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樂園 第五十二章 惡魔製造

    公元2038年。

    那是一個詭異的早晨,厚厚的平流霧覆蓋了大片的叢林。而如果足夠幸運或者登上山頭,那才得以望見天空。然而,即使如此也只能欣賞到一片昏昏沉沉,因為,那黑壓壓的雲層幾乎完全遮住了陽光……

    「咕嚕咕嚕……」喝水的聲音,那是貝拉。自從脫離了約翰小隊在野外生活,已經過去了兩年多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她已經學會了如何與大自然相處。

    而這會,貝拉正在溪邊取水,等她灌滿了水壺,她將開始尋找這一天的食物來源。當然,夜鶯為她留下了一些自製陷阱,幸運的話,那或許能提供未來一周的肉食;也有可能等她到了那兒,獵物已經被其他肉食動物吃得所剩無幾;而事實上,更多的時候是一無所獲。可是不管怎麼樣,既然來到了這附近,去看看總是有必要的。一來,是可能的收穫;二來,是檢查並修復失效的陷阱。

    說起來,貝拉對野外的環境適應力算是不錯的,當然,除開體能方面的適應,或許夜鶯在其精神方面也起著一定的作用。畢竟,驅使貝拉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棲身之所的動力不是別的,而是夜鶯在這些地方留下的痕跡——那或許是張陷阱設計圖紙,又或許是一些從智能兵器上拆下的零部件,當然,最主要的也許是夜鶯留下的回憶——就像斷斷續續的故事,在紙上、布料上,甚至是在石壁上寫下的文字。

    這一切,讓貝拉漸漸了解了夜鶯,以及曾經的夜鶯小隊。於是,她就像尋找藏寶圖的碎片一般,不斷從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並試圖將碎片拼合起來,以窺探故事的全貌。

    「唰啦啦……」水花濺起的聲音,而當水面的波紋散去,貝拉便看見了自己的臉龐——她剛洗了把臉,於是看了看水面的倒影,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因而,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臉頰——同一個地方,貝拉曾在夜鶯的臉上留下過一道疤痕。而曾幾何時,貝拉有想過在這原始的叢林裡能再次遇見夜鶯,那樣的話,她或許有機會聽夜鶯親口將故事說完。可是已經兩年多了,她甚至在曾待過的地方留下「信封」,但當她再一次光臨時,這些地方除了自己以外,仍舊沒有其他人來過的痕跡。

    因此,她也有原路返回過,返回那天她與約翰小隊分離的地點,只是再往前去,她又擔心會突然冒出殺人的機器。所以時間一長,她便以為夜鶯死了,她以為整個約翰小隊和夜鶯都死了。於是,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很難過,不知道是因為夜鶯還是因為約翰小隊,又或者,是因為在這望不盡的叢林裡,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

    ……

    公元2070年。

    在劇院案件發生後的第3個小時,一名男士推開了一家諮詢社的房門。雖然這會是晚上,但房間內卻被全息投影裝飾成了城堡一角,而此刻,城堡的主人正坐在窗台上享受著咖啡,欣賞著午後寧靜的海岸。

    「依然是這麼無趣,馬科斯。」男子關上房門走到窗台,便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已經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馬科斯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這個時代就是這樣。」馬科斯是一名社會學與行為心理學學家,他喜歡觀察並研究社會現象,以及現象與個體行為之間的聯繫,因此,他創辦這家諮詢社為人們提供心理諮詢的同時,也是為了捕獲更多的觀察客體,只是,像旁邊椅子上坐著的男士那樣,親自前來諮詢社的人並不多。當然,在這個時代提供諮詢也並不是為了生計,因為自機械化生產力完全接替了人類勞動,人們就不再需要為生計發愁。

    男士沉默了片刻,便也端起主人早就為他準備好的咖啡抿了一口:「如果,你有了解新的信息,」放下咖啡杯,「在3個小時之前,他公然現身了。」

    「一名音樂家離開了。」馬科斯沉默了片刻,又看向海面點點閃爍的波紋,「我越來越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了,莫里茨。」馬科斯正在撰寫一部關於惡魔的故事,或可當作是基於社會學與行為心理學的研究報告,但他遇到瓶頸了。

