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回到驛站,方踏入門檻,感覺已與今晨離開時迥異。
這迥異並非出自表象,驛站內仍運作如常,只是她的一顆心懸在空中,上不著天,下不挨地,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怎樣一番說辭。
她並未在庭院中看見小王爺,往常她回來,小王爺都會在前院等著她回來,可今日,庭中只剩謝了的梅花,干枝叉葉,樹枝佶屈,花瓣早已凋零在風中,唯有枝幹深處的一縷暗香,還在浮動綿纏。
沈瓷靜靜站著看了一會兒,誰也沒問,徑自便朝書房走去。
朱見濂果然坐在書房內,他兩手空空,什麼也沒做,只在案邊燃了幾柱香,一根又一根,他便看著那裊裊升起的青色煙霧,似乎本就是為了專程等待沈瓷的到來。
「回來了?」他轉過頭看她,兩眼之下隱是郁青顏色,頗顯疲態。馬寧負傷回來以後,已將沈瓷突然出現的情形告知予他。
如此天時地利人和之勢,卻因為她的出現,全面崩盤。
他只差一點點便可以為夏蓮報仇,但這個阻攔的人,卻是他最心愛的女子,他放在心上整整三年的人。
他無法對她有絲毫責怪,他不能,也不想。縱有千般無奈在心底郁集,見到她的時候,也只有單薄的一句:「回來了?」
「馬寧在哪兒?」沈瓷面無表情,淡淡問他。
她雖語氣平靜,朱見濂卻不由身體一僵,那雙點漆般的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答道:「大概在外面。」
「哦?他一點沒受傷?」
朱見濂似乎並沒有否認的意思,點點頭答道:「已經包紮好了。」
沈瓷見他如此態度,微微驚訝,他承認得這樣快,倒讓她頓覺舉步維艱,片刻後才清了清嗓子,輕聲道:「說說罷,為什麼?」
朱見濂抬起眼,窩下的郁青亦更加清晰,語氣仍是從容鎮定,反問道:「你想要聽什麼?」
沈瓷輕輕一笑,不乏嘲諷:「我想聽什麼,小王爺還不清楚嗎?」
朱見濂看她片刻,不置可否,只說道:「你想聽的,並不是在這個時機下,你適合知道的。」
「什麼是我不適合知道的?」沈瓷朝他逼近了一步,眸帶深意,索性將心中之事完全揭開:「小王爺是說,您想殺汪直,怕我有所阻攔,所以不適合知道?」
在這一刻,朱見濂幾乎是要脫口而出了。告訴她汪直是他的殺母兇手,告訴她自己的顧慮和苦衷。可話頭冒在嘴邊,還是壓了下去。
他不想讓沈瓷知道,並非是怕她阻攔。更重要的是,汪直終歸對她有救命之恩,他不希望她處於兩難的夾縫之中。
恩是恩,仇是仇,這個道理他分得清。縱然再怨恨汪直,也不願將沈瓷的恩念攪入其中。那樣除了讓她陷在兩難的痛苦中,並不會有別的成效。
朱見濂停了片刻,說道:「不要過於相信你看到的,你眼見的場景,並非是源頭。」
沈瓷道:「我正是因為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今日才站在了這裡。」她看了看他,試圖引誘他說出口,開口道:「據我所知,小王爺您以前從未隨淮王來京中覲見,又能與汪直結下如何仇怨?」
「不需碰面,也會結仇。」朱見濂站起身,走到她身邊,輕輕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你只管相信我便好,我有我理由,絕對不會戕害無辜。」
沈瓷搖搖頭,將手抽出:「我今日瞧見了這番場景,要我如何相信?」
朱見濂一把攥住她抽離的手指,握得比方才更緊了幾分,字字清晰:「我是怎樣的人,你難道不知道嗎?」
她聽聞此言,不禁抬起頭來看他。還是這樣濃深的眉眼,模樣這樣好看這樣俊,可是又與從前不太一樣,到底哪裡變了呢?沈瓷想了想,似乎是自她離開淮王府以後,他的身材眉目便似乎漸漸脫去青澀之態,舉手投足間頗有大氣的風範,分明比從前更加多思多慮。
他是富貴安寧、衣食不愁的小王爺,為何竟有了這般改變?
