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榮的手段,若是換了以前的朱祁鈺,說不準不慎之下,也就落進了他的坑裡。
可作為當了好幾年皇帝的人,這種手段朱祁鈺見得多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又推了回去。
趙榮不是不願意和文臣吵架嗎?
那好,朱祁鈺就點一個文臣的大頭目出來,跟他好好說說。
事實上,應該說趙榮的想法是沒有錯的。
如果朱祁鈺只是以前的朱祁鈺,那麼他的確沒有任何理由打壓五軍都督府。
文臣和武將的爭鬥,和他也毫無關係。
但是現在不同。
如今的局面,需要的是高度統一的指揮體系。
以朱祁鈺現在的眼光來看朝局,遠比他前世懵懵懂懂的被硬推上去主事時看的通透。
皇帝親征,除了王振的煽動之外,很重要的一環,就是有勛戚武臣在背後支持著。
王振的確無法無天,但是若是滿朝文武,上下一心的反對,單憑王振一個人,也未必就能成的了事。
這件事情的背後,實質上是勛戚武臣這些年來日漸衰弱,對文臣勢力發起的一次反攻。
一旦這場仗大勝,那麼勛戚集團,又會誕生一批新生力量。
除了開國勛戚和靖難功臣之外,說不定還會湧出一批征北功臣,當然,文武群臣都認為能勝,這是前提。
只要能勝,勛戚武臣的力量就會再次得到增強。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穩贏的這麼一場仗,竟然打敗了……
不僅敗了,而且敗得一敗塗地。
既然敗了,就得認栽!
當前的局面,朝中數得上名頭的勛戚,基本上都已經死在土木之役當中了。
要收拾這個爛攤子,還得靠文臣不可。
既然要靠人家來收拾這個爛攤子,那就別怪人家順手打壓你一番。
畢竟,沒有隻許你反攻人家,不許人家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
這個時候,五軍都督府被打壓是必定的!
站在朱祁鈺的角度,要建立一個高度統一的指揮體系,那麼他自己首先就不能左右搖擺。
必須堅定的站在文臣的這一方,徹底的將京營的指揮權拿到手中!
憑他自己一個人的影響力,根本不可能統御如此龐大的京營,朝廷也不會允許他一個親王掌握兵權。
那麼如此一來,就只能依靠兵部的力量,雖然這樣做會有一定的弊端,但是這是如今的局面下,最好的辦法了。
事實上,從土木之役大敗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註定了,勛戚會遭到文臣集團一次徹底而龐大的反攻。
朱祁鈺的話音落下,底下也漸漸安靜下來,眾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王直。
作為吏部尚書,六部之首,在英國公,成國公等一干勛戚大佬,都已經死難的情況下,王直可以算是朝野上下,份量最重的朝臣了。
他的話,就是反攻的號角!
王老大人慢騰騰的起身,行了個禮,道。
「王爺,此事合該兵部執掌,臣本不欲多言!然有一事,老臣需得在此提醒各位……」
話至此處,王老大人略停了停,轉過身,面對著底下的種種目光,蒼老的面容當中,陡然多了幾分嚴厲。
「今日議事,乃是議定當此局面之下,最為危急之政務,亦是議定我等該如何守衛京師。」
「但是諸位須知,有些事情,暫緩議之,並不代表就此放過!」
「土木之役,我大明慘遭大敗,天子被擄,大軍覆滅,死傷官軍十數萬。」
「此等大敗,難道不當論罪嗎?」
王老大人說得緩慢,但是聲音卻異常的凝重。
一字一句,都仿佛敲打在眾人心上一般,淡淡的掃視了一周,但凡被老大人目光掃到之人,皆是不敢抬頭。
王直這才轉過身,重新面對朱祁鈺,道。
「王爺,老臣以為,隨行勛戚大臣,雖已死難,但包括英國公張輔,泰寧侯陳瀛,都督梁成,戶部尚書王佐,兵部尚書鄺野在內的一干人等……
「在此戰當中,身為朝廷大臣,未能勸諫天子,受制奸臣,致此大禍,理當召開朝會,另行問罪。」
老大人一番話說得振聾發聵,不可謂不大膽,在場所有人當中,也只有位居天官的吏部尚書,敢如此說話……
朱祁鈺掃了一眼底下的人,心中不由得嘆了一聲。
果然,還是王直這種朝廷重臣,在關鍵的時刻能夠抓得住重點。
他這一番話,看似沒有針對五軍都督府,但是實則說的比誰都狠!
