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離開後,朱見濂站在窗前,整個人定定靜靜,恍然間不知今夕何夕。他在心底隱瞞了這樣久,今日終是無可奈何地說了出來。
天地岑靜,似乎可以感受到黑暗蔓延的速度,連綿不斷,此起彼伏。他看著她漸行漸遠,直至隱入深沉的夜色,再看不見,這才合上窗戶的縫隙,慢慢坐了下來。
小瓷片兒會做何選擇呢?
他並沒有把握,她會站在他這邊,也並不認為她會一昧地去幫助汪直。可若是她想要兩相平衡,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顧此失彼,她應該也是清楚的。
朱見濂正分著心,不想這時傳來一陣叩門聲,他神經略略一縮,問道:「誰?」
門外的侍從道:「世子殿下,王爺有事要同您說,煩您現在過去一趟。」
朱見濂現下實在疲累,太陽穴突突發疼。他揉了揉酸澀的額角,回絕道:「夜已是深了,父王需要好好休養,有什麼事還是放在明天再說吧。」
門外仍是顫顫巍巍的聲音,卻異常堅持:「王爺專門叮囑過了,是急事,請您現在就過去。」
朱見濂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顯得面色如常,這才拉開門,問道:「什麼急事?」
「小的也不知道,還請您親自走一趟罷。」
朱見濂思及今日之事,不免惴惴,皺了皺眉頭,一個決心,抬步朝淮王的住處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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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並未纏綿榻上,而是披了一件貂衣坐在椅上,慢慢飲茶。見朱見濂入內,揮手讓周圍人盡數退下,斜倚而坐,示意朱見濂上前,說道:「這麼晚了,你方才還在書房?」
屋內除了淮王所做的椅子外,唯有兩把獨凳,且都放在角落。朱見濂見狀,料想淮王是沒有讓自己坐下的意思了,索性便坦蕩蕩站著,答道:「對,精神尚好,便隨意翻了會兒書。」
淮王點了點頭,突然問道:「最近你都在忙些什麼呢?」
朱見濂胸口擰緊,笑道:「每日來同父王問安時,不都說過了嗎?」
淮王無聲打量了他片刻,方開了口:「今日府中的暗衛,你調動得不少啊,做什麼去了?」
朱見濂心中一沉,卻也早有預料。這一次的行動比京郊那次參與的人更多,雖然他選擇的都是平日裡最信賴的侍衛,但人多口雜,又加上淮王的身份壓迫,當中出現了一兩個守不住話的人,亦不算奇怪。
更何況,他此次原本是抱著必成的決心。當他發現汪直每次去見沈瓷時,都是單獨行動,且路線偏僻,利於埋伏,當下決意出手。一旦他成功,便會用楊福頂替汪直,繼續維持朝中關係。
所以,縱然考慮過淮王的質問,他也依然義無反顧地出動了可以信任的最大力量。
誰知,卻是疏漏了沈瓷的突然出現。
「暗衛啊……」朱見濂「哦」了一聲:「前幾日同您說過,我和沈瓷外出時遇到了危險,所以多加了些保護,調動的人自然也多些。」
淮王冷笑,那冰寒的笑在他那張病容上顯得格外刺眼:「保護一個姑娘,你動用這麼多人,真當本王是病糊塗了嗎?」他饒有深意地看著他,皺眉道:「何況你們剛遇上危險那幾天不用,偏偏今日一窩蜂用了,這你又作何解釋?」
朱見濂不知淮王到底對此事了解到什麼程度,他讓馬寧牽頭,卻並未告訴暗衛,所刺殺之人的真實名姓。這些暗衛以前都未入過京,想必都沒有見過汪直。
想來,淮王得到的信息也並不全面。就算知道他是蓄意刺殺,應該也沒覺察到刺殺對象是汪直,否則,大概便不會冷靜地坐在這裡同他兜圈子了。
朱見濂思忖片刻,答道:「到今日才用,是因為昨日我才發現那人的行蹤,竟是一直在沈瓷所在的瓷窯周邊徘徊。我料想他這幾日還要出手,便集結暗衛,埋伏周圍,欲搶先一步,提前把對我和沈瓷有危險的人剷除。」
淮王一聽,這事倒與暗衛線報告訴自己的情形差不多,但朱見濂這番話,他並不太相信。頓了頓,問道:「這人是誰?」
朱見濂只覺背後汗下,胡謅道:「我並不知他是誰,只是那日遇險,識得他的面部特徵。」
淮王沉滯半晌,望了朱見濂一眼,也不知這話自己該不該相信,但此事無論如何,影響都是惡劣,態度萬萬不可軟下,若是傳進宮裡,還指不定皇上作何感想。
「不事先告知本王,便欲擅自行動,你可真是長本事了啊!」淮王微微將身體向前傾了傾:「怎麼?以為自己這個世子做了一兩年,就能完全掌控這些暗衛了?我在淮王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二十年,自然有人會清清楚楚告訴我你讓他們做了什麼。」
