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小人
「呀,黃主事,看不出來你口才這麼好。」周圍的官吏們一邊爭搶著觀賞新錢,一邊笑呵呵打趣。
黃老歪平素在議事廳中的表現,絕對稱得上沉默寡言,但此刻回到自己的地盤裡頭,卻完全換成了另外一個人,只見他兩手配合著處理銅錢,動作嫻熟如飛,嘴巴上卻絲毫不耽誤地反擊道,「干一行,說一行話,怎麼幫大總管治理地方,那我不懂,也不敢插嘴,但怎麼教徒弟,給他們找飯碗,諸位大人可真未必比黃某懂得多,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娃子的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就是不容易長出息,為啥老輩手藝人總喜歡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教呢,就是這個道理,當爹的對兒子,輕易下不來狠心,交給外人,該掄大錘就掄大錘,該扛鐵錠就扛鐵錠。」
說話間,他身旁已經擺了一整摞處理好的銅錢,個個乾淨光潔,金光耀眼,而焦玉那邊指揮著兩名匠師和其他工匠們,也陸續沖鍛、壓制了好幾輪,令整個托盤裡都盛滿了黃燦燦的華夏通寶,看上去瑞彩紛呈。
這效率,肯定能甩出過去那種用模具澆鑄的辦法上千里,眾官吏雖然都是外行,卻也看得心花怒放,此時整個作坊里只有一套機器在運轉,如果日後真的像黃老歪所說,擺開十餘套機器同時開工,恐怕半個時辰內,就能造出上萬枚銅錢來。
給足了工匠三班倒,一天制錢二十餘萬枚,那一年就是,照這速度,只要銅料跟得上,恐怕用不了太久,整個淮揚大總管府治下,華夏通寶就得大行其道,而隨著淮安軍控制地盤的不斷增加和華夏通寶的流通,制錢作坊的地位,恐怕也會水漲船高,到那時
當即,有人心思就開始飛快地轉動,盤算著該怎樣才能將制錢的作坊納入自己的管轄範圍之內,誰料還沒等大夥想好理由,朱重九已經搶先做出了決定,「不錯,你們三個幹得不錯。」將手裡銅錢拋回托盤內,他大笑著說道,「趕緊再接再厲,把更多的機器裝起來,今後制幣坊的事情,就由張松負責兼管,戶局、工局各派一個得力人手前來協助,將來如果還需要擴大規模的話,再考慮重新委派其他人手。」
「多謝主公信任,微臣必不辱命。」內務處主事張松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彎下腰去,哽咽著說道。
「是。」蘇先生和黃老歪兩個,也雙雙拱手,表示願意盡力為張松提供支持。
這下,大夥看向張松的目光,就有些複雜了,特別是老夫子逯魯曾,一向主張明君必須『親賢臣,遠小人』,而朱重九最近一段時間的作為,明顯是反其道而行之,讓他如何能夠開心。
正鬱悶間,卻又見朱重九走到大匠師焦玉身邊,俯在後者耳朵上大聲喊道:「噪音這麼大,是不是齒輪配合有問題。」
「是,也不全是。」焦玉將手中活計轉給身邊的匠師,然後以同樣高的聲音大喊大叫,「第二座機器像您當初提出來的那樣,沒有直接採用水錘,而是中間轉換了幾道,每一道,都用了好幾種齒輪,齒輪數量多了,當然響動就大了些,另外,咱們做出來的齒輪,互相之間咬合還是有問題,得磨上十來天,聲音才會慢慢變小一點兒。」
「不是讓你們儘量採用新標尺了麼。」朱重九雙手放在嘴巴上,渾身上下不見絲毫作為一名帝王應有的雍容氣度。
「用的全是新標尺,可還是不行,光圖紙就畫了好幾百張了,我也不知道是啥原因。」一提到技術問題,焦玉也完全變成了個瘋子,正對著朱重九,手舞足蹈,吐沫星子飛濺,「微臣以為,實在不行的話,第二座鍛床也直接用水錘衝壓為好,雖然容易傷到人,但出了毛病也好解決,不像這台機器,繞來繞去,萬一出了毛病,就得找上好半天!」
「你看著辦,但能用新技術,就用新技術,哪怕毛病多,慢慢也能一點點改好,不要絕了創新之路,身為大匠院的主事,你得有吃第一口螃蟹的勇氣。」朱重九滿嘴大夥聽不懂的詞彙,繼續跟焦玉吵吵嚷嚷。
