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與子偕行
殺戮還在繼續,除非有奇蹟出現,此戰的結果已經無法更改。
除了芝麻李、趙君用和毛貴三人,還各自帶著數百親信且戰且退之外,其餘各營已經徹底被打散了架。兵找不到將,將顧不上兵。能擠上吊橋的,就順著吊橋往城門洞處擠,擠不上吊橋的,就直接跳進冰冷的護城河。那些連跳河都來不及的,則沿著河岸向東西兩個方向逃命,徐州城有四個大門,只要逃到東西兩個城門口,他們就還有回家收拾細軟的機會。
而兀剌不花麾下的蒙元官兵,則從背後追上至少五倍於己的紅巾軍將士,將他們一個挨一個戳死在地上,簡單得如在割草。
一個十人隊可以追殺一百名紅巾軍。一個百人隊可以在戰場上橫掃千軍。哪怕只有兩三名羅剎兵,也照樣可以追著數以十計的紅巾軍猛砍,絲毫不必擔心後者敢於回頭反擊。
就連盔甲兵器和紅巾軍差不多檔次的高麗棒子,都像喝了曼陀羅汁一樣,興奮地追著紅巾軍背影,一個個志得意滿,殺氣騰騰。
一名興奮過度的高麗僕從,舉著滴血的朴刀撲向朱八十一。他腰間已經掛了三顆不肯瞑目的頭顱,馬上就要收穫第四顆。不過,這第四顆人頭卻不肯低下脖子讓他砍,卻忽然側開了一步,然後手臂橫著就掃了過來。
「噗!」那名高麗僕從聽到一記熟悉的聲響,然後雙手捂住自己喉嚨,詫異地睜圓了眼睛,到死,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傢伙居然會反抗,居然還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朱八十一抬起手背在自己臉上抹了抹,繼續撒腿向前猛跑。距離兀剌不花的指揮台至少還有五六百米遠,他必須在有人注意到自己之前加快速度。
幾名騎著高頭大馬的蒙古騎兵從他身邊只有十米遠的飛馳而過,卻沒有停下來追殺他的興趣。戰場上跑丟了方向的紅巾軍士卒太多了,這個只穿了件皮甲的傢伙,一看就不是什麼大官,不值得騎兵浪費時間。
又一股高麗仆兵迎面撲來,朱八十一側身繞了個圈子,避免與對方正面相撞。這些高麗兵和先前那幾個蒙古兵同樣不識貨,對近在咫尺卻跑得頗快的「大魚」視而不見。
朱八十一繼續在混亂的戰場上逆著人流前行,就像一隻孤獨的飛鷹。
又有兩波官兵被他避了過去,距離兀剌不花的帥台已經不到四百米。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砰砰砰狂跳,呼吸沉重得像是在拉風箱。
眼前的潰兵越來越少,敵軍也越來越少,視野越來越清晰。
兩名渾身是血的羅剎兵看到了他,愣了愣,獰笑著撲了過來。這兩個人剛剛解決了一小隊死戰不退的紅巾軍,累得滿頭大汗,腳步也遠遠落在了同夥的後邊。正愁追潰兵追起來太累,如今居然有傻子自己送腦袋上門,教他們如何不喜出望外?!
朱八十一繞了幾步沒能擺脫,最終被二人擋住了去路。一伸左手,他從腰間扯出一個竹筒,試圖速戰速決。然後將竹筒舉起來之後,才猛然發現,自己居然事先忘記了點燃引火用的艾絨。
現掏火摺子去點引線肯定來不及了。朱八十一想都不想,劈手將竹筒砸向已經近在咫尺的羅剎兵。然後右手舉起殺豬刀,朝著此人的心臟狠狠刺了過去。
「啪!」竹筒被羅剎兵用短刀砍成了兩瓣,黑火藥失去約束,從半空紛紛揚揚落下來,灑了此人滿頭都是。沒等他來得及用手去擦,殺豬刀已經刺到了胸口。「當!」地一聲,濺出連串的火星。
「嗯!」羅剎兵被胸口處傳來的巨大力道推得接連後退,然後揮動鐵盾,拍向朱八十一的腦袋。朱八十一躲閃不及,只好奮力向前一撲,連人帶刀,撲進了羅剎兵懷裡。
鐵盾砸空,羅剎兵右手利刃抬起,從斜下方刺向朱八十一小腹。朱八十一左手下壓,握住了他的手腕。右手的殺豬刀再度舉起,扎向羅剎兵的咽喉。
羅剎兵訓練有素,立刻丟了盾牌,用左臂架住朱八十一的右胳膊。殺豬刀刺不下去,短刃也挑不起來。二人糾纏在一起,眼睛瞪著眼睛,鼻孔間的白煙清晰而見。
