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當然不敢去見王越,他縱然能騙過皇上及朝中眾官員,卻知道自己騙不了與汪直情同兄弟的王越。他按照皇上的命令放了王越後,便趕忙躲了起來,與朱見濂一同謀劃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取下萬貴妃的性命。
果不其然,王越被放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尋找汪直。這些日子,他腦中總會時不時浮現出「汪直」在殿上指認他的眼神,那般疏離中帶著防備的神情,每每想起,總讓人心驚肉跳。是自己在山西帶兵打仗時發生了什麼事嗎?又或是兩人間有什麼誤會?為何他改主意放沈瓷離去,之後又將沈瓷的朋友留在府中?疑團重重,他總覺如今的汪直已非往昔,可看著那張熟悉又膈應的臉,又令他不敢朝更深處懷疑。
可是他找來找去,奔了好幾個汪直常在的居處,卻沒尋到他的人影。
剛傳令放自己出來,便全然不見人影。汪直……這是在故意躲他?
意識到這點,王越更是心中鬱郁,積攢數日的情緒不得傾吐,
斂容屏氣地回了府中。
剛入府,便看見自己的親衛候在門廳。
「將軍。」
王越皺眉:「你怎麼在這兒?我方才不是讓你去查督陶官沈瓷的消息嗎?」
「已經查到了。」
「這麼快?」
親衛抽了抽嘴角:「她就在京城。」
「她不是去景德鎮了嗎?」
「是,剛剛才到的京城,從景德鎮運了新一批的御瓷而來。」
「她現在在哪裡?」
「剛把瓷器交給京中官員,如今下榻在客棧。」親衛道:「按往常的規矩,御瓷按等級分給皇室和嬪妃,而最好的則交予皇上,若皇上有意,便會召見。」
王越不耐煩地打斷:「別說這些沒用的,帶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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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去了沈瓷下榻的客棧,報了身份,下人不敢怠慢,忙將他請了進去。
他心情有些急躁,用力拍了拍門,聽見裡面一個清澈的女聲:「誰?」
「我,王越!」
沈瓷之前聽敲門聲,還覺得這人實在沒禮貌,此時聽說是王越,再顧不得這些,忙打開門:「快請進。」
王越大步邁進去:「無意打擾姑娘,只是最近遇見一些事情,實在想問問。」
沈瓷替他斟了一杯茶:「您儘管問。」
王越也不迴避,直言相問:「沈瓷姑娘,我走以後,汪直身邊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嗎?」
沈瓷已猜到他是為汪直而來,但為確認,仍多問了一句:「你為何這樣覺得?」
王越撩了袍子坐下,手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我總覺得,我這次回來後,汪直整個人都變了樣,似乎藏著些蹊蹺……不僅如此,連西廠的地位都一落千丈,甚至被東廠反超。沈姑娘,你比我晚離京,先前又與汪直處得近,可知是為什麼嗎?」
沈瓷喉嚨動了動,張開嘴,卻沒說出話。
「沈姑娘?」
沈瓷深深提起一口氣,試圖讓自己波浪滔天的心平靜一些,終於開口:「汪直,已不是從前的汪直了。」
「……這話什麼意思?」
「現在管理著西廠的這個人,並不是真正的汪直。」沈瓷垂眸,聲音極輕,帶著細微的顫抖:「現在的汪直,真名叫做楊福。在尚銘的幫助下潛伏多年,就為有朝一日能夠取汪直而代之,振興東廠的地位。」沈瓷斟酌一番,還是將朱見濂和衛朝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隱去,繼續道:「就在你回到京城之前,尚銘的手下同楊福上了蒼雲山,然後……」
她喉嚨哽住,停了聲,王越急問:「然後怎麼了?」
沈瓷緩了緩急促的情緒,艱難嚅囁:「然後,汪直墜入懸崖,再下山時,人就已經換成了楊福……」