    「有想過嗎?馬科斯,」莫里茨正是旁邊的這位男士,雖然已經多年未執筆,但他曾經是一名作家,「這就像我們的遭遇,」莫里茨試圖將正在發生的現象比喻成什麼,「正像時代一點點吞噬著我們的靈魂,卻又不敢完全將精神的所在泯滅。」

    「慢慢接近機器……」馬科斯明白莫里茨比喻的是什麼,這正如義體化進程中始終要保持大腦的存在,「所以,在人們無法體會到這種痛苦的前提下,他在試圖放大某類感官嗎?」

    莫里茨沒有回答,而是再次端起咖啡,卻懸在嘴邊突然停下,「馬科斯,是什麼讓你對他感興趣?」

    語畢,馬科斯仰起腦袋往椅子上靠了靠,然後,他就開始回憶起一些往事,「如果我告訴你,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你會相信嗎?」

    「申農的公式,還是維納的《控制論》?」莫里茨說著抿了一口咖啡。

    「如果你還記得,」馬科斯整理了一下思緒便緩緩開口,「我們曾為此交流過意見不是嗎?」

    沉默了片刻,莫里茨說道:「《我們是電子羊嗎?》……」

    ……

    回到劇院現場,附近已是一片譁然——因為電子設備癱瘓讓人們的虛擬生活中斷,所以人們都涌到了大街上來。因此,這增加了數據修復工作以及證據收集工作的困難。於是為了抓住案件嫌疑人,在方圓兩公里的範圍內,所有路口都設置了人工dna檢測——考慮到目標可能有自由通過電子眼與識別信息的能力,便設置了這樣的人工檢測點。也就是說,一旦有未登錄數據中心的dna信息攜帶者出現,他必將被擒獲。當然,目標也很有可能藏著不出來,所以進入該區域的武裝人員會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檢測,除非,有證據指向明確的目標,否則他們將逐一排查該區域的所有人口。

    這會,米迦勒剛到劇院就直接跑向了舞台。「有掃描過這個嗎?」拋開舞台下支離破碎的表演用機器人,米迦勒就盯著指揮台上的那本樂譜。

    「指紋與被害人匹配,除此以外沒有任何信息,而如果需要化學檢測,mds(移動檢測站)將在兩分鐘後到達。」現場一名數據修復人員回道。

    「優先檢測。」米迦勒指了指樂譜,而突然間他好像看見了什麼——那是一小段纖維,它就像書籤一樣被夾在了後面幾頁。因而,當米迦勒帶上手套並翻到那一頁,他便看見了一段音符。於是,他拿起自己的終端掃描了一下音符,便有一段源自1965年的音樂劇《音樂之聲》的插曲響起——那是《孤獨的牧羊人》。

    這讓米迦勒感覺有些不對勁,因為這首歌曲不是交響樂,它不該出現在這本樂譜上。所以,米迦勒陷入了思考——如果這是兇手刻意留下的線索,那麼兇手是想表達什麼?於是檢索網絡數據,他很快發現近些年這首歌的播放次數有一個高峰值,那正是源於2065年的一部對話錄——《我們是電子羊嗎?》

    說起來,《我們是電子羊嗎?》原本不會被人們知曉,因為它僅僅是一位無聊學者與一位迷茫作家之間的閒聊。但他們聊天的場所並未經過數據加密,而一個冒失的黑客又恰巧獲取了該場所的攝像權限,並且將他們每天的對話影像作為數據攻擊上傳到了公共網絡,於是才造就作品本身。當然,作品名稱是那位作者後來取的,而除了少數人以外,多數人至今也不關心作品所探討的內容。

    可事實上,哪怕稍有留意,也會發現這部作品相當深刻,它基於自2040年以來所發生的社會現象揭示了人類本身,從某種層面——嚴格來說,2035年全球戰爭就已經結束,而信息聯邦也早已啟動了區域秩序恢復工作。因此很快,在2040年智能機械完全取代了人類的勞動之後,人們就過上了不思進取的生活。

