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識尹丹宸的時候,尹丹宸就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十年後再次見到他,他還是十年前的那個樣子。一種異樣感襲上陳杉心頭,他想起第一次見尹丹宸,不僅被他那個不太周正的腦門所吸引,而且當時就覺得這個人的眼神,好像是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有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超脫感,總之有種形容不上來的怪異。尹丹宸一邊寒暄,一邊帶陳杉到走廊盡頭右側的那間,打開了裡面的燈。果然如尹丹宸所言,裡面布置好的餐具酒器,正在等待什麼貴客的到來,他心裡更納悶了。
「你坐,我去叫茅哥。」身量偉岸的尹丹宸在門口對陳杉笑笑,就關門出去了。
陳杉身處的這個包間,其實是老茅留給熟人的一個套間,不像別的包間裡有k歌的設備、棋|牌桌等設施。外面這間只用一架素雅的落地式紫檀繡屏隔開,屏風外側是矮長桌和坐墊,靠裡面的另一邊是茶桌。周圍對稱的幾組品字形矮几上,還放了些這兩年時興的復古老唱機、黑膠唱片、精緻的茶寵架和幾塊形色奇特的石頭等物。
除了新添的唱機和那幾塊陳杉從沒見過的漂亮石頭,其它的一切擺設裝飾都格外親切。他坐過去看見唱機那邊,是幾張中島美雪、吉田拓郎、鈴木常吉的黑膠唱片。腦子裡刻意不去想關於逃婚的一切,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就隨手放了鈴木常吉的那張,沒想到那個唱機還能用,不僅僅是仿舊的擺設。
剛抽了半支煙,一個面容猥瑣神情滑稽的中年男人推門進來了——他生了一張包子臉,頂著個地中海頭,油膩的皮膚和一對金魚似的眼泡,看見包間裡的陳杉,驚詫兩秒又眯了眯眼,突然大笑道:「原來是你啊!」陳杉當然不知道,他這句話里包含著另一重意思。
「這麼多年沒見面,真沒想到你今天會過來,你不是明天就……」老茅被陳杉擺手打斷,他脫下衣服隨便往旁邊一丟,坐回矮桌旁的墊子上,長嘆一口氣說:「想喝酒,在這裡躲幾天,想喝很多很多的酒。不想結婚了。想好了,別勸我。」
一臉浮油的老茅,穿了身松垮垮的灰格子休閒西服,在光照下像個胖羅漢,他也坐下來,盯住他看了片刻,笑了笑說:「我還以為你就打算那樣了。」他有一個永遠改不掉的動作——經常無意識地伸出舌頭繞著雙唇舔一圈,然後用掌心擦掉口水。店員們常在背地裡嘲笑他這個猥瑣又噁心的動作,但他並不自知。
尹丹宸提了個精緻的食盒,帶著身後端著托盤的服務生進來了。幾樣陳杉愛吃的下酒菜和六壺酒擺在桌上,三人對坐在長桌兩側,服務生出去了。「你是真的想好了嗎?以後有什麼打算?」老茅斟滿三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陳杉面前。
陳杉一口氣連幹了四五杯,「真的想好了,以後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想起你,就來這裡躲幾天。說真的,腦子裡亂糟糟的,沒什麼打算。」都是很熟的朋友,他也並不客氣,順勢躺在一邊,蓋住他上半張臉的長髮散到兩邊,露出一張過度憔悴的面容,仍不失俊美,不知道他年齡的人單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
尹丹宸已經明白茅哥之前說的重要客人,就是陳杉。他看了老茅一眼,老茅微微點頭,尹丹宸就去隔壁把神輝之眼拿過來,很隨意地放在桌上,然後一言不發就出去了。他來到一層,叮囑那幾個看到陳杉的店員都管好自己的嘴。
樓上包間內的陳杉,看著老茅,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日子。「先不說我的事了,倒是你們兩個,我這是見鬼了麼?你們一點兒也沒變,這不太……很不正常啊。」他重新弄坐起來,自斟自飲,吃了幾口菜,令人懷念的味道。
雖說是老朋友,但陳杉對老茅的背|景和私生活並不了解,甚至一度以為老茅和尹丹宸是他和「老師們」的那種關係。以前陳杉問過他是哪裡人,有沒有老婆孩子等問題,但老茅說了個生僻的地名,又說自己習慣了一個人之類的話,隨便搪塞過去,陳杉也就不多問了。
陳杉始終不理解,老茅在帝都的店,以及在那邊經營的人脈關係都不錯,不知他為什麼突然離開,而後又到南方這邊「複製」了這家店。靜靜想來,這兩個容貌未變的人,似乎很享受這種人來客往、平淡充實的生活——但這本身又像個平庸的謎,也許下面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老茅半張著嘴笑道:「所以我才來新的地方。」他看了陳杉一眼,目光意味深長。
「《這個男人來自地球》?可別告訴我你是耶|穌、佛祖、地仙什麼的。」陳杉借著酒勁調侃著,他嫌用杯子太麻煩,直接端著酒壺喝了。
「逃避不是最好的辦法,對於你和我,終究還是要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老茅的話和眼神,讓陳杉覺察到了些許「平庸的謎」背後的東西。「如果你就這樣一走了之,不僅會毀了過去擁有的一切,而且人生要『重新開始』,可不是說說那麼簡單。」
陳杉不屑地笑笑,「逃避……重新開始,呵,別總往我身上扯,說說你,你的事,你是怎麼做到的?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每次你都含糊其辭,我猜這和普通的談話禁忌沒什麼關係,說說吧,關於你,你的……秘密。」
「我和你一樣,也算是逃避吧。躲避熟人,躲避一些因為你已經發現的異常,而可能引起的麻煩。雖然我有辦法解決這些麻煩,但不能每次都拍賣……這麼說吧,即使我在用最簡單的生活逃避、在不同的國家和城市逗留,可我是在執行任務。你和我,性質不同。這件事很複雜,要說清楚恐怕得十幾個晝夜。」老茅才喝了幾小杯而已,整張臉就已經通紅了。
陳杉知道老茅這已算是很坦誠了,如果他不願意說,怎麼也問不出來,巴不得他能說出點什麼,好讓自己暫時從現實中抽離。「你遮遮掩掩的,倒讓我更想知道怎麼回事了,我有這個耐心。」
「也許我能幫到你。」老茅渾濁的眼球從下而上地看住他。
「怎麼講?」陳杉被看得有點不自在了,但他知道,老茅應該願意多說點什麼了。
這時尹丹宸突然門也沒敲,就慌張地進來了,他沒有避諱在場的陳杉,神色嚴肅地對老茅說:「茅哥,周禹被抓了,應該是殺了什麼人,我剛得到消息。」
老茅皺著眉頭沒說話,看樣子是在想什麼事,過了好半天,才站起來,對他們說:「你們先聊,讓我想想。」說著他就推開這個包房裡套間的門,進|去後又把門緊緊拉上了。裡面的燈也隨之亮起,不知道他一個人在裡屋做什麼。
陳杉聽得迷惑,也不好直接問,尹丹宸反而恢復到平時的神色,看酒壺都快空了,就按鈴讓店員再送點上來,又額外叫了四樣小菜,難為他記性好,都是從前陳杉來時最愛吃的。
「丹哥,老茅剛才說你們……那什麼來著,我沒太明白,到底什麼意思?」
「哈哈,你不用詐我,教……茅哥沒說的事兒,我是不會跟你說半個字的。」正好唱片也到頭了,尹丹宸過去又重頭開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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