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請您雨露均沾 七卷29、放個小鬼兒(畢)

    「你果然越來越有中宮的威儀,越發懂得如何母儀天下了。」

    皇太后語聲沉沉,緩緩坐直了身子,目光卻從那拉氏面上,一點一點挪遠了開去。

    「捫心自問,我這當皇太后的,這些年遇見有誰不守宮規,便是實在不能寬縱了,卻也最也不過是將宮門給鎖起來,暫時禁足罷了。我啊,都沒有說叫誰來當著我的面兒罰跪啊。」

    那拉氏也是微微一怔。

    皇太后這是什麼意思?那和貴人不過是個回部的女子,又不是滿蒙世家的格格啊!

    皇太后此時的態度,仿佛與從前,有些不一樣兒了啊。

    皇太后將目光調回來,帶著一絲怒其不爭,望住那拉氏,「皇后,我倒想問問,你是如何看待這後宮裡的嬪妃的?在你心裡,你是正宮,她們是妾室;你是主子,她們是奴才,是不是?所以你懲罰起她們來,才沒有半點的猶豫。所以自己宮裡的貴人,才能說罰跪就罰跪,而且一罰就是六個月,完全不與皇帝和我打一聲招呼,是也不是?」

    那拉氏微微眯眼,抬眸迎上皇太后。

    ——原本就是如此,難道她做的,哪兒錯了麼?

    那拉氏雖然忍住了,沒說話,可是皇太后看著那拉氏的神情,便也明白那拉氏那強壓下的是什麼意思去。

    皇太后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可是這後宮裡任何一個主位,都不僅僅是皇帝的側室,也更是我大清皇室的內廷主位!她們的臉面,同樣也是我愛新覺羅家的臉面,就是我大清皇家的體面!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你叫她們當著奴才的面兒被罰跪……那跪下的便不止是她們自己,更有我皇家的體面啊!」

    「你這當皇后主子的,若她們有錯,你不是不可以按著宮規懲戒她們。可是你總要分清楚什麼該罰,又該怎麼罰才是!便是罰跪,有沒有連著罰一個貴人跪整整六個月去的?這便不是中宮威儀,這簡直是濫使私刑!」

    「況且,我方才也聽出來了,和貴人本身又有何錯去?便是不敬佛、不拈香,有違我皇家尊禮崇佛的祖宗規矩去,你卻只需耳提面命就是,何苦要罰跪,更怎能一罰就是六個月?!」

    皇太后忍不住地迭聲嘆息,「皇后啊,我佛慈悲,你用這樣的方式來強迫和貴人禮佛,我倒要問你,這難道是佛祖在上願意看見的麼?」

    那拉氏大口大口地喘息。雖然嘴上沒有與皇太后頂撞,可是那眼底的堅硬,卻是掩飾不住的——又或者,她自己根本就沒想掩飾,她壓根兒是想叫皇太后看見她心底的不願認同。

    皇帝遠遠瞟著,目光又涼又淡。

    就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母親在與媳婦兒拌嘴,身為當兒子的,非但沒有半點兒緊張,更沒有半點兒夾在當間兒的為難。甚至還有那麼一丟丟樂得作壁上觀、一甩袖子兩袖清風的樂滋滋兒。

    只是,這會子皇太后的話說完了,老太太的目光又挑起來,朝他飄過來了。他才不得不收起了那份兒高高掛起,輕輕咳嗽了一聲兒,適時發言。

    「皇后,朕就問你一句話:你是朕的皇后,那你這雙眼睛到底有沒有看見無論是宮裡,還是這園子裡,從歷代先帝到朕,供奉在各種佛城、佛堂里的,這世上但凡有名號的神祗?……這諸天神佛,不同宗派、不同法門兒的,列祖列宗和朕,給少供了哪個去?」

    「無論是咱們滿人從前在關外的傳統信奉,朕給特地建了堂子祭祀;便是佛家、道家,哪個宗派的,朕給落下了?」

    那拉氏一梗,倒也是說不出話來。

    皇帝說得沒錯,除了堂子、宮裡和園子裡每個宮裡都在東暖閣搭建的小佛堂,再到園子裡的道家瑞應宮……連關老爺、兔兒爺都供的,當真是無所不包。

    皇帝細細打量自己的皇后。每當她這麼梗住,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的時候兒,皇帝都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

