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骨 117對食可好

    待藥煎好,沈瓷盛了一碗,放在木質托盤裡給汪直端去。

    「這藥熬得可真夠久。」汪直看著她,幾縷亂發垂了下來,臉色仍是不佳。

    「熬得久一些,才有藥效。」沈瓷朝前走了幾步,見汪直左手已被白布牢牢裹住,暫且將藥碗放在桌上,先將他扶了起來。汪直略略動了動手指,本想拒絕,又有些貪戀,終究還是任憑她的氣息靠近,間隔著薄薄的衣料,若即若離地感受她指尖的溫度。

    她的手冷得如冰一般。

    汪直皺起眉頭:「怎麼你的手比我這個病人還涼?」

    沈瓷沒想到這樣他都能感覺到,默默低頭,極力克制自己再去想今日小王爺的這般行徑,平靜道:「方才嚇得不輕,體寒所致,過一陣便好。」

    沈瓷扶他坐穩,從袖內取出巾帕,捧住略燙的藥碗,看了一眼汪直的手,稍有猶豫。

    仿佛看穿沈瓷心中所想,汪直瞟了她一眼:「我都成這樣了,你難道還不能餵我喝藥?」

    沈瓷原本便是心有愧疚,聽他這麼一說,更覺對不住。嘴唇動了動,還未開口,便見汪直朝她伸出了右手:「算了,我也不想一口一口慢慢喝下這麼苦的藥。」說罷將她手中藥碗搶過,單手一飲而盡,如同豪邁飲酒一般,咕嚕幾聲下去,最後皺著眉將碗遞還給她。沈瓷順勢瞧了瞧,連碗底的藥渣都被他喝得乾淨。

    「苦。」他舌頭微麻,只用一個字作了評價。

    連帶著沈瓷心底也覺得苦澀起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汪直突然問。

    「應是剛到未時。」

    「哦……」汪直在心底默默盤算著她還會留在這裡多少時間,自嘲笑道:「不知怎的,在你面前,我的狼狽就一樁接著一樁,這已經是第二次讓你看見我這樣了。」

    沈瓷心中一動,輕聲問:「聽你這麼說起來,似乎遇見我之前,從不曾狼狽過?」

    「可以這麼說。」汪直倚在身後的軟墊上,悠悠嘆道:「從前向來只有我殺得別人措手不及,頂多再被彈劾兩句,沒多久便又一切無恙。東廠尚銘雖然把我盯得緊,卻也不敢貿然動手,卻沒想到,最近接二連三的受傷,今日還正巧被你看見了。」

    沈瓷面色一沉,小心問道:「汪大人是覺得,今日之事是東廠所為?」

    汪直蹙眉道:「開始我也以為這是東廠的把戲,可多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沈瓷屏住呼吸問道。

    汪直道:「具體的我也說不清,只是感覺而已。東廠想除掉我,是為了獨攬霸權,得到皇上更多倚重。但若是有所差池,所付出的代價更大。今日之事,距離上次京郊事件安排得太近了,若是東廠,應當會等風頭完全過去再做,畢竟彈劾了這麼些年,耐心還是有的。可我卻覺得,這行事之人有些著急了,似乎是趕著要儘快完成任務般。」

    沈瓷心擂如鼓,見汪直神色如常,似乎並未懷疑她同此事有何關係,這才稍稍定下了心,再問道:「那除了東廠,你心中可有懷疑的人選?」

    汪直眼睛一閉,朝後靠了靠:「我樹敵這麼多,我怎麼知道?」

    沈瓷被他的話哽住,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方才你去熬藥之時,我已差人去查了,也問了些當時的狀況。行事之人心思縝密,黑衣人當中就算是被我殺得只剩下一口氣的,也都被帶走了。他們必定在周邊部署了隱藏之地,我有幾個暗衛追上去,竟是沒見著影。」他慢慢地說完,睜開眼睛,看著沈瓷問:「方才暗衛還說,他們要去追黑衣領頭人時,是你叫他們不要去追的?」


    沈瓷只覺一雙手已然涼透,兩腿忍不住打起顫來,她極力穩住心神,這才緩緩道:「我並不知那人是頭領,只看見黑衣人從八方逃走,過於分散。如你所言,我當時看見已有幾個暗衛追了別的黑衣人,我自己又沒什麼武功,若是此時再有一撥人襲擊,便真無任何招架之力。我怕再有什麼差池,便想著多留些暗衛在身邊。」