    可笑的是,一開始的時候人們還在為就業問題而擔憂,他們擔心失業帶來的生活問題,於是一次又一次的抗議在大街上演出。而當各方面產能與各大企業完成了智能機械裝配之後,人們又開始在街上歡呼——產能、企業,一切製成產品都是為了滿足消費者的需求而存在;如果失業會剝奪人們的消費能力,那就意味著市場將瓦解,意味著這些企業也無法生存;所以,各大財團早已開始實行新的理念,在該理念中,人才是產品——財團會賦予所管轄區域的人們以消費能力,所以人們不需要勞動,僅僅享受生活就足夠了。但至於,在聯邦內的各類權限——比如跨區域通行,比如公共信息頻道占用,等等等等,那只有在管理機構認同的情況下才會授權。

    因此,這催生了享樂主義,而在這樣的趨勢下人口也出現了猛增,於是,以家庭為單位的有限消費能力配比,以及強制義體化開始向全社會推行。而這下,人們再次提出了強烈反對,因而抗議再次於街頭上演。

    《我們是電子羊嗎?》正是諷刺的這一時期,它既不認同以義體化或藥物來控制生育,也不認同無法自我控制的群體本身。這正是它的名稱由來——我們是僅了解吃飯和交配,並且為了得到更多而活著的羊嗎?如果不被圈養,我們能管理好自己的欲望嗎?因此,那首歡快的插曲《孤獨的牧羊人》用在這裡便有了一種黑色幽默的味道,而同時,它也起著點睛之筆的作用。

    回到米迦勒這邊,在通過網絡數據了解到這部對話錄之後,米迦勒又接入數據中心調取了三個人的信息,那分別是對話錄中的學者與作者,以及當年那位黑客。而這時,mds抵達了現場。

    「優先檢測這本樂譜嗎?」一名鑑定人員走了過來。

    米迦勒晃過神來,「沒錯,優先檢測。」將樂譜交給鑑定人員,而腦中還在思考那段插曲……

    ……

    「所以,莫里茨,」回到馬科斯與莫里茨這邊,他們的談話才剛剛開始,「當教會以神的名義燒死異教徒,並讓人們為之慶幸;當政治家發表演說,並讓人們歡欣鼓舞……」搖了搖頭,「當前人還在爭論信息是屬於物質還是能量的時候,只有《控制論》贏了。」

    莫里茨沉默了片刻,「在任何時代,群體的本質不變……」

    「所以,惡魔是不屬於這類的,」皺起眉頭,「但現在,我也看不懂他……」

    這時,一群海鷗從他們眼前略過又飛向了遠處的海面。而當周圍再次安靜下來,莫里茨便緩緩問道:「馬科斯,你是如何定義惡魔的?」

    「時代的造化,」停了停,「如果你了解但丁的話,他正是時代創造的個體,而在他的筆下確實誕生了地獄。」

    「繼續,我的朋友。」莫里茨慢慢端起咖啡。

    「有一首詩,他描寫自己的夢境,」馬科斯搓了搓額頭,「在舊時代,那成為了《凝視我心》的歌詞。」

    說到這裡,莫里茨開始想起了什麼,「上帝帶著但丁的心上人來到但丁面前,並拿著但丁的心臟讓女子吃下,許諾只要吃下,就帶女子脫離人間苦海,飛升天國。」說著突然停了停,「她吃下了……」

    「之後,上帝痛哭著離開,只留下了但丁一人。」馬科斯補充了一句,便指出了問題所在,「莫里茨啊,你知道上帝為何哭泣?」

    對於這個問題,莫里茨有著更深的理解,但現在,他希望能聽聽馬科斯的見解,「為何哭泣?」

    於是,馬科斯調整了下呼吸,便緩緩開口:「那是一個相信上帝的時代,」停了停,「人人都相信上帝存在。所以,在但丁的夢裡,上帝代表權威,而遵從上帝的旨意,代表順從。」看向莫里茨,「所以人們都想脫離苦海,因此他們順從上帝。可在但丁看來,這種想通過順從而脫離苦海的行為是庸俗的,是沒有思想的。因此,但丁絕不希望自己心愛的女人也落入俗套,然而在夢中,他最不希望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女子吃下了心臟……」莫里茨接過話頭,「順從的吃下。」

    「以弗洛伊德的方式來分析,你會明白那代表但丁的選擇,是的,但丁非常在意,他的心裡一直都在牽掛著心愛之人。」馬科斯說著攤了攤手,「所以,女子吃下但丁的心臟,又代表著在現實中,但丁早已經把心交給她。可是在這之上,我的朋友,那是上帝給出的選擇。」