這番話裡頭,字字句句,都瞄著趙榮話裡頭的四個字……
忠臣良將!
趙榮不是說,這個時候打壓五軍都督府,會寒了忠臣良將之心嗎?
那老大人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
什麼叫忠臣良將?
帶著數十萬大軍出征,結果打的全軍覆滅,天子被俘。
就憑這個,敢叫忠臣良將?
呸!
這會大難當前,沒工夫收拾你們而已,還敢跳出來蹦躂,簡直是活膩了!
一番話字字扎心,綿里藏針,偏還讓人尋不到一絲錯處。
畢竟,如此大敗,肯定是要有人承擔責任的!
可到底讓誰來承擔?
要說誰的責任最大,肯定是執意親征的天子,和肆意妄為的王振。
但是誰敢說是天子不對?
至於王振……
他是主犯,但是其他的人也別想跑。
在其位則謀其政!
既然這些人當時跟著出征去了,不管心裡頭願不願意,都是承擔著風險的。
勝了,他們個個都是功臣,身上背著軍功,履歷上自然是濃墨重彩的加上一筆。
但是敗了!
不僅敗了,而且是大敗,連天子都弄丟了,自然也要承擔責任。
何況,王老大人又不是只針對你勛戚武臣一方,他老人家連文臣這邊的兩位大佬,也一起算進去了。
作為百官之首,絕對是不偏不倚,持心公正!
至少,在明面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指摘他什麼。
換句話說,王老大人的意思很明白……
一邊待著去!
朝廷這會還沒騰出工夫收拾你們呢,少在這瞎蹦躂!
你們勛戚鬧出這麼大的亂子,還敢出來說文臣打壓五軍都督府?
呵呵!臉呢?
一番話說的郭晟和趙榮兩人臉色通紅,恨不得有個地縫,就這麼鑽進去。
這個時候,朱祁鈺也淡淡的開口道。
「大冢宰所言甚是,不過,問罪之事容後再議。」
算是暫時將此事揭過。
頓了頓,他面朝著快被唾沫星子淹死的郭晟和趙榮,說道。
「照理來說,京營提督當由五軍都督府都督提名,但是如今,五軍都督府可有都督坐鎮?」
郭晟和趙榮對視一眼,皆是欲哭無淚。
原先自然是有的,但是現在……
都死了!
要知道,他們倆只是暫掌府事而已,並非五軍都督府的正印官。
作為名義上統領天下兵馬的最高機構,五軍都督府的都督,算得上是武臣當中實權最高的職位之一。
至少在現在,在勛戚勢力還沒有被完全打壓的時候,五軍都督府都督的含金量還是極高的。
像郭晟和趙榮這樣暫時掌事或者是虛授也就罷了。
若是實授,那麼任何一名的五軍都督府都督,都必須經過勛戚,天子和文臣的三方共同認可。
通常情況下,也是由五軍都督府提名,由百官廷推而出。
他們倆,還夠不上這個級別,別說是三方認可了,單是勛戚這邊,都未必能服他們。
故而朱祁鈺這句話,可算是正好打到了他們的軟肋上。
五軍都督府沒有都督,京營提督這樣攸關京師守備安危的重要大員,自然也就沒有辦法提名。
雖然兵部如今也沒有尚書,但是……
望了望朱祁鈺「和煦」的目光,又看了看大冢宰看不出喜怒的臉色,再瞟了瞟殿內群臣躍躍欲試的神情。
郭晟和趙榮最終還是不得不屈服下來。
「王爺所言甚是,方才是臣等失言!」
朱祁鈺點了點頭,道。
「既然如此,兵部便速速辦理,不可耽誤後日的朝會。」
這樁事情處理完了,朱祁鈺朝著于謙道。
「于謙,你將下一份軍報,讀與眾位朝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