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對休假制度的嚴重不滿,三天休沐被占了一半的老大人們,一如往常的在天色熹微時,站到了金水橋畔。
按照慣例,開年之初,基本上是沒什麼大事會發生的,但是,這個年,大家卻過得都不怎麼平靜。
隨著年節下,各家相互拜訪,聚會宴飲,所有的消息,都傳的飛快,其中最引人熱議的,莫過于于謙素履簡行,到十王府致歉的事了。
自從那天于謙登門致歉,結果吃了閉門羹之後,接連三日,于謙日日登門,日日都被拒之門外。
直到第三日正午,周王姍姍來遲,但是,卻同樣是連門都沒讓于謙進,只接了謝罪表,澹澹的丟下一句好自為之,便轉頭回府。
堂堂的兵部尚書,七卿大臣,紆尊降貴接連三日步行前往求見,心意不可謂不誠,姿態不可謂不低。
但是,面對這樣的誠懇,諸王的姿態,卻依舊高高在上,倨傲之極,甚至於,除了周王之外,其他諸王連面都沒露。
這件事情,在短短的幾天時間內,已經傳遍了整個京城,無數人為之議論紛紛,尤其是官員當中,義憤填膺之輩甚多,不少人覺得諸王太過無禮跋扈。
當然,更多的焦點,還是集中在于謙的身上,只不過,這位于少保在這件事情之後,卻基本是杜門不出,即便是年節下,也不怎麼出門訪友,至於遞上拜帖的人,他更是一律推拒不見,據說就連內閣的某次輔,都吃了閉門羹。
這個年節,各種消息傳的滿天飛,直到今日早朝,一眾官員才重新見到了于謙的身影。
和往常一樣,他站在文臣的最前端,和幾個重臣敘話,遠遠看著,面色倒是並無任何不妥,仿佛年前的那樁事,對他並沒有產生任何的影響一般。
隨著沉重的鼓聲響起,金水橋邊三聲鞭響,宮門大開,群臣順著宮門依次進了文華殿中。
「吾皇萬歲萬萬歲!」
行禮各畢,天子高居御座,面色一如往常般波瀾不驚,命群臣開始奏事。
按理來說,年後的頭一次早朝,基本沒什麼大事,但是,這次卻分外不同。
先是吏部尚書王文上前,遞上了一本《請大計疏》,一下子坐實了最近京中的流言。
雖然說,大計不同於京察,考核的是地方官員而不是京中官吏,所以,跟能站在這文華殿中的大臣們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官場之上,講究的事一個人脈關係。
這殿中的諸臣,哪個沒有門生故舊,後輩同鄉,大計一起,各種各樣的關係,交情,必定紛至沓來,每個人都安生不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朝中一直都有傳言,說這次大計,刑部也要參與,這可是往年歷次都未曾出現的事。
朝堂之上掀起一陣議論,但是,天子的決斷卻很快,金口玉音一個準字,便算是將此事敲定了。
不過這也正常,大計之事,既然能夠傳出流言,說明私底下已經議定過了,所以這次朝上,也不過就是走個過場,對群臣宣布而已。
當然,這份奏疏,只是初步確定了大計的時間和範圍,至於具體的章程,不是一兩天能夠確定下來的,後續吏部肯定會再次更定詳細的細節。
大計的奏疏,雖然引起了頗多議論,但是,也並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畢竟,雖然此事牽連頗多,可並非直接關係到在場的這些人。
不過,這件事情確定下來,也引起了很多大臣的心思,大計若起,都察院遲遲空置的副都御史,僉都御史等職必定要增補起來,若是按照傳言,此次刑部也要參與的話,那麼,大理寺卿一職,只怕也不會再繼續空著了。
相對於大計來說,這些事情,只怕才是他們更關心的。
眾人心思紛亂之際,吏部已然退下,緊接著刑部上前,將如今刑部大牢當中關押的許多桉犯情況做了稟奏。
「……指揮僉事謝翔,暴起傷人,私動官軍意圖謀殺欽差大臣,被臣請王命旗牌,當場格殺,後查實,謝翔侵田三百二十五頃,迫死官軍六十三人,除此之外,有冒功,冒餉,濫殺百姓等罪,經對其屬下劉青,李琦審訊,證據確鑿,刑部判抄沒家產,其族流放戍邊……」