    莫里茨最關心的部分,是關於對上帝的理解,「馬科斯,說說是什麼選擇?」

    馬科斯沉默了片刻,然後,當他看向天邊,他便緩緩說道:「上帝或許是孤獨的、獨特的存在。」停了停,「也許,上帝創造人類就是希望誕生與自己接近的智慧,這或許可以排解自身的孤獨。」緩了緩呼吸,「而在那個時代,但丁的孤獨與獨特都很接近上帝,所以我的朋友,當上帝希望能與但丁分享孤獨的時候,但丁選擇了愛情。那麼可想而知,好不容易創造出但丁的上帝會有多麼失望,會有多麼難過……」攤開手掌,「因此,他當然會哭泣。」

    「孤獨的上帝……」莫里茨看向遠方,「所以,當但丁最終沒能和心愛之人在一起,他便將一切歸結為上帝的安排,並且遷怒於上帝和所造的人間,於是揮筆寫下了人間地獄——《神曲》嗎?」

    「所以是上帝創造了惡魔,」馬科斯說著一抬手,「而對於更多的人,上帝要的既不是順從,也不是叛逆……」

    ……

    ……

    回到2038年,從洞穴往外看,叢林裡一個孤獨的身影正慢慢走來——那是貝拉,她帶回了一些食物。

    片刻後,貝拉在洞穴里生起了火堆,於是搗鼓著食材,準備將它們烤熟食用,但她不知道,此刻身後正有危險接近。直到,細微的聲響讓她猛然揮刀轉過身來,她才看見那即將撲過來的毒蛇已被另一把尖刀刺穿頭部釘在了地上。

    於是,漸漸顯露的身影讓貝拉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那是夜鶯。而後者慢慢撩起頭布便露出了熟悉的疤痕。「所以,你選擇繼續活著,並且適應了這樣的環境嗎?」

    貝拉捂著嘴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即使她不為此感到驚訝,那千萬情緒交織,也會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因此,沉默了良久之後,她內向的性格讓其選擇了不流露情感的表達方式:「你們……」聲音有些抖動,「小隊……任務已經完成了嗎?」

    「小隊已經不存在,」夜鶯不打算說出實情,「最後抵達t53的人只剩下丹尼爾,但他瘋了。」看向貝拉,試圖從她眼睛裡找到什麼。

    「你……」貝拉依然躲開了夜鶯的目光,「兩年時間,你……你為什麼沒有回到這裡?」

    「我需要時間思考,」一腳踩住被刺穿頭部的毒蛇,又彎腰拔出了尖刀,「那重要嗎?」

    「當……」貝拉剛準備回答卻又堵住了嘴巴,因為不管是肯定還是否認,那都會暴露自己的孤獨,而她並不想暴露。

    「你的午餐,似乎燒焦了。」夜鶯能看懂貝拉的心思,但沒有必要點破,所以他扯開了話題。因而一言之下,貝拉慌忙轉過身去,便急忙取下食材挽救還能食用的部分。而這時,夜鶯又拿著奄奄一息的蛇走向了火堆,「損失的部分,這個或許可以彌補,介意嗎?」