隔著一段空氣的距離,可以清晰聞到淮王身上的藥氣。朱見濂垂目摧眉,端的是恭敬姿態,略略點頭,完全同意的模樣:「是,孩兒自然不敢同父王相比。」
淮王眯起眼審視著他,只覺在他這恭敬之中,緊張、提防、敷衍和漫不經心兼而有之,頓時心中不悅,嘲諷道:「說來,你挑人的眼光也是真不錯,起碼你挑中的那些,都未同本王直接報告,真是本王的好兒子。」
朱見濂嘴角抽了抽,姿態仍是有禮,卻裝得好像聽不懂他言中深意,頷首道:「多謝父王誇獎。」
「哈?誇獎?」淮王見他竟如此厚顏,揚手便將手中茶盞扔了出去,滾燙的茶水灑了朱見濂滿身,就連面上也濺上了點點茶湯。那片片嬌嫩的青峰翠葉,便這樣粘在他深紫的錦袍上,略有狼狽,又於狼狽中顯出一種巋然的氣度。
他絲毫沒有躲閃,只看著淮王,頷首道:「此事是我太過急躁,昨日的決定來得太晚,且念及父王有病在身,不忍再叨擾您,還請父王寬宥。」
淮王看著朱見濂滿身黏膩的茶葉,滿心的怒氣已發泄了幾分,終於緩了緩語氣,問道:「聽說你們並未成功,那對方有沒有發現襲擊的暗衛是你指派的?」
朱見濂心中拿不準,若沈瓷告知汪直,便是發現了;若是不告知,應當沒留下什麼痕跡。可眼下情境,他只能答:「並未發現。」
淮王點了點頭,閉上眼:「罷了,也是我管教不嚴。眼下本王的骨傷還未癒合,很多京中來往之事,不能親自處理,還是少不了你的。」
聽見淮王鬆口,朱見濂卻不敢鬆懈,反覺心頭更加沉滯,咬著唇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不過,懲罰還是要有的。」果不其然,淮王繼續道:「你使用暗衛的權利,本王收回。你外出之時也不多,帶上馬寧他們四五個護衛便足夠了。若有特用,需來同本王請示。這道命令,我已經同暗衛下達過了。」
朱見濂一愣。
沒有了暗衛力量,無疑削減了自己大半的武裝力量。就算能用其中的幾個親信,終歸也是忤逆了淮王的命令,調遣困難。
可在這樣一個稱得上是輕巧的懲罰之下,他竟是無從辯駁。
「多謝父王。」朱見濂胸口沉悶,深深叩首,不由在心中長長嘆了一口氣。
淮王的骨傷還未長好,不能久坐,瞧著朱見濂並無抗命之意,心中稍微放心了些。擺擺手,道:「夜色已深,你回去罷,本王也要休息了。」
「那孩兒先退下了。」朱見濂退了出來,牙齒已將下唇咬出了深深的牙印。眼見著淮王的身體一日日好轉,離京的日子亦是迫在眉睫,失了暗衛的力量,他要如何才能替夏蓮報仇?
他佇立,目光落在庭中的風枝殘葉,腦中隱隱冒出了一個詞:東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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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的傷將將調節了一日,便收到了皇上的詔命,要他入宮一敘。
汪直掐指算了算,自己幽閉了一周,結束後沒兩天便再次遇襲,的確是許久沒有見過皇上了。比起從前天天在皇上跟前晃著,他最近著實很是懈怠。遂收拾了一番,入宮面聖。
「汪直,你臉色不太好啊。怎麼還戴上手套了?冷嗎?」皇上靠在塌邊,看著汪直問道。
汪直覺得有點丟臉,將手背在身後,昂首道:「不過是手上生了些小瘡,不太好看。」
「從前倒沒見你長過什么小瘡,就連冬日也未曾有過。」皇上想了想,道:「大抵是因為現下開春,有些過敏了。」
汪直點點頭,順應道:「我猜也是如此,多謝皇上關懷。」
皇上頷首笑著,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忽而凝眉,又問:「幽閉結束以後,怎麼沒見你來看朕,難道,是對幽閉之事心中有怨嗎?」
「怎麼會?」汪直做出困惑的表情,直言道:「在尚銘那群人的彈劾之下,皇上能只用一個周的幽閉壓下,已是輕中之輕。我這些日子也是過得清閒,萬分感念著您的決定。」
皇上的眉頭舒展開來:「那你說說,這兩天都在忙些什麼?」
汪直微微一愣,這兩日,他一顆心掛在沈瓷身上,有事沒事就往瓷窯跑,還因此受到了暗襲。念及前日沈瓷的一番剖白,忽覺心如刀絞,頓時覺得喘不過氣來。
可是,他又想起,在臨走之前,她低聲卻清晰的那個「會」字。
縱然那些前提並不成立,但因著這一個「會」字,可見……她終歸還是對他那麼一些感情的吧?
眼下這般絕好的機會,皇上親自問起,必有關照,他真的要就此放她離開嗎?
艱難地、慢慢地,汪直抬起了頭,一種鬼祟的心思占據了他的頭腦,開口道:「回皇上,我……我有了心儀之人……」君子聚義堂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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