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對皇上的這項命令早有預料,雖然保護瓷器是護衛的責任,但名義上,領頭的還是御器廠派出的御器師。下面的人出了問題,領頭的就算無辜,也得擔上責任。
他想了想,慢慢問道:「這件事,主要是江匪的錯,其次是護衛的失職,怎麼反倒先罰運瓷的御器師?」
換了常人,聽到皇上的命令,怎敢多嘴再問?但汪直不同,他從小便跟在皇上身邊,早已被寵慣,想問便問了。
「罰的就是御器師。」皇上靠坐在後面的錦墊上,道:「萬貴妃最愛把玩瓷器,但已經很久沒有遇上滿意的了。不光是這一次,朕對御器廠前幾批的成品都不滿意,忍了許久,結果這次居然還給我送了一堆碎片!朕看,不光要免除御器師之名,還得重罰。找到人以後,先重打五十大板,以懲罰其失職!」
汪直見皇上又加上了仗刑,忍不住插嘴提醒道:「皇上,這次負責運瓷的御器師,是個女子。」
皇上愣了片刻,神色很快恢復如常。他目光流轉,落在汪直身上,說道:「重點不是男子女子,而是表明朕的態度。往常,運瓷入京就是個風光差事,不擔什麼風險,御器廠都會派比較看重的御器師來。朕這次就先從這個人開刀,然後就是那個督陶官李公公,得讓他們清楚,這日子不是得過且過,做不出好瓷,萬貴妃不開心,他們也逍遙不了。」
汪直蹙了蹙眉頭,原本他覺著這件事同自己也有些關係,便想著幫忙說兩句話。可他如今聽明白了,敢情不光是因為護瓷不當,還是要提點整個御器廠。再加上還有萬貴妃的原因,更難有迴旋的餘地。這下,可算那姑娘倒霉了。
汪直了解了皇上的態度,方才想勸的話也不再提了,只微微俯首應道:「臣遵旨。」
「行了,我也沒什麼事,就是你久了沒回宮,召你來看看。」皇上沖他招了招手:「來,陪朕下盤棋再走。」
皇上面前的桌上已擺好了棋盤,汪直上前,與皇上對坐,兩人皆是一番閒趣。待幾輪博弈後,汪直下完棋離開時,已是黃昏時分。
他想了想,沒留在宮中的住處,乘著馬車,去了自己宮外的那處府邸。
紅日西沉,陽光漸隱,暮色靜靜融在了滿天霞光之後。汪直剛邁入門檻,還沒走幾步,便見撥去照顧沈瓷的侍婢匆匆趕來,道:「大人,您送來的那位姑娘醒了。」
「醒了?」汪直點點頭,輕描淡寫道:「好,我知道了。」
侍婢見他沒了下文,尷尬道:「那姑娘急著要見您,醒來以後,都催了好幾遍了……」
「她急著見,我就得馬上去嗎?收留她不錯了。」汪直不慌不忙地進入內室,褪掉外衣,換了身便裝,才出來對守在門外的侍婢說:「讓她等著。我得先吃完飯,再說別的。」
侍婢見汪直對這位姑娘並不太上心,頷首稱是,退了出去。
沈瓷背部的傷口雖是包紮了,但觸碰起來,依舊疼痛難忍。她保持趴著的姿勢已是許久,好不容易等到侍婢回來,連忙問道:「怎麼樣了?」
侍婢答:「主子正忙著,等忙完了,自然會來見姑娘。」
沈瓷聽了這話,頓時有種遙遙無期的感覺,側過頭,可憐巴巴地望著那侍婢:「我也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他是誰,還有船上那批瓷器怎麼樣了,不耽誤他時間。我一醒來,就莫名其妙躺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屋子裡,總是得了解些什麼,心裡才安穩些的。」
侍婢仍舊不買賬:「既然主子並沒親自告訴姑娘,那麼我們這些下人,也不便多說。至於其他事,我們也不是很清楚,還是等著主子來告訴您吧。」
沈瓷聽她口氣,已知是說不通了,低低嘟嚷了一句「怎麼這樣麻煩」,突然覺得脖子有些酸了,便把頭換了個方向,繼續趴著。
