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在汪直府中安心養傷的時候,淮王府也正在籌備一件大事。
淮王身為地方藩王,如今又到了回京述職的時候。平日裡,藩王未經允許,不能擅自進京,更不得擅離封地。若有違抗,便會處以死刑。因而,回京述職可謂是淮王每隔幾年的頭等大事,可謂慎之又慎。
從前,淮王念在朱見濂年少,沒攜他一同入京。可今年,朱見濂剛封了世子,若是不帶,於理不合。
朱見濂早已掐算好了日子,就等著有機會入京。他是藩王世子,同父親一樣,無召不得入京,很久才能得到這樣一次機會。他得知了具體入京的時間後,首先召來了那位熟悉汪直言行舉止的舊宮人,向他詢問楊福模仿的情況。
提起這事兒,那位舊宮人便激動答道:「他學得太快了,我每次只需提點一兩句,他試了幾次後,便能漸漸摸到門道。原本我看楊福性格憨憨傻傻,覺得至少需要一兩年才能練出來,可他在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裡,竟是進步神速。」
「進步神速……」朱見濂琢磨著他的話,問道:「像到什麼程度了?」
「汪直的氣場和精髓雖然很難學會,但隨意聊幾句,只要不接觸太久,以假亂真還是有可能的。」
不知道為什麼,聽了這話,朱見濂心底的疑惑反倒壓過了喜悅。楊福表面上看起來,不像是擅長模仿的人。又或者,他如今呈現的這副面孔,也是模仿出來的?他心裡有些不安,可又想不出,對方能從自己這個逍遙世子的身上得到些什麼。自己現在擁有的,也只是財富而已,或者還有一個世子的名聲。其餘的,他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朱見濂留了一個心眼,但這步棋,已經出手,還是必須要走下去。他是自負又謹慎的,是矜傲又多疑的。他的自負矜傲一定會讓他繼續下著這盤棋,他的謹慎多疑又一定不會太過信任楊福。
待舊宮人退下後,朱見濂撫額思慮良久,一言不發。他其實是想說些什麼的,可如今,周圍已經沒有人能讓他無所顧忌地敞開心扉。他嘆了口氣,轉眸看見立在書房左側的釉里紅器,那份壓抑著的衝動再次瀰漫上來。
他等不下去了。
之前,沈瓷即將參加御器廠的終選,完全沒心思考慮別的事,他便忍耐下來,想等她境況穩定後再去尋她,也是希望能給她更多施展的自由。他之前派人打聽過,沈瓷不出所料地成功通過選拔,如今已是幾個月過去,她的狀況應是穩定下來,總該能分點心思到別處了吧?
他這樣想著,喉中便覺有些渴了,喚來馬寧,吩咐道:「備馬,隨我去景德鎮。」
馬寧微微一愣,勸道:「世子,再過幾天就要去京城了,您也知道王爺這些天小心得很。您若是這個時候還跑一趟景德鎮,恐怕會有所耽擱……」
「不會。」朱見濂語氣強硬:「不坐馬車,僅是策馬,你我二人現下趕去,途中休息四五個時辰,明日清晨便可到達,黃昏便能回來。」
「這麼著急?」馬寧訝異道:「如此奔波,恐怕對世子身體不利,不如等從京城回來再去,也不遲的。」
「不等了。」朱見濂用手撐著桌面,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我等那小丫頭片子夠久了,再等,黃花菜都涼了。」
馬寧聞言又愣了,聽這話,世子這次是要跟沈姑娘把話闡明了?朱見濂回頭,看見馬寧仍在原地站著,用直接叩了叩桌面,提高音調道:「還站著幹什麼,去備馬啊。」
馬寧連忙點頭,帶著點喜悅又興奮的心情,去馬廄領了兩匹上等的棗紅馬,準備妥當。
夕陽西下,在漸次黯淡的天光下,兩人策馬狂奔,朝著景德鎮的方向,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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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朱見濂帶著馬寧,終於趕到了景德鎮。他們只在途中的一家小客棧休息了四個時辰,其餘時候便借著微弱的燈光趕路,真算是風塵僕僕。
一夜下來,小王爺想見沈瓷的心情居然沒有絲毫回落。他知曉,若是這次見不到沈瓷,便只能等從京城後回來了。但此去京城,是凶是吉,成敗與否,他並不清楚。由是,這帶著訣別意味的見面,更激發了他的衝動。
朱見濂先去找了李公公。御器廠隨意不能進入,還得需李公公替他引路。誰知李公公聽到他的來意後,趕忙搖了搖頭道:「沈瓷不在御器廠,不光現在不在,估計以後啊,也不會再回來了。」
朱見濂身體猛地一顫,如遭雷擊,他震驚而激動地望向李公公,咬牙道:「你什麼意思?」
李公公連忙申辯:「這不是小人的意思啊,是皇上的意思。」
朱見濂微一揚眉,聲音沉冷:「說清楚。」
李公公連忙俯身,一五一十地道來:「沈瓷在御器廠沒多久,就新做出了一種瓷器,叫做素三彩。首席御器師想要提攜她,就派她做這一次的運瓷負責人,結果沒想到,路行了一半,瓷器被江匪搶了。皇上原本對這批瓷器期待很高,得知消息後大怒,就下令讓沈瓷不得再回御器廠……」
朱見濂急切問道:「江匪劫船,她可有受傷?」
「應該是有傷的,但並無大礙,具體傷在哪兒我也不知道。被江匪劫船以後,所有的護衛和窯工都被送到了醫館,聽說那時候沈瓷也一起被送了進去。可出來的時候,卻沒看見她人,估計是知道自己會承擔責任,先躲起來了。」
朱見濂不解:「不在御器廠,還可在民窯做,為什麼要躲起來?」
李公公皺了皺眉頭,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朱見濂,猶豫良久才道:「剛才,說漏了……皇上還說,若是發現了沈瓷,先杖責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朱見濂睫毛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收攏自己的手指,仿佛要克制住手心的顫抖。沈瓷那樣瘦瘦小小的身體,那樣白皙細膩的肌膚,若是在仗棍之下,怎麼能承受得住?