    汪直原本便沒懷疑她,此刻聽她口中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點了點頭道:「防患未然,你做得挺對。」

    沈瓷卻仍是不敢擅動,背脊一陣陣發冷。愧疚與不安的情愫夾雜,甚至還帶著絲絲縷縷的恐懼,然平靜的語氣、歉意的聲調似也掩蓋不住心底的猶豫,只低低回了一個「嗯」的語氣詞。

    「你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我。」汪直突然又道。

    沈瓷的神經再次繃緊:「什麼?」

    「其實方才那些,是誰動了手,查清有幾何,都不是該同你探討的問題,這些也不是同你說說便能解決的,反倒惹你憂思了。」汪直抬眼看著她,目光里有期待:「可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是在瓷窯的,為什麼突然離開了。而且並不是去驛站那條道,你是來找我的?」

    沈瓷想了想,答道:「是。」

    「找我做何?」

    眼下汪直受傷,沈瓷總不至於在這個節骨眼上把衛朝夕的話拿來問他,抿了抿唇,藉口道:「你昨日雕壞了玲瓏瓷的一個孔,我想到了補救的法子,卻不知此法合不合你心意,特地來問問。」

    「原來是這樣。」汪直神色微黯,期待如退潮般散去:「你說說看。」

    沈瓷一時想不出更好的緣由,斟酌著說道:「能不能讓我把你雕的孔再擴大些,刻成一個較大的水滴形狀,居於紋飾的正中,便不顯得奇怪了,反而能多些特色。」

    「不行。」汪直回答得斬釘截鐵,他原本便是想在她的瓷器上留下自己的痕跡,往後看見,也能憶及兩人同行的場景,遂當下拒絕道:「我也不是什麼鑒瓷高手,有點瑕疵不介意,就像昨日那樣別變了。」

    沈瓷倒沒想到他會有這般回答,不過好在方才他提出的問題已是暫且避過。她稍稍舒了一口氣,應了聲「好」。

    忽然一陣烈風颳過,沖開了原本虛掩的窗弦,冷風從縫隙里竄出,汪直鼻尖微癢,被激得咳嗽了兩聲。

    沈瓷起身,替他將窗戶關緊,抬頭望了一眼窗外天色,霧蒙蒙的,是一片壓抑的烏灰。

    正似她心上布滿的疑雲。

    那模糊不明卻糾葛不已的心思,才從緊蹙的眉頭上滑落,又墮入怯怕的心窩,越想越看不清晰,怎麼都無法擺脫思維的桎梏。

    她好不容易將時間挨到現在,以為自己可以在時間的流逝中冷靜下來,卻仍是疑慮繞心,沒有絲毫紓解。

    不能再如此逃避,沈瓷想。她得回去,得當面問一問小王爺。哪怕成效甚微,也不能聽之任之。

    她關上窗戶,走回汪直的身邊同他說:「天色看起來不早了,汪大人,我還有些事,先回驛站了。」

    「這麼快?」興許是受傷時的神經比平日虛弱許多,他暫且忘了平素里那股總是揚著下巴看人的疏傲,話語脫口而出,下意識將自己的手搭在沈瓷的手上,左手疊在右手之上,牢牢抓住她纖細的柔荑。

    沈瓷微愕,反應過來的以後,卻不敢掙脫。他左手兩根手指的傷口,她仍是歷歷在目,生怕自己稍稍一動,便牽扯出他的一陣疼痛。

    兩人便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不小心抬頭,正巧遇見了對方的眼睛。這個瞬間,沈瓷看見了汪直眼中複雜的情愫,留戀、無奈、驚痛、彷徨,而須臾之後,這複雜中又閃過一絲破釜沉舟般的光。沈瓷心中一悸,別過臉,已說不清自己此時的尷尬與慚愧。

    可汪直卻沒有放手,而是用那隻受傷的左手,將她的臉又正了回來。沈瓷擔心他的傷口,全無辦法,憂心之下,不敢做絲毫反抗地隨著他的手轉過了臉。

    她聽見他略帶嘶啞的嗓音,低低相問:「做我的對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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