    貝拉看著那條蛇猶豫了一下,「不介意。」

    於是,夜鶯搗鼓了一會便將蛇架在了火堆上,而當他忙活完,他注意到擱在一旁的背包里塞滿了自己曾寫下的日記。

    「你會留在野外嗎?」貝拉突然說道。

    「我一直在野外,不是嗎?」夜鶯回道。

    貝拉想表達什麼,卻猶豫了片刻,「我是說,不再去其他的地方,至少……不會一離開就很長時間。」

    「事實上,沒人知道約翰小隊發生了什麼,」夜鶯找了一處地方坐下,「所以,如果你在野外待膩了,你也可以回村子裡生活。沒人會當你逃兵,你是倖存者。」

    顯然,夜鶯誤解了貝拉的意圖,而後者還不清楚,那是夜鶯故意誤解的。「那……那你也會回去嗎?」貝拉也不願將話說得明白,於是一開口又擔心會說錯了什麼。

    「不會。」事實上,相比兩年以前,夜鶯現在連緩衝區都無法進入,因為他這幅肉身裡面,肺部和腦子可都是義體部件。當然,他並不會說實話,「在t53,我已經呆了兩年。」


    「留在野外吧,」貝拉瞟了一眼夜鶯,但目光並沒有停留太久,「野外挺好。」

    夜鶯沒有回答,只是望著那團涌動的火焰若有所思,而過了一會,他就起身取下了烤好的蛇肉,「我並不建議你下次也這麼做。」

    「什麼?」貝拉沒有反應過來。

    夜鶯指了指火堆,「這處洞穴並不通透,在裡面生火會消耗掉氧氣,然後留下無法呼吸的氣體。」

    貝拉恍然大悟,於是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夜鶯,「那怎麼辦?」

    「得換個地方睡覺了,」說著遞給貝拉一片蛇肉,「先嘗嘗,然後再找地方。」

    貝拉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過蛇肉放入了口中,而從她表情上來看,似乎味道還不錯。不過,她並不知道夜鶯在裡面加入了人工合成成分——gss19,那是種克隆製劑,通常在克隆流程中起到穩定性別與基因排序的作用。所以,在未來的幾年時間內,貝拉都將持續受到該製劑的影響。

    於是,貝拉的現在樣子讓夜鶯想起了他們第一次對話——那天,夜鶯曾告訴她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但是現在,夜鶯在心裡感嘆著命運真不公平,對貝拉不公平……

    「嚯……」20分鐘後,老爺子通過衛星在叢林中捕捉到了夜鶯與貝拉的身影,「相比之下,保留地的個體確實比聯邦公民更難接受義體化,更難認同存在的痛苦。」老爺子揣摩著夜鶯的意圖,因為現在,夜鶯並沒有指定明確的個體。

    當天,夜鶯帶著貝拉穿越叢林,並找到了另一處棲身之所。而當晚,貝拉也從夜鶯那裡聽到了更多的故事,可是在第二天早晨,夜鶯就再次離開了,而這一次對於貝拉來說,或許是永遠的離開。當然,這會貝拉並不會知道,所以,她只好拿著夜鶯留下的謊言,帶著一些埋怨向保留地走去——夜鶯留下了一張寫著t27的紙條,那是距離最近的保留地,而這讓貝拉以為,在t27可以找到夜鶯。

    然而,過了幾天之後,當貝拉抵達t27保留地,卻並沒有發現夜鶯的蹤影。哪怕她四處打聽,哪怕她再次闖進叢林,她能找到的也只有孤獨。所以最後,她返回並在自己出生的保留地安頓了下來。

    現在,夜鶯這般舉動也讓老爺子疑惑——如果夜鶯選定的個體正是貝拉,那麼他完全可以說實話,甚至將貝拉帶到聯邦來;而如果選定的個體不是貝拉,那麼這些天來,在夜鶯肉身也已經返回聯邦的前提下,他沒有必要一直關注著貝拉。

    當然,在弄明白夜鶯的想法之前,老爺子有的是耐心。所以,老爺子在保留地的眼線也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貝拉。而這時,考慮到計劃總有不完美的情況,所以夜鶯又開始著手計劃的後補——在夜鶯授權下,多家生物工程企業開始研製神經方面藥物,而根據夜鶯的要求,該藥物除了現有合成原質的功能——抗腦細胞衰老,腦細胞再生以外,還要能活化腦細胞運作,並在使用者需要的時候激活同步全大腦思維——人類大腦的左右半球是以不同模式和不同節奏在運作,並根據工作的不同,快速地在兩個半球腦之間轉換支配地位。然而,神經學家的研究已證實在某些狀態下,例如沉思或進行創造性思維時,兩個腦半球會產生一種單一連貫節奏的腦波,並進入一種和諧、同步的運作狀態,科學家稱這種狀態為「同步全大腦思維」。

    於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些事情開始持續發酵,因而線路也越來越明晰……

    2039年,不願再對抗孤獨的貝拉,與保留地的現役軍人舉行了婚禮;同期,夜鶯所授權的神經藥物研製也進入了測試階段。

    2040年,當貝拉懷孕的信息傳至夜鶯大腦,夜鶯便授權工廠準備克隆嬰兒;因而,當貝拉產下了一名男嬰,並為其取名為伊恩的時候,名為米迦勒的男嬰也在聯邦的生物工廠誕生。

