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骨 158日夜兼程

    朱見濂便如此在景德鎮留了下來,沈瓷不知道他能待多久,而事實上,就連朱見濂自己也不知道。``淮王派人來催了他幾次,只要沒大動干戈,他便不打算走。每日同沈瓷朝夕相處,假借巡查御器廠之名幫她一些小忙,倒也學了不少制瓷的知識。

    「這幾日,你們挺忙的啊。」朱見濂看著閒不下來的御器師和窯工們,說道。

    沈瓷應道:「再過五日,新一批瓷器便要送入宮中。挑選分類修繕精中求精,的確比平日忙碌了些。」

    「前不久才送了一批入京,這麼快又要新的了?」

    「兩三個月送一次,也不算太快。宮中有需求,皇上嬪妃官員,還有……」她微笑,纖細蔥白的手指了指他:「還有你這種皇親國戚,都得按位份和官職備上。」

    朱見濂摸了摸下巴,語氣神秘:「那我是不是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先從你這兒把最好的挑了去?」

    沈瓷掩嘴偷笑,可笑著笑著,腦中一道念頭閃過,眉心漸漸皺起,染上了幾縷悵惘的意味:「一晃,上任督陶官已有五個月。可到現在,也沒有朝夕的消息,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是不是有危險……」她看了看朱見濂:「你留下的兩個護衛,可有給你傳什麼信?」

    「傳過的,她同自己心上人一同住著,還算安全。」朱見濂道。

    「心上人?」沈瓷好奇問:「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誰?」

    朱見濂稍有猶豫,回道:「總歸你是不認識的。」這話避重就輕,但也不算謊言,他將她落在耳邊的發別在耳後,出言安慰:「放心好了,我留下的護衛一直守著她,若有危險,會在第一時間出現。」

    沈瓷抿著薄唇想了想,極輕地嘆息了一聲:「朝夕也真能玩,衛老爺還在景德鎮盼著她呢。我半個月前見過衛老爺,說是他最多再等一個月,若是朝夕還不回來,就要親自去京城把她拎回來。」

    「她爹那邊,我之前已經交代過了。人是我帶去京城的,我也有責任。」

    「也不能全怪你,誰也沒想到,此次京城之行,會生出這麼多事端。」沈瓷抬眼,對朱見濂道:「下次收到京城護衛的來信時,別忘了回一封,讓他們勸朝夕早些回來。只怕若是真等衛老爺親自趕去京城,就得大發雷霆了。」

    「好。」

    沈瓷抬頭看了看天色,暮靄已是降了下來:「看時辰,有批瓷器該出窯了,我得去看看。」

    朱見濂牽過她的手:「一起去。」

    兩人剛走了幾步,便見一個窯工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沈大人,沈大人留步」

    沈瓷頓住腳,回過頭看那人:「怎麼了?」

    「世子也在呢。」那窯工飛快地鞠了一躬,指著御器廠大門的方向對沈瓷道:「沈大人,外面有人找你,說是性命攸關之事。我看她風塵僕僕,說得煞有介事,不敢耽擱,立刻便來尋你。」

    沈瓷與朱見濂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到了杜氏母女上次所用的伎倆。

    「你別慌,先告訴我,外面那人長什麼樣,要你帶什麼話給我?」沈瓷平靜道。

    「一個鵝蛋臉的女孩,長得還挺好看。她說自己叫衛……衛什麼來著?我一時記不清了……」

    沈瓷瞳孔不由放大:「衛朝夕?」

    「對對,就是這個她說她叫衛朝夕,沒令牌進不了廠里,就在門口等著您,要您趕緊過去。要是您不認識這人,我就去把她趕走……」

    那人話還沒說完,沈瓷和朱見濂已匆匆邁開步子朝御器廠門口走去。朝夕回來了?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沈瓷迫切想要看到衛朝夕是否一切安好,朱見濂甚至比她更著急,方才提及的性命攸關之事是什麼,難道楊福頂替汪直一事已經被發現了?

    待他們看到衛朝夕的模樣,那驚異又比方才翻了一番。

    她滿身塵土,面色疲憊,頭髮也零亂不堪,唯有那上乘的衣料質地,顯出她曾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身後沒有馬車,只有同樣疲憊的駿馬,還有朱見濂留在京城保護衛朝夕的兩名護衛。

    「參見世子」兩名護衛揖手行禮。

    「你們三人都是騎馬回來的?」朱見濂眉頭微蹙,略覺不滿。


    那兩護衛對視一眼,為難道:「我們原本給衛姑娘備了馬車,可衛姑娘說乘馬車太耽誤時間,定要與我們一同騎馬。」

    朱見濂有些不相信,他同衛朝夕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按她好吃懶做的德行,又怎會放著好好的馬車不做,甘願忍受京城到景德鎮這上千里的顛簸?朱見濂正要責怪護衛,卻聽衛朝夕突然插嘴道:「確實如此,是我自己要騎馬的,事情緊急,片刻耽擱不得。這次我們從京城回來僅花了九日,應該能爭取一些時間。」

