!
「殿下。」又一聲喚傳入耳中,孟君淮再度看向她。
玉引抿了抿唇,凝視著他,臉上有了點笑意:「我希望是個女兒。」
他驀然愣住。
她的笑容又明晰了些:「給和婧添個妹妹……她肯定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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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楊恩祿提心弔膽地等著,一想到一會兒可能得去給王妃備落胎藥去,就激出一後脊的冷汗。
可等著等著,他居然隱隱聽到房裡傳出了笑聲?
楊恩祿靜靜神,不聲不響地進了屋,隔著屏風靜聽了兩句,那邊王妃的聲音又氣又笑:「肯定是因為殿下總讓我……那什麼的時候念佛經!褻瀆神佛!佛祖不高興了,所以擰著我們的心思,非給我們一個孩子。」
「哎……佛祖哪會那麼這樣睚眥必報?」孟君淮一刮她的鼻子,「頂多是那時念的經正好都傳進了送子觀音娘娘耳朵里,她誤以為你在求子。」
「那反正……我以後再不那樣念經了!」她美目一橫他,幸災樂禍的,「近幾個月殿下也沒法讓我那樣念經了。」
孟君淮:「……」
楊恩祿驟鬆口氣,知道這個結算是過了。
玉引便在這個冬去春來的日子裡開始了安胎的過程,她每天有一大樂趣就是盯著和婧夕珍夕瑤看,因為這三個小姑娘生得不錯。民間有句傳說,說孕婦若天天都能看見漂亮的小姑娘,便也能生個漂亮的女兒。
結果和婧被她看了幾天之後就不高興了,一捂她的眼睛:「母妃您別看啦!母妃本來就漂亮,妹妹肯定也好看!」
哎喲小丫頭你嘴真甜……
玉引呵呵笑著撥開她的手,轉而看夕瑤去了。
夕瑤皺著小眉頭一撅嘴:「姑母也別看我!我想要弟弟!」
哎你這孩子……
玉引便轉向最年長的夕珍,剛走進屋的夕珍滯了滯,嘻嘻一笑,抱起阿狸往外走:「我、我去餵阿狸吃東西,姑母您忙……」
你們太不給面子了!
玉引磨磨牙,孟君淮在旁邊笑:「要不你就給夕瑤生個堂弟唄?」
她不!她要女兒!
玉引想得特別明白。這個府里,或許任何一個妾室都得為了前程期盼著生兒子,但她是可以順著自己的心思盼女兒的。
因為她是嫡母,府里任何一個孩子都是她的孩子,至少在名義上是這樣。哪怕日後尤氏的兒子是世子、尤氏母憑子貴,也不能動搖她身為嫡母的尊位。
而如若庶子不孝,則為律例所不容,承襲了爵位的,甚至會因為這個被削爵。
這是律例賦予她的一道保護。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想生女兒!
但孟君淮似乎更想要兒子,他跟她說:「你先生個嫡子,然後想要幾個女兒都隨便。這樣日後妹妹們長大了有兄長護著,多好?」
「弟弟也可以護著姐姐啊!您看和婧和阿禮!」玉引理直氣壯。
「行行行,隨你。」孟君淮嗤笑,也不跟她多爭,坐到榻邊去摸摸她的肚子,摸了一會兒,突然蹙了眉頭。
他看著她認真說:「你說這孩子生下來……頭一句會說的話,不會是『善哉善哉』吧?」
玉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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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院裡,尤氏打從聽說正院有孕開始,心弦就繃得緊緊的。
她沒想到會這麼快。
假如王妃生的是兒子……
她原本盼著正院可以在阿禮阿祺長大一些後再有孩子,這樣王妃的孩子再是嫡出,才學也已差了她的孩子一截,總還是她的勝算大些。
可是現在……
阿禮論周歲才三歲,阿祺更還不滿歲,嫡子就要出來了。他們很快就能在一起讀書,謝家又是那樣的人家,她沒法奢求王妃生個天資蠢笨的孩子出來。
可她又做不出讓孩子失子的事。
那種事……太窮凶極惡了,郭氏做了,便落進了千夫所指的境地。何況,她也是做母親的,她做不來這種去要另一個孩子的命的事。
尤氏定住心神,努力跟自己說不怕。
王妃這一胎是男是女還不一定,就算是男,她也畢竟先一步有了兩個兒子。
「阿禮啊……」她叫過阿禮,和顏悅色地問他,「你嫡母妃要給你生個弟弟妹妹,你會喜歡嗎?」
「會。」阿禮點點頭,「不過我希望是弟弟,弟弟比妹妹好玩!」
「嗯……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尤氏維持著笑容,慈愛而又鄭重地教他,「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你都要待他們好。你本就是大哥哥,現下也慢慢長大了,你要開始學習照顧弟弟妹妹,不能總讓你姐姐照顧你。」
阿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而後為自己解釋了一句:「我也照顧姐姐呢!」
「嗯,你做得很好。」尤氏和善地撫著他的頭,會心一笑。
她心下愈發清楚,她必須、必須好好教這個兒子。他是庶出,若有了嫡子,他便矮嫡子一截,只有王爺對他很滿意了,他才有可能跟嫡子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