    這一系列同步,讓老爺子做出了判斷——夜鶯選擇的個體是伊恩;而出生在信息聯邦的男嬰不可能反對聯邦的形態,所以米迦勒的存在只是一枚煙霧彈。

    於是,在伊恩年幼,尚不能做出選擇的階段,老爺子的力量開始干涉了——活動於各個保留地周圍的智能兵器越來越多,並且頻繁向緩衝區發起了侵入,因而,這給保留地造成了更大的社會壓力;而與之同時,老爺子布置在保留地的眼線開始帶頭引起動盪,這便讓所有村落都處在了持續的不安當中。

    就這樣,干涉持續了整整五年,於是透過衛星影像,老爺子看見了滿目瘡痍的保留地,「什麼也不做的話,等這孩子長大,或許最刻骨銘心的感悟就是痛苦,」抖了抖嘴角,「存在是痛苦。而到那時,他必然會認同聯邦,並且渴望聯邦的接納。」

    語畢,坐在一旁的夜鶯詭異的笑了笑,「知道嗎,到目前為止,你都是對的。」語音未落,虛擬屏幕突然切換到一台智能兵器的視角,而畫面顯示,一支保留地小隊已經全軍覆沒,所以廢墟之上,只看見夜鶯的肉身正抬起槍口瞄準伊恩的父親……

    「夜鶯!你還活著?」看見夜鶯,伊恩的父親十分震驚,「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你所熟知的夜鶯已經死了,」停了停,「在你眼前的只是惡魔。」話剛說完,夜鶯就扣下了扳機……

    「什麼?」回到虛擬屏幕前,夜鶯的行為讓老爺子為之驚訝——他不明白夜鶯在做什麼。

    當然,夜鶯也不會解釋,至少現階段不會解釋。直到若干年後,當貝拉獨自撫養伊恩變得越來越艱難,而對不公命運的發泄將伊恩變成了一個心靈扭曲的載體之後,夜鶯才緩緩向老爺子開口:「當亞伯拉罕順從上帝的旨意離開古迦南,與其分離的妻兒就註定遭受人間疾苦;而在那個時代,一個女人不可能也不敢向其他人抱怨,所以,當撒拉(亞伯拉罕之妻)將種種不滿發泄於以撒,那就註定會催生一個內心扭曲的個體。」停了停,「所以,由於家庭暴力和埋怨所造成的交流障礙,以撒註定會與人相處十分困難;而長期遭受暴力所導致的不安,又會讓以撒隨時保持著自我防衛心理;因此,這是一種折磨,那讓以撒恨所有與他作對的人,甚至恨自己的存在。」

    「所以你殺了他的父親,」在夜鶯的解說下,老爺子漸漸理清了頭緒。在他看來,夜鶯已將伊恩設計成了一個否定所有存在的個體,不過,在伊恩做出選擇之前並不代表夜鶯已經贏了。「如果他不能明白,這並不是其他人的錯,」老爺子看向虛擬屏幕,「那麼在他自我毀滅之前,你也保不住他。」語畢抖了抖嘴角。

    而這時,衛星影像正顯示村子裡上演著一場審判——心理扭曲的伊恩已經傷害了很多保留地居民,於是憤怒的人們將他綁在了火刑柱上,準備一把火燒死他。

    「所以,在上帝的要求下,在亞伯拉罕準備殺死自己的兒子,並將其作為祭品獻給上帝的時候,」夜鶯說著停了停,「上帝又出面阻止了亞伯拉罕。」語畢,虛擬屏幕跳動,便突然接入了智能炮艇的瞄準視角。於是就在人們將要點燃火刑柱的瞬間,炮艇掃出的雷射率先把人們燒成了灰燼,將整個村莊都變成了火海!

    「什麼!」老爺子再次感到震驚。

    「也許你忘記了,」夜鶯揚起嘴角,「在你的指令下,智能兵器對保留地的長期干涉,早已讓緩衝區的防衛能力所剩無幾……」

    於是,在那火焰舞動的海洋,夜鶯的肉身隨著各類智能兵器緩緩降落地面,然後走到了伊恩的面前。

    「不害怕嗎?」那一刻,夜鶯看著伊恩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而這一問之下,伊恩並沒有回答——伊恩的眼睛裡流露複雜的情感,雖然,他討厭著所有人,甚至曾幻想過讓所有人都消失,可這會,當人們真的全部消失,他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孤獨。所以,這是種矛盾的心理,因而,他既感到痛快又感到失落。