「……參將胡勇,役使官軍私墾田地一百五十二頃,被抓後拒不認罪,後查實,其人曾賄賂冒功,迫死官軍三十一人,兼有強搶民女,私設刑堂杖死無辜百姓等罪,刑部判秋決,家產抄沒,其族流放戍邊……」
「……副將劉欽……千戶李銘……把總王力……」
和吏部簡單的奏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刑部金尚書的奏疏詳盡無比,伴著他老人家平澹的聲音,一個個邊將的命運被敲定下來。
一眾大臣在旁聽著,心思不由有些飄遠,雖然說,這些邊將的罪行早就已經被查了個差不多,但是,畢竟涉及人數眾多,而且,其中還有幾個三品,四品的武將,也算得上舉足輕重了。
刑部這次的速度這麼快,堪稱快刀斬亂麻,看來金尚書是下了大功夫了,而且,仔細聽去,這些人的罪行有輕有重,判罰各有不同,但是卻大多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家產抄沒……
目光在某戶部尚書身上一掃,眾人不由響起了最近京中的另一樁流言。
果不其然,聽著底下刑部的稟奏,天子隨後也將手中的奏疏擱下,隨後玉音響起,道。
「照准,並戶部所請,此次所審官員家產抄沒後,暫歸國庫調用,以備不時之需。」
唰唰唰……
天子說完之後,殿中所有的目光齊齊的飄向戶部沉尚書身上,這讓這位大司徒的臉色忍不住有些尷尬。
這陛下怎麼還記仇的說……
老臉一紅,沉翼苦著一張臉,但還是老老實實的上前,道。
「謝陛下體恤。」
「臣啟奏陛下,年前戶部承陛下旨意,釐清國庫及各地常平倉,府庫存糧,臣現已查明,京倉今有糧食米麥一千四百四十二萬石,通州倉……」
得,看來這一向厚臉皮的沉尚書,也有些掛不住了,這明顯是在轉移話題。
所幸的是,天子也沒有繼續在這件事情上糾纏,平靜的聽完了戶部的匯報,吩咐道。
「農乃國本,若遇災年,糧食便是百姓性命,戶部當繼續督促各府,縣屯糧,將各地常平倉填至八成滿以上,吏部?」
「臣在。」
王文跟著上前一步,俯首聆訓。
於是,天子繼續道:「此番大計,將常平倉是否填滿,作為考評之一,自今歲四月起,都察院遣各道巡查御史查看常平倉,糧食不滿八成者,一律不得予上等考評。」
這番話一出,頓時在殿上掀起一陣小小的波瀾。
關於大計,京城當中早已經是流言紛飛,除了所有人最關注的,刑部即將參與其中外,另一條就是關於常平倉的流言。
不過,這條流言被傳出來的時候,大多數的朝臣,都對此嗤之以鼻,覺得實在太過荒謬。
要知道,吏部考評官員,自有一套詳細且繁複的規制,當地的刑桉,民風,稅賦,文教,治安等等,各個方面都會被納入考慮的範圍之內,除了這些,官員本身的德行,廉潔,上官的評價,也屬於標準之一。
種種複雜的標準,最終會給出一個相對適中的考評,這套標準,是吏部經過多次的更定,參考了歷朝的標準,最終確定下來的,幾乎涉及到了方方面面,怎麼可能如今突然增加這麼一條?
要知道,這朝中有不少官員,都是有地方經歷的,所以,他們非常清楚,如果單是要填滿常平倉,那麼,可用的手段多了去了。
最簡單的,動用庫銀購糧,複雜些的,找相熟的鄉紳借糧,再不然,罰沒,加征苛捐雜稅,只要想做,容易的很。
但問題是,所有的短時間內收集大量糧食的手段,最終都會轉嫁到百姓的身上,成為苛政,若是有些地方官員打著朝廷的旗號胡作非為,說不定還可能會激起民變。
而且,大量的糧食被囤積在常平倉中,如何保存下去,也是一個難題,陳糧多了,若不想白白浪費掉,就只能平價出糶。
這些問題,都是稍稍一想,便能夠想到的,所以各種流言當中,朝臣們最不信的,就是這一條。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竟是真的?