受另一個時空朱大鵬靈魂的影響,他對科技創新十分熱衷,絲毫不覺得跟焦玉以平等身份探討問題有什麼不妥,亦絲毫不覺得周圍的環境過於嘈雜,整個人沉浸在另一個時空那個小工科宅男的角色里,不覺不間,就忘了自己如今身在何處。
「微臣明白,您沒見到,如今整個大匠院和百工坊,用的全是咱們淮揚的新度量標準麼,但是這事兒急不得,總要有個過程,一口氣吃不成胖子。」焦玉如果放在後世,同樣也是個技術瘋子,此刻眼裡毫無尊卑,繼續對著朱重九的臉狂噴吐沫。
「如果把一部分齒輪改成皮帶」
「怎麼可能,主公您到底懂不懂行啊,皮帶傳動最容易打滑,出力也不穩定,而錢餅上壓花,卻必須有一股子連續的勁兒,萬一中間停下來,整套餅子就都得重新融化了鑄銅板。」
「那齒輪上多塗些油,或者把齒輪乾脆用盒子包裹起來,直接泡進油當中。」
「老天爺,那得多少油啊,主公您可真敗家,不過,嘶,這招說不定還真能行」
二人談得興高采烈,當著眾人的面兒,就探討起如何改進制錢的機器來,嘴巴裡頭,大堆大堆的新鮮名字一股腦地往外冒,從天尺到地尺,從錢、兩到克,溫度談到時間,再從皮帶傳動到齒輪潤滑,根本不在乎身旁兩台機器雷鳴般的吵鬧,(注1)
逯魯曾在附近越看越著急,越看越鬱悶,用手揉了揉腦袋,嘆息著**:「不行,不行,老夫年紀大了,受不了這機器的轟鳴聲,先走出去透透氣,蘇長史,麻煩你一會兒替老夫向大總管告罪。」
「您別心煩,大總管做起事情來就是有股子認真勁兒。」蘇明哲看了一眼全身心投入到鍛床改進大業中的朱重九,眼睛裡流露出幾分溺愛,「夫子慢走,我也不喜歡聽這機器的聲音,乾脆陪你一起出去透透氣。」
說罷,拄著自己的金拐杖,慢吞吞陪著逯魯曾走到了院子中。
兩個最位高權重的老傢伙敢找由頭逃走,其他官吏可沒這麼大膽子,只能繼續忍受著刺耳的機器轟鳴聲,將黃老歪打磨好的銅錢握在手裡,玩了又玩。
只有內務處主管張松,終於如願攬到一項美差,志得意滿,絲毫不覺得機器的聲音煩躁,反而故意將身體靠了過去,眼睛盯著黃燦燦的銅錢一批批落入托盤,仿佛在替自己清點即將入庫的家財般。
「張主事可是要小心了。」有人實在看不慣張松那幅小人得志模樣,湊到他耳邊,大聲奚落,「自古以來,制幣之事,都風險重重,張主事以前天天負責盯著別人,別哪天自己也被盯上了。」
如此刻薄的話,張松豈能聽不出來其中惡意,然而他卻一改先前錙銖必較的性子,擺擺手,笑呵呵地回應道:「多謝李兄提醒,張某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不過咱們這邊制幣可不比從前,每一張銅板的大小都是固定的,上面能軋出多少錢餅也是固定的,每天只要數清楚了進來多少銅板,該送出去多少枚銅錢,自然清清楚楚,至於剩下邊角料,也有專人負責收集起來過秤,重新融化製造銅板,每個環節可能出現的疏漏,張某早就提前給堵死了,將來無論是哪個接替了張某,想要胡亂伸手恐怕都不容易。」
一番話,可謂有理有據,層次分明,將挑事者立刻打了啞口無言,然而張松卻不知道見好就收,轉過頭,衝著其他極為平素看自己不順眼的同僚們輕輕拱手,「張某知道諸位擔心什麼,無非張某以前的官聲不太好,怕張某管不住自己而已,可張某也是正經的科舉出身,與諸位一樣讀得全是聖賢文章,心中豈能不知道廉恥二字,但以前做大元朝的官,沒辦法,你不貪不拿,甭說高升一步,連腳跟都未必站得穩,伯溫兄,你說是也不是。」
「那,那倒是沒錯。」劉伯溫沒想到張松會找上自己,措手不及,只能訕笑著回應,他以前正是像張松所說的那樣,不肯跟別人同流合污,所以走到哪裡都受同僚排擠,沒辦法,只能選擇掛冠而去,好歹落了個清白名聲。
「可咱們大總管這不同。」張松的聲音再度提高,像是在對大夥明志,又像是在全力拍朱重九的馬屁,「只要你有本事,肯用心,就不愁沒辦法出頭,並且薪俸有給得足,商號裡頭年底還有大把職務分紅可拿,張某是傻了,才會貪那點兒制錢的火耗,而不去輔佐大總管一統天下,以圖身後名標凌煙。」
注1:關於朱重九改進度量衡,參見第二卷第二百七十八章跬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