一瞬間,王越渾身的經脈都好似被抽去了一般,他癱在椅上,好半天才極輕地確認:「你的意思是,汪直掉下蒼雲山的懸崖,已經……死了?」
沈瓷沒答話,閉上了眼。
「楊福是假汪直,楊福是假汪直……」王越喃喃念著這句話,如同魔怔一般,與楊福相處的種種片段不停躍出,那種驚惶、慌張、猶疑、不安,此刻都被無限放大,昭示著那人身份的虛假。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王越難以置信:「好端端的,汪直幹嘛去什麼蒼雲山啊?」
沈瓷的聲音更輕:「是我同他去的……我以為……」
她話音未落,王越已是紅了眼,站起身,猛地一拍桌,震得地面都抖了抖:「你同他一起去的?你親眼看著他掉下去的?」他暴跳如雷,已經紅了眼,彷徨之後是憤怒:「楊福是假的,是假的!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說?若真是汪直,以他的性子,又怎會放你離開……你選擇沉默,難道,難道……是為了讓楊福將你送上督陶官的位置?」
沈瓷不停搖頭,王越每一句反問都像是錐著她的心,刮骨般的疼:「我沒有,沒有……不是不說,而是我也剛在江西知道此事。那日,我雖與汪直一同上山,最後卻是獨自下了山,之後發生了什麼,都是前幾日才知曉些許。然後,我便立刻借著運瓷的緣由趕到了京城,為的便是拆穿楊福!」她咬咬牙,沉聲道:「這不僅是為了汪直,更是為了我自己……枉我最初誤將汪直當作殺父仇人,楊福,才是我真正的仇人。」
王越將她的話消化了好一陣,才慢慢問道:「楊福是你的殺父仇人?」
沈瓷點頭:「此事過去已久,詳述起來又是一番故事。」她理了理心緒,挺直了背,竭力平靜道:「其實,就算今日王將軍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王將軍。從景德鎮到京城這一路我都在想幾件事,也同汪直有關的,想要同你說一說。」
王越握緊了拳頭,重新坐下來,可身體依舊止不住地顫抖,良久才問:「你是想說尚銘嗎?他策劃殺了汪直?」
沈瓷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尚銘一直痛恨西廠的勢力壓過了東廠,對此應是籌謀已久,而且,據我推斷,除了蒼雲山之外,他之前便安排了針對汪直的事件。」
「比如?」
「你還記得之前『妖狐夜出』一案嗎?
「自然記得。」王越道:「汪直拉著我與他一同調查,只可惜後來這案子落到了東廠手裡,後來聽說,東廠已經破了案。」
「我並不覺得東廠真的把案子破了。」沈瓷想了想,道:「有一事你大概不知,我的好友衛朝夕,曾被誣陷與妖狐夜出的案子有關,進了東廠大牢。那個時候我便懷疑此事另有隱情,可惜當時我不知楊福的存在,亦不知他是東廠的人,如今看來,衛朝夕被抓入東廠大牢,必定不是偶然。聽說當時,朝夕身上搜出了一瓶毒藥,上面便寫著無影紅。此等毒藥,怎會直接寫在瓶上。更何況,當時無影紅這條線索還算是機密,一個小小的巡護隊長又怎會知道?可現在,將當初發生的事和楊福尚銘的關係串在一起,我無論怎樣想,都覺得這是一場東廠自導自演的戲。」
「好端端的,幹嘛自己演戲呢?」
沈瓷認真道:「我覺得有一種可能,便是想要找替罪羊。可那時東廠剛接手此案,還未怎麼深入查探真相,還未到一籌莫展的境況,為何就急著找人頂罪?其中很大的一種可能,便是妖狐夜出一案,原本就是東廠所為!」
王越認真看著她:「這可不是小罪,你能肯定?」
「雖然只是猜測,但我對東廠的懷疑由來已久。」沈瓷揉了揉發疼的頭,沉下氣道:「無影紅的毒那樣稀少珍貴,用這種方式策劃妖狐夜出的案子,能有什麼好處呢?這絕非是單純為了殺幾個人。除了引發皇城惶恐外,還能讓最初負責此案的汪直好好傷一頓腦筋,甚至因辦事不利受到皇上疑慮。」
「還有一點。」王越補充:「之前有一次,汪直遭到暗殺,對方正是用妖狐夜出的案子引誘他過去。若不是我趕到,恐怕他當時就……」他說到這裡,眼神黯了下來,剛稍稍穩定下來的情緒再次垮掉:「可到最後,我到底還是沒能救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