    其實她何嘗不是愛說嘴的人呢?只是一到他想要聽她說幾句真心話、有用的話的時候兒,她就不說了;或者是實在逼急了,反倒大吼大叫起來罷了,也就說不出任何一句叫他愛聽、有用的話來。

    從前他還想過,要與她認真地交流一番,好歹是帝後夫妻,他便是不在乎她,卻也得在乎大清皇后這個位置……可是這麼多年過來了,留給他的不過是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到了這會子,他都五十歲了,已是到了懶得再與人爭吵的時候兒了。如此,她既然不說便都由得她吧。反正這麼多年過來,他早已習慣了無論她說與不說,還是終究說了什麼,他都已然全不在乎了。

    沒有指望過,自然就也不會失望。

    於是他心意平靜,甚至輕輕聳了聳肩,「朕啊,是天下共主,那但凡百姓們所信仰的神明,朕便也自然該代表臣民,一體供奉。所以在朕這兒,沒有什麼不該供奉之神,更沒有道理就便因為咱們自己知之不多,便敢任意褻瀆了的神明去~」

    皇帝長眸里幽暗流轉,修長的指頭,悠閒地敲著大拇指上的和闐白玉扳指兒。

    「皇后,你是朕的中宮,本應與朕同心同德。朕這些年來,對你沒有過什麼過高的期待,朕沒指望過你能比孝賢、慧賢她們更賢惠;朕對你無非就那麼一點兒要求——做好你中宮的本分,別給朕裹亂!」

    「可是,皇后啊,這對你來說,就真的那麼難麼?這麼多年了,你還真是不叫朕失望——你就壓根兒沒做到過!」

    「從前你年輕,性子又直又任性,朕倒也願意給你時間,總覺著你總該有長大懂事兒的那一天——可是現在呢,你多大了,你當真忘了麼?你說你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還好意思說什麼『年輕不懂事』去麼?」

    皇帝輕嘆一聲,眸光緩緩掠起,悄然在皇太后面上一轉。

    「你將我大清的皇后,這些年給當成了這個樣兒,偏你還口口聲聲言必稱『我是大清國母』……唉,皇后啊,如今朕五十了,你也都這個歲數了,皇子公主們、甚至皇孫們都長起來了。你自己說,你叫朕如何還敢指望著你來鞠育眾子、領袖後宮、母儀天下,嗯?」

    皇上這話茬兒……不對啊!

    那拉氏只覺喉頭仿佛被破棉絮給塞住,絲絲縷縷,纏纏繞繞,吐不出也咽不下。而被它堵著,那心底里太多的不甘想要當著皇太后的面兒都吼出來,可是——此時此刻,抬眼看著如此神情的皇上,她卻還是遲疑了。

    今天的皇上,雖說長眸里甚至是含著笑意的,沒有從前那般的發脾氣,可是今兒的話卻已然說到了——中宮失德的話題上去。

    她便忍不住擔心,若是她這會子再當面與皇上頂撞起來,皇上便甚至可能向皇太后當面提到廢后去!

    不,她不想!

    不僅為了自己,便是為了永璂,她也不想的!這會子她得忍,便是心下再不甘心,也不能再直接與皇上頂撞起來。

    良久,她勉力壓下心中的憤懣,盡力緩緩道,「皇上問得好~~皇上是無神不尊、無神不拜……可是咱們宮裡還是園子裡,卻唯獨沒有和貴人她們的神啊~~」

    「她們的神,是來自遙遠的天方國,與咱們有什麼干係?她都不肯信奉我們的神佛,我以大清國母之尊,又憑什麼要禮遇她們的神?」

    皇帝笑了,輕輕搖了搖頭。

    「皇后,那朕來告訴你:康熙十八年,皇祖在蠡城行圍時,曾遇到一座回部禮拜寺,皇祖親自下馬步行而入。在寺中,皇祖看到到書架上的『天經』後而『不忍去』。」

    「三年後,回部向皇祖呈獻經書,皇祖再次『詢道問理』,下旨禮部,禮聘京城內外人員來解讀這本經書。只是遺憾彼時京師左近並沒有精通此種語言,乃至有本事翻譯經書的人。皇祖在景山等了一天後,還是沒有等到合格的解經人,皇祖不得不作罷。」

    「皇后啊,你身為大清國母,理應最是明白,自從我大清定鼎,西學東漸,經教漸開。我大清歷代天子都甘願謙遜『詢道窮理』,所以才在宮裡、園子裡,將這天下所有的神祗全都供奉、禮拜。我們又怎麼會不敬和貴人所供奉的神?我們只是曾經遇到,卻沒能找到合適的解經人罷了……可是誰竟准你不敬她們的神,甚至還要以和貴人不肯拈香拜佛而罰她的跪去?」

    那拉氏聽得愣住。

    她如何能不知道皇上凡事都以皇祖康熙爺為榜樣,康熙爺未竟的事,他必定要一件一件去完成……可是她卻哪裡知道,原來九十年前,康熙爺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去啊!

