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換作一般人,應當怎麼回答?必定是感激再三,欣然答應了吧!
如約須得做出深思熟慮一番的樣子,猶豫再猶豫,才遲遲道:「大人要問奴婢想不想出宮,奴婢自然是想的,誰也不願意在宮裡戰戰兢兢地過日子,鬧得不好便挨主子的訓斥。但奴婢出宮,應當是到了時候,伺候滿十年,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大人說願意幫奴婢,奴婢要是一時情急答應了,那麼欠著大人的情,將來又該怎麼償還?奴婢是微末之人,微末之人身無長物,既然深知不能報答,又何必虧欠人情。大人的好意,奴婢心領了,奴婢出來好半天,娘娘想是已經等急了。」說著又向他褔了福,「大人身上傷勢未愈,奴婢就不叨擾了。請大人好生頤養,奴婢告退。」
余崖岸看她退後兩步,打算離開,方又喚了聲「魏姑娘」,「我沒說要姑娘報答,姑娘只說領不領這份情就是了。」
如約回身笑了笑,「奴婢還是這句話,多謝大人美意。但奴婢與大人素昧平生,不敢深受大人恩惠。」
反正她一心只想快些離開這虎狼窩,也不等余崖岸再說什麼,快步從正衙退了出來。
一到外面,氣兒就能續上了。她深深喘上兩口,壓平了胸中的驚濤駭浪,重新斂起心神,返回了午門內。
一路向北急行,生怕金閣老到了永壽宮,自己也沒趕上復命。還好,回到永壽宮的時候,金娘娘還在朝外張望著。見她回來,忙站起身責問:「怎麼去了這麼長時候?見著閣老了嗎?」
如約說:「內閣不是奴婢這樣的人能進的,當時被門上的小火者攔住了,好在託付了司禮監的人,把話給閣老帶到了。」邊說邊攙扶金娘娘坐下,好言回稟著,「原本早就回來了,但走到金水橋前廣場上,被錦衣衛的千戶攔住了。錦衣衛余大人受了傷,找人幫著換藥,奴婢就給拽到錦衣衛衙門去了。」
金娘娘訝然看了她一眼,「余大人?余崖岸?」
如約說是,「追擊叛軍的時候傷著了,不願意讓太監換藥,又罵走了御醫,沒人敢上手。」
金娘娘嗤笑了聲,「這種人就是彆扭,明明幹著殺人的營生,小事上卻如此考究。」說著又打量她,「你們以前認得?」
如約照實道:「算不上認得,只在廊下家走水那晚見過。錦衣衛把我們扣在宮裡不讓出去,余大人曾親自盤問過奴婢。」
金娘娘頷首,「也算有淵源。這次又召你換藥他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嚇得如約心頭一蹦,忙道:「奴婢是宮裡的人啊,和外頭隔著幾重天呢。」
可金娘娘卻不這麼認為,搖著團扇道:「他可不是一般的官員,有的是辦法達到目的。」見這小丫頭白了臉,金娘娘又失笑,「我就是這麼一說,嚇著你了?你也是個死腦筋,要果真被人看上,就算做個妾,不也比現在伺候人強嗎。」
如約說不敢,「娘娘,那可是錦衣衛,奴婢沒這膽子。」
「怕什麼。」金娘娘道,「男人再厲害,不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嗎!」
調侃上一陣子,心思又落在了自己的處境上,不由唉聲嘆氣,度日如年地等待她父親來救命。
然而直等了一個時辰,外面一點動靜也沒有,一旁的繪雲又藉機上眼藥,「話果真傳到了嗎?別不是這丫頭為了邀功胡說,躲到花園裡消磨了時候,騙娘娘說往內閣去過了吧。」
金娘娘又不受用了,眼看要發火,這時候外面進來一個生臉的太監,說求見娘娘。
