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承殿內,苻緘與慕容暉相對而坐,從二人表情上看,很顯然說的正是慕容瑾。
「這麼說,你是被慕容公主給斥責了?」苻緘執一黑棋,看了棋盤一眼,落下。
「回稟陛下,何止是斥責,」慕容暉苦笑著搖搖頭,「簡直是被罵的狗血淋頭,我幾乎是逃出來的,真沒想到我那素來溫婉的堂妹竟有這麼一張犀利的嘴。」
苻緘露出理解的微笑,道:
「這一點,朕也有領教,可你當真一句話沒說就給堵回來了。」
「是的,」慕容暉白子落在棋盤中間某處,「瑾妹妹根本不給末將說話的機會,還請陛下恕罪,過幾日再尋良機。」
苻緘沒有答話——他今天讓慕容暉去見慕容瑾,表面上是托慕容暉去好言相勸,讓她在杞國住下,順帶提一提「招安」之事,實則也是想探一探虛實,看看兄妹二人見面會不會露出點什麼「訊息」,畢竟慕容瑾從最初的「視死如歸」到「屈意遵從」這個變化有點快,他要弄清,雖說他也料到慕容瑾不會有好臉色看,但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
「連日來,朕忙於政務,還沒去見過慕容公主,明天該去看望一番了。」苻緘似有意無意道,「否則這位烈性公主還不知道怎麼認為朕呢。」
「怎敢勞煩陛下大駕,還是讓瑾妹妹自己想幾日,再由末將前去。」
「不了,她現在恨你露骨,根本不屑與你交談,去也沒用,還是由朕親自去探查一番。」
慕容暉一愣,但從皇帝的目光里似乎看懂了什麼,知趣的一頷首,只佯裝糊塗道:
「是,末將遵命。」
苻緘老奸巨猾的揚揚唇角,輕笑道:
「你也別緊張,朕並無責難於你之意,慕容卿為杞國所做的,朕都在看眼裡,不必介懷。」
慕容暉點頭稱是,不消多久,以皇帝勝棋,慕容暉告辭而去。
翌日,皇帝處理完政務,便由太監楊淼領著去了邀月宮,這日好似沒什麼煩心的事,苻緘顯得心情格外好,他有飯後散步的習慣,常常晚膳過後,便到御花園去溜達,一面走一面想事情,只當是小憩,這也是太醫的囑咐。
皇帝由一個太監和數個侍從走走停停就來到了邀月宮門前,楊淼拔高嗓門道:
「陛下駕到——!」
長長尖細的尾音是獨屬閹人的滑稽,裡面人就是再不想見國君,也知道太監到此,幾個宮女連忙出宮門迎接,慕容瑾走在最前面。
「奴婢參見陛下!」
宮女們邊說邊跪下,唯有慕容瑾筆直的站著,容顏清冷,膝蓋像是少了塊骨頭似的彎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公主,快跪下,」紅杏急的直冒冷汗,她悄悄拽了一下慕容瑾的袖子,機智的暗示,「『入鄉隨俗』。」
慕容瑾仿若未聞,眼眸卻直勾勾盯著苻緘:想來這次回到杞國,苻緘休息了一陣,竟比在燮國初見時更年輕和精神了些許,加之身著龍袍,更顯得不怒自威,楊淼見慕容瑾如此不懂禮數,膽大妄為,登時大怒,正要發作,卻聽苻緘道:
「怎麼,叫朕一聲『陛下』就這麼困難。」
慕容瑾想起紅杏對自己說的話以及方才冒險暗示,心軟了下來,不情願道:
「見過陛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不請朕進去坐坐嗎?」苻緘似笑非笑的迎著慕容瑾充滿敵意的目光。
「陛下請。」慕容瑾冷漠的讓開了一條道。
苻緘跨過門檻,緩步走在邀約宮裡,見裡面收拾和裝飾的和其他嬪妃宮差不離,但有些地方卻設置的很雅致,幽靜,但不讓人覺得冷清。