    她心下的底氣便也一點點抽離而去,她垂下頭,不敢看向皇帝的眼睛,卻依舊牢牢抱著皇太后的腿。

    皇帝抬眸,凝視住皇太后,「今兒這一席話,皇額娘雖顧著皇家體面,將皇后與和貴人帶入後殿來問話。可是此前那一幕,卻也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過。這宮裡的人,個個兒都是心思通透的,便是這會子還沒說破,她們遲早都會琢磨明白。」

    「故此今兒這事情必定不能就這麼算了。便是內廷主位們不敢亂說什麼,可是若今兒這話傳了出去,傳入回部子民耳中,又或者傳回了西域去……兒子倒不擔心他們再心生去意,兒子只是怕他們會笑話咱們這位大清國母!」

    「這樣的中宮,試問他們如何肯奉若國母,如何肯誠心伺候了去?」

    皇太后也是緊緊蹙眉,垂眸盯著那拉氏。

    「……朝廷用了六年的時光,耗費了兩千多萬兩白銀,還有那麼多條人命去,才換來西北的平定。皇后啊,你今兒這一件蠢事兒看著仿佛是不大,可是卻足以重新掀起西北的風雲變幻去!」

    「剛剛經歷了那一場平定之戰,此時無論是皇帝,還是我,抑或是天下百姓,都沒人想再繼續打仗了……故此今天的事兒,必定要給和貴人一個交待,給天下人一個交待!便是我,也不能護這個短了。」

    皇帝長眸便隨之一寒,「此乃中宮失德……」

    皇帝的話剛剛開了個頭,皇太后便已接下去,「既然和貴人的委屈出在信仰和罰跪上。這是後宮裡的事兒,倒不宜拿到朝堂上去討論,故此這事兒我看還是應該叫皇后用相同的方式來給和貴人一個補償去。」

    皇太后靜靜抬眸,凝注皇帝,「我聽說,和貴人她們會每天早晚共有五次禮拜?那規矩,倒是比拈香拜佛還更嚴格些。那便這樣吧——從前這幾個月里,每當皇后拜佛,總叫和貴人在廊下陪跪;那便從明日起,和貴人每日早晚五次禮拜的時候兒,皇后也在自己宮裡,陪著一起跪跪吧。」

    皇太后話已落地,便再無更改的餘地。

    皇帝輕輕挑了挑眉,雖並未露出笑顏來,不過好歹倒也勉強點了點頭。

    那拉氏則是大震,一把抱住皇太后的腿,已是落淚哭喊,「皇額娘!……皇額娘,我是大清皇后啊,我怎麼能陪著一個貴人跪……?」

    皇太后輕輕向後收了收腿,漠然挑眸,吩咐安壽和安頤,「瞧你們兩個奴才,是怎麼伺候主子的?你們皇后主子可是大清皇后,你們怎麼好意思看著她在我面前跪了這麼久?」

    「還不過來,將你們皇后主子扶起來吧。不必給我跪了,要跪,就給這天上的神明去跪吧。若今兒還沒跪夠,從明兒起,每天五次呢,夠她跪的了。」

    皇太后說罷,將自己的腿再向後猛然一撤,「皇后,你是皇后之尊。可是我叫你跪拜的,是天上的神明!便再是人間帝王家,在天上神明面前,自然也該跪。皇后,這不委屈你!」

    安壽和安頤只得上前,一左一右跪倒,求著那拉氏起來。

    兩位老官女子便也這樣用自己的身子,將那拉氏與皇太后之間隔了開去,叫那拉氏沒辦法再繼續抱住皇太后的腿去。

    那拉氏知道這是皇太后已然絕情,不由得更是痛哭失聲,「……可是,皇額娘,皇額娘啊,媳婦是大清皇后,是要親自主持家祭,祭祀我滿人的祖先神的。若我也給和貴人的神跪了,那豈不是,豈不是要將她們的神,與咱們滿人的祖先神並重了去?」