趴著趴著,她便又睡著了,陷入沉沉的夢境當中。似乎又回到了那艘運船上,平靜的湖面突然掀起軒然大波,一個浪潮接一個浪潮地打過來,江匪上了船,抬起滿箱的瓷器狠狠往下砸。沈瓷只聽得滿耳都是瓷器碎裂的聲音,她的心也隨之破碎。她想奔上前去阻攔,背部卻如同撕裂的痛,逼得她挪不動步,只能停在原地等待。就在這幾乎萬念俱灰的時候,她看見有人乘著一艘小船,風采翩翩地立於船頭,手執一把長劍來救她。濃深的眉目,黑洞般的眼睛,像是要把她吸進去一般。這是誰?這是小王爺呀……
沈瓷只覺心都快要飛起來,是小王爺來救她了。她朝他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臉,碰碰他溫潤的嘴唇,可還沒觸摸到,天地便像是要裂開般劇烈的晃動。轉瞬之後,她從夢境中醒來。
沈瓷緩緩睜開惺忪的睡眼,這才發現了晃動的來源。侍婢站在床邊,握著她的胳膊搖她,嘴裡還叫著:「姑娘,姑娘該醒了,主子來了。」
見沈瓷終於醒來,侍婢退到了一旁,露出了坐在凳子上的白色身影。沈瓷揉揉眼,反應了片刻,認出這就是那日趕來營救自己的男子,心底不禁惶惶生出悲涼。
小王爺不會來的,他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出現在江面上呢?許是自己在淮王府呆久了,隱隱有了依賴的情緒,這個夢,不過是貪嗔妄念,黃粱一瞬而已。
「睡得真沉。」汪直只把側顏對著她,開口道:「說吧,有什麼想問我的。」
沈瓷努力撐起身體,將肩膀斜靠在牆面上,勉強坐起來,緩了片刻後虛弱問道:「請問您是……」
「汪直。」對方簡潔答道。
沈瓷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曾經聽起別人提到過,一時沒想起來,只好再問:「那日見您率兵趕來,您是將軍,還是……?」
汪直沒想到這姑娘居然沒聽過他的名號,略感驚訝,答道:「西廠提督。」
沈瓷這下想起來了,如今,就算不知當今宰相是誰,也該知曉西廠廠公的名號。只是坊間的流言中,都說汪直位高權重,一手遮天,想來應該是個心機滿腹的中年人,卻沒想到,竟只是個十*歲的翩翩少年。
沈瓷心裡有些矛盾,看他的模樣,不像是騙自己的,也不像是有惡意;但畢竟聽過傳言,都說汪直此人窮兇惡極,混亂朝綱,心裡難免有點害怕。
汪直見沈瓷久未再語,斜睨了她一眼:「問完了?」遂站起身,作勢要走。沈瓷一看便急了,連忙呼出一聲「沒問完!」,對方這才頓了頓腳步,身子卻沒轉過來,說道:「我沒那麼多時間等著你耗,有話快說。」
沈瓷連忙道:「我想知道,運輸的那批瓷器怎麼樣了?」
「碎了。」
沈瓷盯著他:「全碎了?」
「只有幾件殘存,已經不頂什麼用了。」
聽聞此言,沈瓷的肩膀塌了下來,連帶著背部的皮肉,也牽扯得一陣疼。她胸口悶得發慌,嘴唇帶著顫抖:「皇,皇上知道了嗎?」
汪直見她臉色蒼白,亦知此事對她打擊極大,不再用背影對著她,平靜地坐了下來,聲音卻還是方才那般不冷不熱:「知道了,我已告知皇上。」
沈瓷忽然覺得頭皮發麻,額頭有薄汗滲了出來,她立起身體,費力地將腳放在塌下,站起身,向汪直慢慢福身道:「多謝汪大人救命之恩,這次的事情有我的責任,多虧您在其中斡旋,小女甚是感激。之後,就不多打擾您了。」
汪直輕笑一聲:「這就要走了?去哪兒?」
「我要去找同行的窯工,儘快回到御器廠,彌補自己這一次的過失。」
汪直雙手負立,在月光和燭光的映照下,他那細長的眉眼如有魅惑,更顯得容華懾人。他沒攔著沈瓷,反倒是笑著讓出了一條道:「走吧,不送。」
他這麼一說,沈瓷反倒是猶豫了。哪有這樣的人,不由分說把她接回府邸照顧,如今傷口還在養著,卻只留這樣單薄的一語。