「這邀月宮是宮女們收拾的,還是公主自己?」苻緘回過頭來,看了慕容瑾一眼,不經意的問。
「我自己。」慕容瑾簡潔的回答。
「看上去像燮國宮裡的風格。」
紅杏一陣緊張,大氣不敢出,只拿眼睛看著慕容瑾。
「是,我日夜思念故土,既無法回去,那麼便讓我的下榻處有點相似,以慰我思鄉之情,當然,」慕容瑾微頓,補充道,「若是陛下覺得不合適,我讓人即刻改了就是,一切按杞國風格裝扮。」
難得有機會讓慕容瑾「安頓」下來,苻緘怎會放過,於是展顏笑道:
「不,這邀月宮是朕送給公主的,自然是按照公主的喜好來,只是別累著了你。」
「謝陛下。」慕容瑾輕飄飄的甩出三個字,便不再開口。
苻緘思忖著著該怎麼跟這個難搞的公主開場白,來強的只會逼她去死,來軟的她又未必放在眼裡,這讓一向辦事雷霆果決的杞國君竟有些躊躇,而慕容瑾也在等著苻緘說話,同時也抱定「不管你怎麼說,我權當沒聽見。」的心理。
「你過來。」苻緘在最裡邊正中央的一張羅漢床上坐下後,朝慕容瑾揮揮手。
慕容瑾機械的迎上去前,心下暗罵這狗皇帝磨嘰什麼呢,巴不得他痛快說完就滾,有多遠滾多遠。
等她在對面苻緘對面坐下,宮女遞上茶水。
「朕聽說昨天你兄長來看你了,」苻緘佯裝隨意的探問,「怎樣,你們兄妹重聚是不是得感謝朕。」
慕容瑾心下嗤笑:是,我的確「感激」你,總有一天,我會用他的項上人頭向你表示「感謝」!
苻緘等半天沒等到她回應,有點奇怪,也有點慍怒,但同時也感到心安,因為這說明兄妹二人並不愉快,甚而已成水火之勢,並沒像有些大臣猜測的那樣。
「陛下難道不知道?」慕容瑾抬頭,看了苻緘一眼,譏諷的反詰。
苻緘微微一笑,這使他的帝王威嚴瞬間減了幾分,不那麼難以親近了。
「昨日他與朕提過,看得出他很難過,」苻緘一面說一面留意慕容瑾的面部表情,「朕就不明白,你為何不設身處地去為他想一想,將心比心。」
「抱歉,小女子心已死,無心之人還怎麼『將心比心』。」慕容瑾不冷不熱的回。
旁邊的宮女太監看著眼前這一幕,聽著慕容瑾的一句句「忤逆」之語,全都嚇得膽戰心驚,心想這亡國公主真是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奇的是,陛下竟也不發怒,好似根本沒放在心上一般。
「喝茶。」苻緘看著幕容瑾,笑得很爽朗和率性。
幕容瑾剛把觥放到唇邊就聽到苻緘說:「放心,以後朕會讓慕容將軍還有將軍夫人時常到邀月宮來陪你說說話,敘敘舊,也藉此機會消除隔閡,兄妹同心。」
慕容瑾默默的把茶喝完,看著苻緘暗諷道:
「陛下為國事操勞,日理萬機,竟還要因一個亡國之女如此費盡心神,」說到這,慕容瑾眼裡閃過一絲不屑,「您是要對每個進入杞國的亡國奴進行居心檢測嗎?」她毫不在意苻緘那一瞬間的臉色變化,又道,「陛下您要檢測我也沒意見,但好歹您得派人來,您派一條狗來,他聽得懂人話嗎?」
苻緘本想採取「迂迴戰術」,循序漸進,料不到慕容瑾輕輕鬆鬆一句話就點破了關鍵,讓這身為一國之君的他多少有點下不來台。
「放肆!」苻緘的臉變得難看起來,嗓音略微一沉,「哪有人像你這樣把自己的兄長說成狗的。」
「陛下,來杞國之前,小女子已說過數次,瑾沒有兄長。」慕容瑾並不給苻緘喘氣的機會,前者話音才落,後者就跟上了。
苻緘登時氣得直翻白眼,有生以來,他從未遇到過如此冥頑不靈、油鹽不進的人,而且還是個女子,你永遠都不知道她下一句有什麼話在等著你,最氣人的是你還不能或不願拿她怎樣!這個心理連苻緘自己都嚇了一跳,也許是欣賞慕容瑾這份對國忠義的情感,多少能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希望為杞國所用……