    那拉氏這句話還是打動了皇太后,皇太后略一思忖。

    「你說的倒也有理。那便這樣,又不叫你永遠都陪著和貴人跪,不過是她陪你跪了多久,你便還給她多久就是了。之前是不是說六個月來著?好,便以這六個月為期,你便陪著和貴人跪六個月吧!」

    「至於這六個月期間,咱們的家祭是不方便由你主持了。這便也叫你歇一歇,這六個月間……」皇太后說著緩緩抬眸,瞟向一直候在外間的舒妃,「這會子令貴妃即將臨盆,愉妃又是蒙古格格,她們兩個都不懂咱們滿人的規矩。那便叫舒妃來代替你吧。」


    外間,舒妃之前陪著和貴人一起來到,便也沒走,就在外間候著。此時聽見皇太后這話兒,便急忙跪倒接旨。

    皇太后點點頭,「若忙不過來的,便叫蘭貴人幫襯著你。總歸她從小懂規矩,年紀又輕,必定幫的上你去。」

    皇帝長眉輕輕一跳,眸子裡似乎含了一抹笑,目光滑過舒妃,又迴轉到了皇太后面上。

    他卻沒說什麼,只是薄唇悠閒地一挑。

    正殿裡,一眾嬪妃實則都在翹首以待,等著後殿的結果出來。可是面兒上,卻都各自平靜,喝茶的喝茶,吃果子的吃果子,看河燈的看河燈,絕不叫外人看出來,自己心下其實急得火急火燎。

    終於,遠遠幾聲拍巴掌聲,便是內監們的知會聲了。

    眾人都忙整肅衣冠、回歸座位。坐定少頃,皇帝與皇太后緩緩走了回來。

    只是已經不見了那拉氏與和貴人。此時扶著皇太后的,是舒妃。

    母子坐定,皇太后緩緩一笑,「和貴人啊,方才穿得單薄了些,吹了些水風,這便著涼了。我瞧著,今晚便別叫她在這兒立規矩,還是早早兒回去歇息去吧。」

    「至於皇后……和貴人是皇后宮裡的貴人,既身子不舒坦,皇后自是不放心,這便親自帶和貴人回去歇息了。」

    「今晚中元,難得咱們娘兒聚在一起樂樂。待會兒啊,皇帝還得按著每年的慣例放火盒子呢,你們也甭管皇后與和貴人了,你們該怎麼玩兒還怎麼玩兒就是了!」

    皇帝立在皇太后座邊,面上依舊還是含著笑,一雙長眸里燈火涌動,看不出什麼來。

    皇太后說這些話的時候兒,他也一聲兒都沒搭腔。

    待得皇太后說完,他才不慌不忙開口。卻是說了一件仿佛與之前的事兒,完全沒有任何相關的事來。

    皇帝吩咐,「今晚兒中元,難得咱們一家子樂樂。胡世傑,傳朕口諭,便也將你家鄂常在小主兒請回來吧。」

    皇帝話語裡還含著笑,倒是一時令在座所有嬪妃都有些丈二的和尚了。

    語琴忙轉頭望向婉兮,婉兮也是微微驚訝,不過卻是輕輕拍了拍語琴的手,「姐姐別急,皇上凡事,必定都自有道理。」

    語琴蹙眉道,「你倒不驚訝?」

    婉兮想了想,「也驚訝,也不驚訝。姐姐忘了麼,昨兒皇上賜下荔枝的時候兒,也有鄂常在的份兒。」

    六月里那兩回賜下荔枝,因幾十個荔枝是宮裡的荔枝樹上掉下來的,金貴,有數兒的,故此只賞到貴人,貴人以下的常在、答應都沒有。而昨兒賞賜那回,是嶺南進貢來的瓶裝荔枝,數目多,便後宮裡所有人等都得著了。

    婉兮留意到那賞賜的旨意里,也有鄂常在。不夠那會子倒是沒多想——終究是所有人都得著了,那鄂常在便也自然該有。只是到這一刻,看見皇上忽然下旨叫鄂常在回來,才猛然明白,原來昨兒已是皇上安排好的。

