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繁雜的朝覲儀式結束之後,皇上設宴,邀淮王一行及眾卿赴宴。
皇上身置高台首座,其餘人則落座左右。定席後,朱見濂同汪直恰好處於對面,朱見濂在右,汪直在左。
皇上只呆了片刻,便率先離席,將宴會會場留給其餘人。不多時,有序的座列便被打亂,觥籌交錯、酒池肉林之間,眾人開始忙著各自交涉。朱見濂跟在淮王應酬了一圈,不多時便到了汪直跟前。
「汪公公。」淮王舉起酒杯:「幾年不見,風采不減啊。」
汪直並不寒暄,一隻手端起酒杯,朝前伸了伸,輕輕碰碰了淮王手中的酒杯,似有非有地飲了幾口:「今日身體不太舒服,就不喝多了。還請淮王見諒。」
「無妨。」淮王兀自將杯中酒飲了大半,心中雖是痛恨汪直,但表面功夫還是得做好。他同朝中許多大臣一樣,私底下對汪太監痛恨至極、鄙夷至極,面上卻還是要有恭維。皇上和萬貴妃,都太過信任汪直的話,若是汪直借西廠調研之名,給自己扣上了一頂子虛烏有的帽子,日子必定不好過。
汪直狹長的鳳眼挑起,輕飄飄地瞟了淮王一眼:「淮王從鄱陽趕來,舟車勞頓,想必十分辛苦。貴妃娘娘差我來問候您一聲,也準備了一些見面禮,待您回住處後,差人給您送去。」
淮王脖頸一僵,後頸已冒出幾根青筋,面上卻笑道:「還得多謝貴妃娘娘惦念。」
汪直唇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道:「貴妃娘娘關照著您呢,希望您這次的述職,能夠一切順利,不再出任何岔子。」
他的聲音里,有種意味深長的調調。淮王聽懂了,汪直這是在提醒他,可別再搞出一個夏蓮,犯了上次類似的事。
「汪公公說笑了,如今儀式已完成,待皇上將奏摺檢審後,就可回到江西。」淮王刻意迴避他的話中深意,似是隨意寒暄一般,問道:「對了,汪公公可曾去過江西?」
汪直閉了閉眼睛,又慢慢打開眼皮,答道:「沒有。」
淮王佯作無謂的假笑了兩聲:「若是日後有差事在江西,歡迎汪公公來,本王必定好生款待。」
汪直低低答了一個「嗯」。
朱見濂沒有插話,揣著手站在淮王身後。他在沒有見到汪直的時候,就已對這個人心懷恨意,如今見了這人的嘴臉態度,心中更是竄起騰騰怒意。那似有非有的敷衍動作,那樣輕飄飄瞥人一眼的神情,那似笑非笑的挑釁神情,充滿了傲慢無禮,以及對他從前所做之事的理所應當。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殺掉毫無關係的女子,還能懶洋洋地坐在這裡,意味深長地提點別人切勿再提。不過是個擾亂朝綱的宦官而已,真以為憑藉皇上的寵愛便能滔天了不成?
若說之前朱見濂對這個素昧蒙面的汪直還有一絲猶豫的話,那麼此刻,他已全然下了決心。
正同淮王敷衍談話的汪直,眼神時不時往朱見濂身上瞟,腦中一邊想著事,一邊看著朱見濂越來越凝重的神色,越來越僵硬的脊背,還有那雙幽深的眼睛和緊繃的嘴唇,他發覺淮王世子也同他一樣,第一次見面就十分厭惡對方。
「這是淮王的世子?」汪直明知故問,又是那副眉毛挑起的神態。
朱見濂緊緊地盯著他看,一雙眼黑森森的,沒說話。
「正是犬子。」淮王見朱見濂不語,替他答道。
汪直似笑非笑地說:「淮王世子為何這樣看著我?身體不舒服了?」
朱見濂慢慢舉起手中酒杯,一直舉到兩人目光的中間,將對方臉部的神情用酒杯阻隔部分,只餘下兩雙對峙的眼,互不相讓。
朱見濂沒說要敬酒,手中那杯本來應該同淮王一起敬給汪直的酒,此刻被他一飲而盡,一滴都沒剩。
汪直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世子好酒量,看模樣也是風流倜儻,想必平日裡也在花叢中流連慣了。做藩王的子女就是好,什麼事都不用做,衣食無憂,守著封地便是了。真不錯。」汪直口無遮攔,鳳眼斜睨,握著手中剩下的半杯酒,手腕晃動,杯中的液體明晃晃的。
淮王心中咬了咬牙,卻仍維持著表面的和平,還是笑了:「汪公公說得不太好聽,但也的確沒錯。」
汪直已明白淮王是個軟柿子,最看重名利,一絲忤逆都沒有,眼中不禁生出幾分不屑。他轉過頭,再看著沉默的朱見濂,手腕繼續漫不經心地晃動,鳳眼又飛了起來:「你不同意啊?」
朱見濂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就笑了起來,指了指汪直那帶著點挑釁的鳳眼,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那也比你一個宦官,整天忙著擾亂朝綱,要好得多。」