    伊恩所有這些心理活動,夜鶯都看在了眼裡,於是為了避免伊恩瘋掉,夜鶯便為他注射了鎮定劑。而在將伊恩帶上了運輸機之後,已經研製成功的神經藥物也開始流向伊恩的血管……

    ……

    ……

    公元2070年。

    在劇院案發現場,米迦勒的工作還沒有結束。而這會,31區指揮部共享的一則信息又讓他心裡湧出了不好的預感——信息表明,一組數據修復人員逗留在地下網絡節點已超過了兩個小時,而剛剛有人證實該組人員已全部遇害,並且死亡時間是在數據修復剛剛介入前後。

    接到信息,米迦勒一下子頭疼起來——因為藉助數據修復人員的識別信息,惡魔很可能早就脫離了包圍圈,也許現在根本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但米迦勒沒有放棄,於是,他在地圖上根據最快載具在兩小時可以抵達的距離,繪製了一個圓形覆蓋範圍,並在範圍內推測惡魔可能的方位。

    「長官,樂譜檢測出被害人以外的dna信息。」這時,鑑定人員突然報告了意外的發現。

    「什麼?」米迦勒猛然抬起腦袋。

    「樂譜最後幾頁,紙漿當中混合有人類皮膚成分,」停下確認dna信息,「信息匹配者名為莫里茨,31區公民,居住在……」

    「可以了,」米迦勒打斷了鑑定人員的匯報,因為之前他檢索過莫里茨的信息,他正是《我們是電子羊嗎?》的作者,而現在,數據顯示莫里茨的住所也在剛剛繪製的圓形範圍內,於是米迦勒立即調用了一組武裝人員前往該地點……

    「馬科斯,你對惡魔的定義很有意思,」此刻,莫里茨與馬科斯的談話還在繼續,「如果他知道的話,他也許會樂意幫你完成自己的作品。」

    「哦,」馬科斯晃了晃腦袋,「在我完成自己的作品之前,他也許已經將我殺了。」

    「換個思維方向,我的老朋友,」莫里茨意味深長的說道:「你可以把我當成那個惡魔,或者現在他就在你的身邊,而通過對惡魔的觀察,那一直湧現的靈感,可以不斷完善你的作品。」

    「哦,莫里茨,莫里茨,」馬科斯一陣苦笑,「你越來越有幽默感了。」

    莫里茨也笑了笑,「雖然這是假設,但如果確實發生了這樣的情況,哪怕惡魔會殺了你。朋友,至少你在閉上雙眼之前,你有機會窺探更深的精神領域不是嗎?」停了停,「嗯,也許你的作品也會因此進入人類精神歷史的殿堂。」

    馬科斯沉默了片刻,「窺探更深的精神領域,那對我來說的確求之不得。」嘆了口氣,「但我們只是在腦中假設不是嗎?恐怕我沒有這樣的榮幸,我的朋友。」

    莫里茨用鼻孔緩緩呼出一口氣,在他看來,對於某些事情,現在的氣氛剛剛好,「那麼,馬科斯,我的老朋友。」看向馬科斯,「你為何不試一試對現在的莫里茨進行心理觀察,試試你能看懂他嗎?」

    由於對自己使用了第三人稱,馬科斯似乎聽出了莫里茨與以往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因而,當他偏過腦袋看向莫里茨,便感覺到了一雙流露著寒意的眼神……

    「哐噹!」一扇門被突然撞開!於是數台智能兵器與若干武裝人員沖了進來——這是在莫里茨的住所,米迦勒正率領武裝人員發起突擊。只是,一番突擊之下他們並沒有發現活人,而整個住所內空蕩蕩的似乎也沒有留下什麼。

    但這樣的寂靜有些不太正常,於是打開照明之後,米迦勒發現了一些幹掉的血跡——在鑑定人員抵達之前,血跡是何時留下無法得知,但在血跡留下的地方,那似乎在給出什麼提示。

    因而,當米迦勒順著那血腳印向浴室走去,並拉開留下手印的帷幕時,一具浸泡在福馬林中的無皮屍體就呈現他眼前——屍體以木乃伊的姿勢躺在了浴缸當中,並做了防腐處理。

    接下來,在留有血跡的地方,米迦勒又開啟了老式的唱片機。不出所料,那首歌正是《孤獨的牧羊人》。而當米迦勒按下遙控器,浴室的玻璃屏幕上就播放出了兩人的交談——《我們是電子羊嗎?》。於是,因為畫面被處理成了舊時代的黑白風格,米迦勒便作出了一個判斷——很可能,與莫里茨暢談的馬科斯也已經遇害,如果現在沒有,那麼惡魔的下一個目標肯定是他!