廊子上的宮女把人引到金娘娘跟前,那小太監拱手行了禮道:「娘娘,奴婢是內閣大院的長隨,奉金閣老的令兒,來給娘娘帶句話。閣老說這個時候,還是不見為宜,請娘娘靜心思過,稍安勿躁,時日一到,自然就雨過天晴了。閣老和夫人在外頭,也替娘娘打點著,萬盼大事化小。這程子,請娘娘謹言慎行,在萬歲爺面前也別再提及這件事兒。好生珍重自己,好生伺候萬歲爺就是了。」
金娘娘聽完,一口氣泄到了腳後跟。連她父親也讓她忍耐,就說明短期內想復位,怕是不能夠了。
灰心得很,她虛脫地倚著炕桌,擺手讓這小太監退下。看看外面的天,亮得晃眼,她的世界卻蒙上了陰霾,日頭鑽不出雲層了。
繪雲這會兒斷不敢勸解,拿眼風示意下面的人端甜湯來,自己接過,小心翼翼擱到金娘娘手邊,輕聲道:「娘娘一上午沒吃東西,進些吧。」
金娘娘斜眼掃她,想痛罵她,但見她畏畏縮縮地,顧及往日的情分,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出門走走吧,趿上軟鞋,邁出了正殿。順著甬路走到大門上,大門外面站著乾清宮派來的太監,她還沒伸腿,那兩個太監就垂著眼睛抬起手,「娘娘請回。」
沒辦法,她又繞了回來,在院子裡轉圈兒。走到西配殿前,看見如約坐在窗前,正悶頭做她的針線。也不知做的是什麼,料子看上去不精貴,像是宮人的馬面裙。
金娘娘沒想那麼多,只覺百無聊賴。人被圈在這四面高牆下,才一天光景,就要悶出病來了。她泄憤式的甩動手裡的團扇,抽打花圃里的月季,打得葉子和花苞掉落,越看越氣惱。
好在也有好消息,幾個被抓出去的太監又給放了回來。雖被打得皮開肉綻,但總算保住了命,向金娘娘磕頭回話之後,回直房養傷去了。
水妞兒開解金娘娘:「您瞧鄭寶他們還活著,就說明萬歲爺沒想重罰咱們宮裡,他老人家還是顧念和娘娘的情分的。」
金娘娘略略寬懷,但又不太高興,「那他怎麼不來瞧我?昨兒夜裡,他招誰侍寢了?」
永壽宮打聽皇上御幸的事,已經成了慣例。離這兒不遠的彩鳳門圍房,是彤史值房,彤史記錄皇帝每夜臨幸的次數和細節。原本這是機要,斷斷不會向人泄露,但金娘娘仗著她父親的名望、自己的位份,以及萬能的銀子錢,還是可以稍許探得一二的。
底下人不用她吩咐,每天例行公事一般,趁著中晌四下無人的時候,常愛往彤史值房裡鑽。今天照例去了,探得的消息還是這樣,「萬歲爺昨兒宿在乾清宮,沒翻牌子,沒招人侍寢,彤史那兒都記著呢。」
金娘娘納悶了,「這都多少天了?得有十來日了吧,萬歲爺就這麼單著,和太后的勁還沒較完呢?就算較勁,也不能虧待自己,年輕輕的爺們兒,當皇帝誠如當和尚,兒子不想要了?江山不想傳下去了?」
水妞兒嚇得頭皮發麻,左右看了一圈,好在宮牆高得很,不擔心外面有人聽見。
他們做奴婢的,話得順著主子的心意說,便道:「萬歲爺這樣,娘娘不也放心嗎。後宮都閒著,誰也不比誰搶先,將來繞了一圈,還是娘娘拔頭籌。」
這話聽著頗為順耳,金娘娘沒什麼可爭奪,氣也就順了。
但皇帝面前不能消停,得使勁蹦躂,才能讓他時刻想起她。於是讓小廚房做吃食,海清卷子、銀錠餅,外加一例酸甜湯,命繪雲送到皇帝跟前去。
隔了好一會兒,等到繪雲回來,追問怎麼樣,繪雲說:「萬歲爺已然用過點心,還是把食盒留下了。但吩咐奴婢帶話給娘娘,往後不必費心,請娘娘自用。」
金娘娘呆怔了片刻,心頭五味雜陳。一會兒想萬歲爺必定是不惦記她了,這才讓她不必費心。但轉念又得往好處琢磨,他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話雖說得生硬,還不是把食盒留下了。既然留下,情況就壞不到哪裡去,下回她還送,送得多了,他想忘也忘不掉她。