    「九日?那幾乎是日夜兼程了。」沈瓷看她風塵滿面,連曾經靈動的睫毛都似沾上了塵埃,心疼地挽過她的臂:「你先進去歇會兒再說吧,洗把臉換身衣服。」

    衛朝夕擺手,胸口還在沉沉喘氣:「不必,我們先尋個僻靜處商議,等我說完再清理自己也不遲。」她轉眸看向朱見濂,那曾經顧盼明媚的目光如今顯得沉冷無比,慢慢開口:「尤其是世子爺,我還有些事要同你討教。」

    沈瓷帶朱見濂和衛朝夕回了自己的屋子,閉了門窗,又讓朱見濂的護衛守在門外,叮囑勿讓任何人進來,這才回到堂前。

    氣氛有些詭異的沉默。

    朱見濂與衛朝夕面對面坐著,目光相撞,兩人皆是氣息沉沉,空氣中氤氳著壓抑的氣息。

    「既然要緊,便快些說吧。事情了了,朝夕也好早些去休息。」沈瓷打破兩人的僵局。

    衛朝夕點頭,也不想再耽誤時間。開頭往往是最艱難的,可她並未思考,話語已衝破了口:「楊福要來江西了,他要去鄱陽。」

    「他來鄱陽做什麼?」「楊福是誰?」

    朱見濂和沈瓷同時開口。

    衛朝夕心中急切,沒顧上沈瓷,眼神緊緊盯著朱見濂:「尋仇。」

    朱見濂頓覺有一股陰冷的氣息沿著自己的脊柱直往上冒:「找誰尋仇?」

    衛朝夕輕咬下唇,緩緩吐出兩個字:「淮王。」

    「怎麼會?」朱見濂大為震驚:「楊福怎會與父王有關係?仇恨如何得來?」

    「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了。」衛朝夕方才尖銳的目光稍有收斂,泄下一口氣,問道:「你可認識夏蓮?」

    沈瓷和朱見濂都是一愣,夏蓮已經去世六年,知道的人少而又少。衛朝夕在此刻刻意提及,難道與楊福有什麼關係?

    朱見濂心中已是波瀾四起,強作鎮定道:「我知道夏蓮,淮王府從前的婢女,六年前去世。」

    「那就對了。」衛朝夕點頭:「六年前,她無故去世,淮王府沒有給出解釋,甚至對外界宣稱她回了家鄉。可事實上,她早已慘遭殺害,屍骨無蹤。」

    她說得的確沒錯。再勾起往事,朱見濂只覺胸中一陣錐疼,提著一口氣,問道:「這與楊福尋仇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衛朝夕看著他的眼睛:「夏蓮,便是楊福的養母。」

    朱見濂霍然站起:「什麼?」

    衛朝夕繼續道:「楊福是棄子,從小被夏蓮收養,感情很好。之後因為家貧,夏蓮賣身淮王府為婢,但每月上街替王府採購物什時,仍會同楊福見面。有一次,夏蓮告訴他,她要隨淮王入京述職,大概有兩個月不能見面。可是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夏蓮。」

    沈瓷雖不知楊福是誰,此刻也聽出端倪:「既是如此,又為何說淮王是他的仇人?」

    「淮王若是心裡沒鬼,怎會對外杜撰說她回鄉了?」衛朝夕忿忿道:「世子既然知道夏蓮,又是否知道,夏蓮同你父親,還是一對有情人?」

    朱見濂默默咬牙,不動聲色:「你且繼續說下去。」

    「夏蓮曾對楊福說,在意識到愛上淮王之後,她早就想贖身離開了。可淮王不讓她走,予不了她妃位,卻予了山盟海誓的承諾,聲稱她是他最愛的人,縱然不是正室,也想同她相伴走一生。夏蓮心動了,然不願涉及後宅種種,便繼續以婢女的身份,陪在他身邊,以為這樣便能永遠了。」

    衛朝夕說至此,冷哼一聲:「可是之後呢?淮王說得好聽,到頭來卻也什麼都沒給她,甚至連她的命都不在乎。這事稍微想想便知,淮王既然刻意用夏蓮回鄉來遮掩死亡的真相,便說明他對此事的因果必定是清楚的,可他沒有追究絲毫,甚至編出謊言袒護兇手。淮王這般對待把心交給他的女人,無論是不是他動手殺的人,都不可原諒。」

    衛朝夕頓了頓,越說越是義憤填膺,握拳道:「夏蓮是楊福最重要的人,於他有再造之恩。若是沒有淮王,夏蓮絕不會死。淮王的虛偽,是她悲劇的緣由。其實,只要是事發之後,淮王能竭力追究,楊福或許也不會生出怨恨。可他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失望透頂。想來,淮王之所以用謊言遮掩真相,也可能是因為,夏蓮正是他親手所殺……總之,無論如何,楊福都要替夏蓮報了這負心之仇。」

    朱見濂的心一陣一陣地顫痛,額頭已是忍得青筋暴起,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就事論事:「聽你的語氣,亦是對父王的做法義憤填膺。既然你也同意楊福對父王的仇恨是應當的,又為何日夜兼程趕來,提前告知予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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