可是,她愣了一下後,還是覺得自己應該早些回到御器廠,剛走了兩步,背上便一陣鑽心的疼,忍不住停下來歇了歇。
「好了。」汪直等夠了,上前握住沈瓷的兩邊肩膀,往上一帶,直接把她提到了床邊,又順手將她的肩膀按下去,讓她坐在床榻上,開口道:「姑娘別異想天開了,真以為皇上知道了會無動於衷?你已經被下令革除御器師資格,並且不得再入御器廠。今日你從我這個門出去,在外面被人捉住了,便有五十大板恭候著你。我看你這身板,受不了的,這五十板打下去,不死也只有半條命了。所以,別想了,先把你的傷養好了,再想出去找死的事。」
沈瓷僵住了,如果不能再入御器廠,不能再做御器師,那好不容易才擁有的今天,豈不是全部付之一炬?那麼父親的遺願,自己的夢想,又要如何去實現?
汪直以為她是被這五十大板嚇傻的,拍了拍她的肩,慢慢道:「這五十大板你也不一定會挨,悄悄尋個道溜走便是。只要你不回御器廠,不回景德鎮,皇上也沒有心思專門派人去尋你。」
沈瓷喃喃自語:「可是,如果不回御器廠,我又能怎麼辦呢?」她忽然抬起眼,望向汪直,眸中水光盈盈:「汪大人,如果我主動出現去挨這五十大板,皇上能不能收回成命,讓我回御器廠?」
汪直被她這樣的目光看得心頭一緊,話說得也有些不忍,回答道:「兩項懲罰是一起下達的,並沒有接受哪一項就廢除另一項的說法。五十大板你還可以逃,但御器廠你要是回去,立馬就會被發現。」末了,還拙劣地安慰了兩句:「就是個御器師的位置而已,沒什麼用,不需太在意。」
「可是,這對我很重要……」沈瓷咬著下唇,此時此刻,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懸浮在空中,令她有種搖搖欲墜的錯覺。她在迷惘之中,一下子抓住了汪直的手,低聲懇求道:「世人都說您最得皇上信賴,這次遇見江匪,也是您親眼所見。能不能……能不能請您幫我說說情,只要能讓我回御器廠就好。」
汪直皺起眉頭,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若真的單單是你一人的事,我順口一說便是。但皇上現在是對整個御器廠不滿,要拿你開刀,並不是只為運瓷失敗這一件事。」
他抽手的動作驚醒了沈瓷,自己這是怎麼了,一瞬間的慌亂,竟向汪直提出了這樣的請求。他的拒絕合情合理,自己和他初初相識,能夠留在他府中調養,已經是看在運船一事的面子上,怎會為了她去請求皇上。
她很快冷靜下來,聲音很低,卻很清晰:「抱歉,方才是小女衝動了,不該如此為難汪大人。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再多留些時日,待傷養好再想辦法,還請您多擔待。」
【注】
(1)關於稱呼,明朝職務高的宦官,在皇上面前,也是自稱「臣」的。因為明朝皇帝自己往往稱宦官為「廠臣」、「內臣」,所以宦官也以大臣自居而不是奴才。明朝地位低下的小黃門自稱「小人」、「小的」。
(2)另外,關於汪直的年齡,一些影視劇把他的形象弄得太老了。汪直是廣西大藤峽叛亂中的瑤民後代,四五歲入宮;一手組建西廠,任西廠提督時,雖然史書沒有說明具體的年齡,但推算出來也不過十幾歲。他在還沒滿二十歲的時候,就統領數萬精兵征戰漠北,幾乎是節節勝利,為明朝抵抗外患做出了極大的貢獻。我覺得他一路被皇上貴妃寵愛,又喜帶兵打仗,年紀輕輕,不應該是個心機深沉、老謀深算的人。所以,我會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寫一寫這個被史書輕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