但禁足的日子是真不好過,永壽宮裡誰都能走動,唯獨她不能。
金娘娘歪在美人榻上,勉強延捱了兩天,實在閒得無聊了,想起了上巳節。讓人把如約傳來,問她過節用的衣裳準備好沒有,誰知她跪了下來,泥首道:「請娘娘恕罪,奴婢回去就做。」
金娘娘愕然撐起身,「什麼?進宮就領的差事,有小半個月了吧,還沒動針線,你每日到底在忙些什麼?」
邊上的繪雲也有些慌,自己抱了一大堆衣裙給她,雖是想著使喚她,但沒想到她不做娘娘的衣裳,單給她們做。
忙亂之中她拉扯搪塞,對金娘娘道:「想是她不知輕重,上回做了幾個荷包,又繡帕子去了。」
可如約說不是,直起身道:「姑姑們交代的東西我實在做不完,已經連夜拆改了,還有一大半堆在那兒呢。我原是想著,離上巳節還有二十來天,等把姑姑那件小衣繡完,再做娘娘的裙子。沒想到今兒娘娘就問起,我我這就回去換花繃,求娘娘恕罪,求姑姑見諒。」
這番話,成功點燃了金娘娘。她霍地站起來,「怎麼回事,如今我的東西,竟要排到這些奴才後頭做了?」說著「啪」地扇了繪雲一巴掌,「你不是說管教著底下人,從不和人起爭執嗎,原來是這麼個管教法兒。壓得他們都怕你,都不敢吱聲兒,可不就天下太平了嗎。伺候我的人,得先讓你們受用,連我這正主兒都得往後稍稍,你們好大的臉面啊!」
忽然想起那天看見如約手裡的東西,覺得眼生,這回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是這些大宮女的。一時原委都鬧清了,一巴掌不痛快,又追加了一巴掌,「作死的東西,你在這永壽宮裡一手遮天,當我死了不成!」
繪雲被打得臉頰通紅,又是痛哭,又是跪地磕頭,「娘娘,不是這麼回事兒。我們犯懶,托她縫製是有的,可從沒想越過娘娘的次序去啊。」
如約是出了名的老實頭兒,老實頭兒說話更讓人信服,「姑姑那天送了一堆衣裳鞋襪過來,我說先緊著姑姑們的做,您沒反駁,我不敢違姑姑的意兒。」
這下換來金娘娘更可怕的瞪視,「看來我是用不了你了,你害我害得不夠,還要爬到我頭上來。別打量你是朝天女戶出身,我就治不了你!」邊說邊喊尚儀嬤嬤,「給我把這弄權的東西拖到院子裡去,著人狠狠打她的臉,讓宮裡所有人都去看。」
尚儀嬤嬤道是,強扭著繪雲,押到台階前的中路上跪好,左右開弓扇她耳刮子。
金娘娘坐在殿裡又氣又惱,自己哭起來,「要不是我帶進來的三個都病死了,我也不能用這些人。如今仗著資歷,光明正大地欺負我。我算是瞎了眼,替她撐腰,把自己弄成了現在這樣!」
如約一直憋著聲兒旁觀,見金娘娘哭,膝行上前小聲寬慰:「娘娘,是奴婢沒用,經不住繪雲姑姑的壓制。但娘娘消消氣,我夜裡趕工,悄悄把娘娘的上襦做好了。交領和袖口上都繡了金銀如意和八寶,娘娘看了一準兒喜歡。還有裙子,剩下腰頭和裙門上的膝襴沒繡完,再容奴婢兩天,奴婢一定送來,讓娘娘過目。」
金娘娘耷拉著眉眼,有些可憐地看看她,哀嘆自己怎麼落得如此悽慘,竟要小宮女偷著替她趕製衣裳。
伸手把人拽了起來,金娘娘嘆息道:「往後你上殿裡來伺候吧,受我一個人的差遣,給我一個人幹活兒。她們的話,你一句都別聽,也用不著喊她們姑姑。一個個兒,身子不正影子歪,讓人『姑姑、姑姑』地抬舉著,也不嫌臊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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