另外一名羅剎兵看到有便宜可占,立刻繞到了朱八十一身後,準備給他致命一擊。電光石火間,朱八十一感覺到了危險臨近,嘴巴大吼一聲,雙臂雙腿腰肢同時發力。像推牲口一樣,將對面羅剎兵推出了五米多遠,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背後的羅剎兵一刀刺空,搶步上前再刺。忽然有一雙套著華麗鎧甲的手臂從側面探了過來,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杆。
兩度攻擊均已失敗告終,這麼羅剎兵惱怒異常。刀尖立刻調轉方向,朝抱著自己的那個紅巾軍大將猛砍。一刀,然後又是一刀。
「啊——」那名身穿鍍銅鎧甲的紅巾軍大將疼得厲聲慘叫,卻寧死不肯鬆手。
朱八十一恰巧回過頭來,看到剛才被自己踹了一腳的孫三十一像蔓藤一樣掛在羅剎兵腰間,血從後背的傷口上噴泉般往外噴。
「啊——!」他張口發出一聲大叫,不再管被自己撞翻在地的另外一名羅剎兵,跳起來,雙腿凌空朝被孫三十一抱住的這個撲了過去。整個人像炮彈般,狠狠地砸在了此人的前胸上。
「嘭!」殺豬漢的塊頭,遠遠超過平素連肉都捨不得吃的孫三十一。強大的衝擊力令羅剎兵身體向後一仰,重重地摔在了血泊中。
朱八十一也站立不穩,身體踉蹌了幾步,膝蓋一彎,恰巧跪在了羅剎兵胸口上。這是他平素殺豬的最基本動作,從十二歲被酒鬼師父逼著拿刀,一直學到了酒鬼師傅死。期間不知道斷送了多少牲畜的性命,每一個動作都早已演化成了本能。
只見他瞪著通紅的眼睛,膝蓋死死壓住羅剎兵的胸口。刀尖貼著鎖骨向頸窩一捅,「噗」,透過皮膚、肌肉毫無阻礙地直達心臟,然後行雲流水般拔出來,帶出一股半丈高的血泉。
被血泉淋了滿頭的朱八十一隨即跳起,拎著殺豬刀撲向剛剛爬起來的另外一名羅剎兵。那名羅剎兵被他渾身上下冒出的殺氣嚇得兩腿發軟,鋼刀和鐵盾亂揮,死死護住身上的裸露部位。
有根簡陋的長矛貼著地面掃過來,將此絆了個踉蹌,正跪在朱八十一面前。朱八十一想都不想,憑著多年養成的本能又是一刀。「噗」,殺豬刀順著頸窩位置捅穿了心臟,與上一刀毫釐不差。
「三十一,三十一!」蘇先生丟下長矛,從血泊中扶起奄奄一息的千夫長孫三十一。
孫三十一的瞳孔已經發散,看著朱八十一,艱難地擠出一個笑臉,含恨而逝。
「長史——,長史——!!」徐洪三帶領著百餘名漢子混亂不堪的戰場上鑽了過來,一半為親兵,另外一半兒則出自最早接受訓練的那批軍官,個個渾身是血。看到蘇先生懷裡的孫三十一,愣了愣,默默地低下了頭。
「你們——?!」朱八十一沒想到真的有這麼多人會跟自己一起去死,並且其中還包括膽小如鼠的蘇先生,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蘇先生訕訕咧了下嘴,沒有說一個字,放下孫三十一的屍體,從腰間解下一根冒著煙的艾絨,雙手捧給了朱八十一。
朱八十一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伸左手接過艾絨。然後迅速將右手的殺豬刀別到了腰上,順勢扯下第二枚竹筒,「跟我來,咱們去炸韃子!」
「炸韃子,炸韃子!」蘇先生和徐洪三、牛大、王胖子等人,或者平端長矛,或者舉著一個竹筒,寸步不落。
此去必死無疑?!但大夥至少活過,像個人一樣活過!
這一小股直立而行的人,立刻吸引了周圍無數道目光。十來名高麗僕從匆匆忙忙跑上前阻攔,被大夥伸出長矛一通亂捅,全都給捅成了篩子。
一個羅剎兵牌子頭帶著另外兩名羅剎兵也沖了過來,揮舞著短刀擋住大夥的去路。蘇先生揮了下手,牛大立刻帶著五名弟兄纏住了他們。其他弟兄們則繼續跟在朱八十一身後,任背後傳來的慘叫聲如何悽厲,腳步都不做絲毫停留。
他們沒有時間停留,也不敢跟任何攔路者做過多的糾纏。百餘人的小隊,不過洪流中的一個小水泡,隨便一個大浪拍過來,就會令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有幾名羅剎兵撲上前攔路,王胖子帶頭撲了出去。
又有一小隊高麗兵從斜刺里沖了過來,讀書人劉子云帶領幾名弟兄迎了過去,手持鋼刀,就像一群不屈的刑天!
頭斷,還有手做眼。手斷,還有心未死,志未喪。即便身體被鋼刀砍成了碎片,每一塊骨頭都被野火燒成了灰,依舊有靈魂持干戈而舞。
生,為男兒。
死,亦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