    語琴便有些皺眉,「皇上這是何意?」

    少頃,鄂常在終於在胡世傑的親為引導之下,緩緩走上殿來,上前給皇太后和皇帝請雙腿跪安。

    婉兮看過去,只見鄂常在已經衣冠齊整,重新常在位分的吉服加身……婉兮便笑了,心下明白,皇上已是赦免了她了。

    語琴便有些繃不住,低聲與婉兮道,「皇上他……這又是何意!」

    婉兮輕輕捏住語琴的手,「這一時之間我也沒想到。不過,姐姐別急,且看皇上如何說。」

    不光婉兮和語琴,這在座的內廷主位們,見了鄂常在這樣衣冠齊整地回來,誰心下能不驚呢?尤其是蘭貴人和愉妃兩人,簡直都有些坐不住了。

    皇帝含笑凝視鄂常在,甚至親自起身,走下地坪,伸手將鄂常在給拉了起來。

    滿堂燈光明麗,光影里是皇帝溫柔含笑的臉。

    「回來啦?回來就好。從前朕是要問你的話兒,卻也知道你那些話當著太多的人,反倒說不出口、說不清楚。朕這才叫你到慎刑司去說話,卻絕不是懲戒於你。」

    「你是鄂爾泰的從孫女,自然也是心下最明白的人。你懂朕的心思,既然在慎刑司都說清楚了,那就好。你還是朕的鄂常在,朕該怎麼對你,自然還是怎麼對你。且放寬心,什麼都用不著多想了。」

    皇帝的手扶在了鄂常在肩上,鄂常在卻兩肩簌簌發抖,抬起臉來望住皇帝,一時間那面上隱約有驚恐浮動。

    皇帝卻不容她說話,依舊含著微笑柔聲問,「昨兒朕賞給你的荔枝,你吃著可好?若吃著好,朕回頭再叫他們給你送半瓶去。」

    皇帝這一句話落地兒,倒叫在座眾人都回想起了昨兒賜下荔枝的諭旨……

    「可不嘛,昨兒賞賜荔枝,她就已經得了!原來皇上早在昨兒,就已經赦免了她了!」蘭貴人位下的官女子喜格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齒。

    蘭貴人也是攥緊了袖口,忍不住地冷笑,「我倒沒想到,她竟然是個有好手段的!連我都想不明白,她終究使了什麼手段,能叫皇上這麼快就原諒了她去?」

    「皇上為了她,都忘了我曾經吃的苦頭了!真真兒的想不到啊,從前竟是我太小看了她不成?」

    皇帝溫柔說完,目光朝蘭貴人這邊掠了過來。皇帝盯了蘭貴人一眼,垂首約略沉吟,「既然回來了,若還是回從前的寢宮去……嗯,終歸有些不便。不如這樣兒,朕替你換一個地方兒,叫你安心。」

    皇帝目光在眾人面上掃過,仿佛十分斟酌該將鄂常在放進哪個宮去。最後皇帝的目光定在愉妃面上,皇帝便笑了。

    「有了!你的堂妹如今是永琪的嫡福晉,你與愉妃便是姻親之好。你們倆是親上加親,如今朕也唯有將你放在愉妃宮裡才最放心。」

    鄂常在聽了,便略微鬆了口氣;可是愉妃反倒面色一變,急忙起身,「妾身回皇上,此事……還請皇上從長計議。」

    皇帝聳聳肩,「這話兒怎麼說?朕以為,便是旁的宮要避嫌,愉妃你總不至於要將鄂常在拒之門外才是。」

    愉妃忙道,「不是妾身要將鄂常在拒之門外,只是……」愉妃忙趕緊看了皇太后一眼,「終究當日,有人冤賴是妾身指使鄂常在加害蘭貴人……若今日鄂常在再挪進妾身的宮裡去,那妾身的這嫌疑,恐怕便更洗不清了。」

    「你怕什麼?」皇帝反倒朗聲而笑,「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就算今晚是七月十五,你也不用心虛至此嘛!」

    「你們倆住在一個宮裡,總歸來日方長,正好叫眾人都看看,你們兩個究竟是曾經約定一同過,還是終究只是個誤會。這會子正是解釋清楚的好機會,卻急著避什麼嫌啊,親里親家的,叫你這麼一說,反倒叫你和鄂常在生分起來了!」