朱見濂瞪大眼睛看著李公公,逼問道:「她現在人在哪兒?」
「我,我不知道啊……」李公公嚅囁了一下嘴唇,被朱見濂的陣勢所駭,艱難地猜測道:「應該,應該還在京城吧。皇上雖然沒發動什麼兵去找她,可是出入京城都是需要證明的。按她如今的情況,大概是不出去的。」
朱見濂緩緩收回目光,自語了一句:「在京城?」想了想,覺得她若是一直呆在京城,也不牢靠,又多問了一句:「她在景德鎮可有好友?若是她回來,李公公覺得她應該會去找誰?」
李公公整理著回憶的脈絡,道:「我去衛宗明家做客時,曾經聽他說過,沈瓷和他的女兒衛朝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很是親近。」
「好。」朱見濂點點頭,與李公公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不願再耽擱,同馬寧啟程去往衛府。
臨到衛府門口,還沒敲紅色的大門,便聽見幾聲銀鈴般的嬉笑,未幾,衛府的門被打開,一個笑靨明媚的女孩從裡面走了出來,看見有兩人堵在門口,不禁「咦」了一聲,問道:「你們是誰?來做什麼的?」
朱見濂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又見她的衣服質料上乘,驕矜貴重,料想這便是衛老爺的女兒,遂問道:「請問姑娘,衛朝夕是否住在此處?」
果然,那女孩答道:「我就是衛朝夕,你們是……」
馬寧站出來,替朱見濂介紹道:「這位是淮王世子,我是他手下的侍衛。」
衛朝夕聽了他的名號,立刻反應過來:「來找阿瓷的?」
朱見濂點點頭,道:「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找她,有可能她現在仍在京城,並未回景德鎮。但我聽人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若是她最近尋路回到景德鎮,還望你能先照顧照顧。」
「你不說,我也會照顧的。」衛朝夕撇撇嘴:「不過,什麼叫我『先』照顧照顧,難不成以後,還歸你照顧了?」
朱見濂瞥了她一眼,鎮定道:「我是這樣想的。」
衛朝夕被他的回答驚了一跳,再聯想到沈瓷從前同她提起小王爺時的臉紅模樣,很快悟出了點什麼,張了張嘴,一時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
趁著衛朝夕愣神的時候,朱見濂繼續道:「之所以讓你先照顧,是因為三日後我將啟程前往京城,屆時也會努力尋她。只不過防患於未然,先來一趟你這裡,做個提醒。」
衛朝夕聽到「京城」二字,眼睛霎時變亮,方才的遲滯都拋卻了,激動地問道:「你也要去京城?」
朱見濂點頭。
衛朝夕眨眨眼,腮邊的酒窩泛起,望著朱見濂,連語氣都變得溫柔起來:「世子殿下,帶我一起去京城吧。」
朱見濂看著她的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方才的無所謂瞬間變成了諂媚的語調,不禁笑了:「為什麼要帶你去?」
這可難倒了衛朝夕,她摸摸頭,想了好一會兒,乾脆耍起了無奈:「你要是不帶我去,我就在阿瓷面前說你壞話,讓她不喜歡你!」
朱見濂覺得好笑,也沒想太多,覺得她想去就順帶去吧,點頭道:「帶你隨行也沒什麼問題,只是別惹事,到了京城給你另外尋個住處,沒人有空管你,自己安分點。然後回來的時候,再在路上捎上你。在京城的日子,你就自己安排,注意安全便是。」
衛朝夕覺得朱見濂比沈瓷好說話太多了,居然這樣便答應,大喜過望,立正應道:「明白!到了京城我就自己管自己,一定安分!」
064 夜赴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