汪直愣了一下。
朱見濂寸步不讓,笑容還掛在臉上,他波瀾不興的面孔上看不出鄙夷,仿佛只是在討論著今日的天氣,索淡無奇。
淮王連忙打著圓場:「犬子說笑呢,汪公公權侵朝野,無人不知,一舉一動都對朝廷的方向有所掌控,他是覺得汪公公日夜奔波,過於忙碌。」淮王轉過頭來看朱見濂:「你是這個意思吧?」
朱見濂笑容更深:「不是。」
淮王臉都灰了,卻見汪直拍了拍手,發出幾個響亮的巴掌聲。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那雙眼不再斜睨著朱見濂,而是正視著他,拖長了聲:「世子真是幽默得很,扯皮的工夫不錯啊。不過,我若是世子,要在京城找一個女子,是輕而易舉的事兒。不會光顧著瞎扯,連要找的人,到現在還沒有眉目。」
朱見濂的笑容斂了下來,沉聲道:「汪公公知道的可真不少。」
汪直反唇道:「是你陣勢不小,卻毫無成效,實在看不過眼了。」
朱見濂瞪視了他片刻,想起沈瓷如今下落不明,心底像是有一根針,細微卻刺痛。須臾後,他的神情已恢復如常,如無風的湖面,默默將細微的漣漪藏在深處,說道:「汪公公身在西廠,專門做的就是特務的事,是職能所在。若是要在京城找一個人,想必是輕而易舉之事。只是,汪公公既然如此神通廣大,已經知道我在尋找一名女子,不知是否已經查到她人在哪兒?」
汪直其實從將此事說出口的那一刻,便有些後悔了。主動提及此事,或許會在不經意間透露沈瓷如今的行蹤。然而他是直言直語,說出去的話便如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手肘放在桌上,背微微後斜,側臉道:「不知道。」
朱見濂再笑:「查到了我在京城找人,卻不順藤摸瓜地查下去嗎?」
汪直已有些不耐:「沒有必要。西廠是為皇上做心腹之事,不關心淮王世子又看上了哪家女子,又流連於哪段風塵。」
朱見濂輕哼一聲,瞧著汪直已不複方才的張狂模樣,笑了笑,沒再追問。他原本就是試探一提,並沒指望汪直會告訴他,也絕不會有懇求汪直幫忙尋找的心思。只是汪直何故會提起此事?他在心中暗自無聲揣測著,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
淮王眼瞧著朱見濂和汪直互相看不順眼,情知對話不能再繼續下去,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汪直致了歉,帶著朱見濂去了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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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持續了幾個時辰的宴席結束之後,淮王與朱見濂同乘一輛車輦出宮。
朱見濂今日,除了在汪直一處對峙良久外,其餘都是規規矩矩,一路順遂。他的言行,雖紓解了淮王壓抑的憤怒,亦讓他忍不住猜測其中緣由,生怕他已意識到汪直是夏蓮的仇家。
「你為何對汪直擺出如此臉色?」淮王蹙緊眉頭,問朱見濂。
朱見濂早就編好了謊話:「如今朝野上下,誰人不知汪太監擾亂政事。每月上了奏本嚴厲彈劾汪直的人不計其數,我這就嘴上隨意說兩句,也不是針對他,而是實在不滿當今宦官掌權,皇上無限制放縱。」他頓了頓,又說:「今天遇見的,就算不是西廠的汪直,而是東廠廠公尚銘,我都會如此反駁。」
淮王雖仍是半信半疑,但還是舒了一口氣,訓斥他道:「下次切莫如此莽撞,這人如今說什麼皇上信什麼,若是他惦記上了淮王府,是會不擇手段的。」
朱見濂佯作認同,敷衍了一聲「嗯」。
淮王繼續補充道:「不僅遇見汪直不能如此,下次若是真遇見東廠廠公尚銘,也勿要在明面上得罪。如今尚銘籠絡了一大幫朝中重臣,又要再次彈劾汪直,雖然三番五次地失敗,但從未放棄。東西廠向來爭鋒相對,雖然如今西廠占了上乘,但照這樣彈劾下去,這今後,東西廠形勢如何,也是說不準的。」
「東廠?」朱見濂喃喃地重複了一句,下意識地對淮王點點頭,表示明白。他轉過目光,透過半透明的紗簾看向馬車外,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