她突然間發現,就算淮王如今臥床養傷,宮中亦沒有多少事務,可來到京城後,除了陪伴自己的時間,她竟很少看到小王爺閒下來過。
他在忙些什麼?此刻已是昭然若揭。
沈瓷抿了抿乾澀的嘴唇,看得出她極力克制心中的顫動,再道:「我還有一個問題。汪直在京郊遇見的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朱見濂心頭一驚,問道:「明明是妖狐夜出的連貫案子,怎麼會想到是我?」
「京郊那一次,並不是真正的妖狐夜出。雖然朝廷對外宣稱說死了兩人,但其實不過掩人耳目而已。主使者並不像其他妖狐夜出的案子一般濫殺無辜,反是布下了陷阱等著汪直來入。我原本還奇怪這人如此做法的意義何在,但是將此事同今日所見聯繫到一塊,自然便想到了。」沈瓷感到自己說完這番話,胸口像是堵著一團淤泥般,想知道答案,又有些不想知道,好半天才低低再問:「是你嗎?」
朱見濂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一種深刻的無力感,如同深溝巨壑般吞噬己心,他既不忍用真相讓她為難,卻也無法辯駁,太陽穴突突生疼,好半天終於吐出一個字:「是。」
是,他已經出手,不止一次。
而她和汪直竟一直以為,京郊之事是東廠所為。
沈瓷定住,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再難抑制心潮的起伏,一個是自己的恩人,一個是自己的愛人,兩個人她都是打心眼裡珍惜,可眼前如此寸步不讓的對壘,讓她的一顆心片片撕裂,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罅隙似乎都灌滿了涼風,吹得她聲音打顫:「一定要這樣嗎?到底能有什麼仇怨,什麼恨意,要讓你這樣去對他?上一次他半條命都快沒了,這一次,若不是我及時趕到……」
「我寧願你不要趕到。」朱見濂打斷她的話:「我與汪直的仇怨,並非是聊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一個人做了事,就要承擔其後果。他做了,理應想到自己會有今天。」
沈瓷腦中霎時浮現出汪直兩指的傷口,森森的骨節從血肉中露出,不由哽咽:「我知曉他風評不佳,行跡有劣。可是……可是他做錯了事,總有別的解決方法,不必非要趕盡殺絕的,對不對?」
「解決?如何解決?很多事,都是無法逆轉的。」朱見濂只覺胸中湧出一股難以抑制的無盡悲辛。千迴百轉,千言萬語,都在她半哀求半質問的話語中停滯。哪怕此刻碎身化如齏粉,也比眼下的煎熬來得舒坦。
他握緊她手的力度加了幾分,明白今日若是再什麼都不說,恐怕難以為繼,閉上眼,慢慢道:「小瓷片兒,我只問你一句,換到你身上,若是你的殺父仇人出現,你會怎麼辦?」
沈瓷一時怔住,一滴冰冷的汗水順著她灼燙的脊骨慢慢滑下,腦中頓時湧出千萬思緒,不知應當是悲是喜,是驚是異。
「我會……」沈瓷頓了一頓,這個問題,從父親遇害那一日起,她已想過無數遍。血海深仇,哪怕是誤殺,也難以原諒。她唯一的親人,便那般沉寂於別人的刀劍之下,再無法出現在人世間。若要她去同殺人兇手尋求別的解決辦法,根本不可能。
她猛地從朱見濂的話語中覺出了什麼,抬起頭來看著他。
朱見濂已覺累得要命,無意間將臉一偏,澀然道:「推己及人,小瓷片兒,你能不能理解我一點點?」
沈瓷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喉頭像是被哽住,滿腔的義憤陡然化成了窒悶,在黏膩潮冷的空氣中難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