急不得,得暫緩!苻緘心想。
「在這裡還住得慣嗎?」苻緘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開來。
「住不慣,我還能有第二個選擇嗎?」慕容瑾想也不想就問。
「有,到朕身邊來,伺候朕,如何?」
話一出口,苻緘就後悔,現在連她的心思還摸不透,這麼冒然將她安置在身邊,不是找死嗎?好在慕容瑾的回答讓他卸了包袱——
「那還不是一樣,都在杞國,既來之則安之,小女子就在邀月宮,哪兒也不去……」
接著沉默,通常慕容瑾不耐煩的表現就是沉默,這相當於是她「送客」的暗號。
「既如此,慕容公主便好生住下,」苻緘不傻,知道該告辭了,含笑著起身道,「有什麼需要儘管跟身邊的宮女太監說一聲,朕即刻——」
「小女子恭送陛下!」慕容瑾起身,頷首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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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中,位於上首穿著雍容華貴的荀皇后聽著宮女的匯報,神態淡定,卻渾然不覺身下坐著的煙紫色團花軟墊被她那染滿紅色蔻丹的芊芊玉指給揉成一團。
「就這些了?」荀皇后眯著丹鳳眼問。
「是,以上便是奴婢這幾日暗探邀月宮所看到的。」宮女春兒稟報。
「你是說陛下對那個亡國公主格外照應,」荀皇后緩緩鬆開軟墊,纖柔的語調含著令人毛骨悚然之感,「竟然還由著她按照燮國宮的樣子裝飾邀月宮。」
「是……」春兒的下巴已貼近胸口,渾身也忍不住的抖。
「荒唐!」荀皇后冷笑著,「本宮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女竟能蠱惑陛下至此。」
正要起身就走,春兒狀了膽子道:
「娘娘,您是皇后,母儀天下,怎能讓您屈尊前去,應當是那亡國賤婢來給您請安才是。」
荀皇后腳步一頓,臉色隨之好轉:說得對,現在情況不明,若斗,早了點,不如找個機會向陛下試探一二再說不遲。
「你說的對,既然這個亡國公主不懂規矩,本宮自然有責任調教於她,」荀皇后變臉極快,之前還陰雲密布,黑雲翻滾,這會兒已是雨過天晴,眉目含笑,「傳本宮的話,明日讓慕容瑾來長信宮。」
接到傳話,慕容瑾小有吃驚了一下,但當她把視線落在除了紅杏以外的幾個宮女身上之後,便釋然了,這些宮女,名義上是苻緘派來的,其實還不是荀皇后安排在自己身邊的耳目,念及此,慕容瑾冷笑著不吭聲,直至有個宮女又說了一遍,慕容瑾才淡淡的道:「遵命。」
在見到慕容瑾的那一瞬,荀皇后方知傳言不虛,這位亡國公主果然生的瑰姿艷逸、絕色難求,最重要的還是她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身似柔柳,心如磐石」的凜然氣概,皇后恍然頓悟苻緘對她「另眼相看」的緣由——整個杞國上下,誰人不知這位陛下此生最好的就是馴服烈馬,並引以為傲,一旦烈馬馴服,便恩寵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