    愉妃的神色十分可觀,鄂常在也頗為尷尬,唯有皇帝一人,言笑晏晏,依舊是他盛世天子的模樣。

    婉兮便垂首一笑,晃了晃語琴的手,「姐姐便不必擔心了。鄂常在被皇上指進愉妃宮裡去,豈不是最好的安排?終究她也不能一輩子都關在慎刑司那兒,姐姐說呢?」

    語琴便也漸漸咂出了味道來,不由得含笑垂首,「嗯,我看我是白擔心了。若論這些捭闔人心的手段,這天下,誰比得上那位呀~~」

    立在旁邊兒的玉蕤便也笑了,「今晚好歹是七月十五呢,便是地府里的鬼怪,都准回人間來一回。皇上今晚兒便也准了鄂常在回來……這點子容人的慈悲,咱們自也不至於沒有。總歸啊,我倒是覺著,從這一刻開始,誰心下再無一日安穩,誰自己該明白。」

    帝王之言,誰人敢違?愉妃便是有些不情不願,卻也只好遵旨。皇帝更是輕笑著,親自拉著鄂常在的手,叫到愉妃手裡去,將她二人的手握在一處。

    愉妃和鄂常在兩人面上的尷尬,實在是叫在座眾人隔著距離都能纖毫感受到了。

    安排完了這一宗,皇帝便含笑高高揚起手臂,朝眾人眨眼:「來,咱們先去放河燈。胡世傑傳旨,令備起『法船煙火』來!」

    皇帝說罷,自己就渾忘了年紀和身份,宛如少年一般,一馬當先奔下樓閣去,直朝水邊奔去。

    一時間,年輕的內廷主位、連同皇子公主們,都歡叫著呼啦跟著皇帝一同跑了出去。不多時,水邊的河燈登時大盛了起來。而福海的水面上,內監們划著船,煙火盒子也開始燃放。

    登時天上水裡,火樹銀花、流星飛濺。人聲笑語,好一派中元燈夜。

    婉兮已然是後宮第二人,再加上身子如此,自然不能跟著一起瘋跑去,便繼續留在殿上含笑遠觀著罷了。其餘嬪位以上的內廷主位,又或者是年歲超過了二十五歲的貴人、常在,便也都留在殿上一併陪著皇太后和婉兮。

    「嘖嘖,真是越活越成小孩兒了。」外頭一片天地璀璨里,語琴都不由得搖頭而笑。輕輕撫著婉兮的手,側眸望過來「只是,今兒只這樣,你可遺憾?」

    婉兮含笑搖搖頭,「遺憾什麼呢?無論是皇后,還是鄂常在,她們終究都是皇上的後宮,牽繫著皇上的臉面,以及愛新覺羅家的體面去。便是皇太后和皇上對她們失望,有心懲戒了去,卻也不會這樣輕易就給了最終的說法兒去。總歸啊,這是一條長長的路,需要一步一步地走,絕無一蹴而就的可能。」

    婉兮轉眸望住語琴,語琴看見,婉兮的眼底有人間煙火,更有天上星辰。

    「姐姐,這條路不好走,絕不是一時一事便能迅速走到終點;不過只要咱們耐下心來,步步為營,穩穩地走,這條路便必定有走到盡頭的那一天。」

    婉兮說著,含笑拿起桌上一塊薩其馬,放進嘴裡,緩緩咽了。

    這薩其馬是小鹿兒最愛吃的,同時也是滿人供神、奉養僧侶必備的。小鹿兒的離去,相信漫天神佛皆有靈知。

    不急,便是今晚中元尚不能給孩子一個交待;可是這一天,終會來到。

    放完了煙火盒子,皇帝便親自送了皇太后回去歇息。

    婉嬪和豫嬪都帶著小七和拉旺,一路將婉兮送回「天地一家春」,等行禮之後,方告退回去。

    婉兮怕孩子們玩兒累了,這便緊著叫孩子們不必拘著禮數,這便趕緊回去吧。又叫劉柱兒親自送福康安出去,交給傅恆去。

    就在這會子,高雲從竟忽然疾奔進來,喘著粗氣就打千兒奏道,「皇上口諭,叫令主子這邊兒先別散。皇上待會兒還有示下。」

    婉兮也不由得挑眉,「都這麼晚了,六宮早都散了,皇上還是要作甚?」

    幾個孩子卻歡呼起來了,今兒都玩兒瘋了,這個時辰都不願意睡。

    婉兮卻當真有些累了,歪在炕上有些隱約入夢。卻身子猛然一輕,她驚得一睜眼,竟是皇帝已然來了,而她,身在皇帝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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