    這樣想著,米迦勒立馬下達了指令——指令所指目標為33區與31區交界,在相距500米的兩個地點,分別為馬科斯的住所和他的諮詢社……

    回到馬科斯與莫里茨的對話,現在,這裡除了微妙的海浪還在拍打著岩石,剩下的便只有沉默。直到,幾隻海鷗再次略過頭頂,這凝固的空氣才被打破。

    「所以,莫里茨已經離開了。」馬科斯雖然吃驚,但並沒有感到害怕。

    莫里茨微微點頭,那也是對馬科斯的一種讚揚,「在另一個地方,他正欣賞著整個時代。」這會,應該稱眼前的莫里茨為惡魔了。

    「整個時代……」馬科斯沉默了片刻,「我更加好奇,你原本的樣子。」

    惡魔笑了笑,便抬手撕下了面具,於是,一張冷漠的臉龐露了出來。「先生,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關掉變聲器,惡魔講話也變成了原本的聲音。

    馬科斯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哦……也許我該感到榮幸,恐怕我是第一個這樣和你見面的人。」

    「你猜對了先生,」惡魔很欣賞馬科斯這種自嘲式的幽默,雖然聽出有些無奈,但在即將面對死亡的時候,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心態。「現在,我們來聊聊你的作品。」

    「恐怕,我沒有機會完成它了。」停了停,「但我很想知道,你在做什麼?」

    沉默了片刻,「與時代的對話,這樣說你會明白嗎?」

    「與時代的對話……」馬科斯若有所思。

    「我們探討了群體,」停了停,「現在,群體的管理者是財團。而在追逐利益最大化的過程中,這些財團也是無法自控的不是嗎?」

    「是這樣。」馬科斯點了點下巴。

    「所以,我只是想看看人類的本質,所以,當膨脹的欲望將人們變得面目全非,當貪婪的軀殼讓情感無處生存……」抬了抬手,「那麼,不如索性剝奪這世間的靈魂,讓人們就這樣卑賤的存在。」

    聽到這裡,馬科斯總算明白了,「也許你想要的並不是這個,你想看到的是當靈魂被吞噬殆盡,人們會不會伸手挽留。」緩了緩,「所以,這是個選擇,扔給時代的選擇。」

    惡魔揚起了嘴角,「那麼,到底是不是羊呢?」

    「是不是羊……」馬科斯也有些期待,「他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是時候了馬科斯,」惡魔緩緩站起身來,「不介意的話,現在帶你去見莫里茨,可以嗎?」

    「砰!」房門被突然撞開,而天邊也突然照出鐳射定位光線,於是被干涉的全息投影開始微微顫動。

    「別動!」武裝人員瞄準了惡魔的腦袋,但後者仍舊朝馬科斯伸出了尖刀。

    「嗖嗖嗖!」武裝人員開火了,因而數道雷射穿透了惡魔的腦袋和身子,卻沒能讓其停下——和劇院的情況一樣,他們看見的依然是全息影像。因而,當惡魔殺死了馬科斯,影像就自動關閉並銷毀了,於是剎那間屋子裡恢復原本的樣子,那寧靜的海岸和惡魔就都消失不見。唯獨,保留著影像最後記錄的姿勢,馬科斯的屍體還坐在那裡,而他的臉已經不翼而飛。

    「我們來晚了,現場血跡已經凝固。」武裝人員向指揮部反饋了這樣的信息。而就在米迦勒為此情緒激動的時候,另一則消息又從莫里茨的住所傳來——經過鑑定,浴缸內的屍體並不是莫里茨,而是已經遇害的音樂家……

    米迦勒怔在了原地,而這時天邊緩緩變亮,赤紅的陽光開始慢慢驅散黑夜,就好像在說——惡魔即將隨黑夜離開,而你已經錯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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