議論了一陣,最終,到底是有幾個御史站出來,將這其中的『利弊』說了出來。
但是,面對底下大臣的異議,天子的態度卻很堅定,道。
「此事朕已決定,不必多言,常平倉之制,本是官員分內之事,倉稟不實,本就有過,若因此詔而苛捐百姓,說明此地官員本就未能盡忠職守。」
「朕會命都察院詳加察查,是否有此類之事,同樣也作為吏部考評的參考,若有嚴重者,請旨後可交由刑部詳查。」
得,非但沒勸住,反倒連帶著刑部即將參與大計的消息,也給側面印證了出來。
天子登基了這麼久,朝臣們也算漸漸摸清了天子的性格脾氣,事情沒定下來之前,無論如何商討議論,天子都是能聽得進去的,可但凡要是天子已經有所決斷,那麼再想更改,可算得上是難比登天。
也罷,說到底,大計考核的是地方官員,也不是他們,天子既然要任性,他們也沒有辦法,只能等以後真的出現問題了,再用事實來勸諫天子了。
於是,這件事情到此為止,接下來,終於是朝臣矚目的兵部於尚書出面,啟奏了關於這次出京整飭軍屯的情況。
「……臣奉聖旨出京,查各地私田共計八萬四千七百頃,清丈被隱匿軍田共計二十七萬六千八百頃……」
兵部的奏疏很長,但是很枯燥,大篇大篇的全都是數字和分布,而且,眾臣細細聽了過去,卻發現始終沒有聽到自己想聽的東西。
現如今京中最關注的,無非就是于謙和宗藩親王之間的對撞,于謙往十王府致歉之後,很多人都在猜測,這位于少保如此受辱,必定會想辦法在朝堂上討回來。
那麼很顯然,軍屯一事,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大家都很清楚,這次于謙出京,就是為了各地被藩王侵占的軍田而去,朝廷收回的田地,也絕大多數,是從藩王手裡虎口奪食。
侵占軍田,抵抗朝廷大政,無論是哪一條,都足夠讓兵部借題發揮,好好的和宗室們再斗上一斗。
但是,于謙的這份奏疏,通篇聽下來,不僅沒有刻意的突出宗室的罪行,甚至還一改于謙向來平實的風格,只說了結果,對於這些田畝的詳細來源一筆帶過,就像是……在有意模湖這些細節一樣。
不得不說,這讓殿中的一眾大臣,都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麼思索之間,于謙的稟奏已經結束,與此同時,天子也擱下手裡的奏疏,輕輕點了點頭,道。
「于少保此行辛苦了,著賜大紅蟒衣一件,儀劍一柄,珊瑚一座,珍珠十斛。」
「臣謝陛下賞賜。」
于謙躬身謝恩。
直到看著于謙面色平靜的退回了遠處,一眾大臣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就完了?
十王府的事,真就一點都不提?
事實說明,還真就是一點都沒提!
于謙回列之後,各衙門又各自稟奏了一番不咸不澹,辦也行,不立刻辦也沒事的政務,眼瞧著時間差不多了,這年節後的第一場早朝,就這麼結束了。
平心而論,這場早朝的含金量還是很高的,圍繞著吏部大計,戶部,刑部,都察院各自扮演的角色,都隱隱初見端倪,天子接下來的動作,也已經可見一斑,朝中之前的諸多流言,都一一被印證。
接下來回去之後,老大人們也都該為此好好的做準備,有錯該修修補補的早做安排,做的好的該走關係走關係,該找人脈找人脈,算是指明了接下來一段時間的方向,可謂收穫頗豐。
但是,不知為何,朝堂上平靜的仿佛十王府那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的氛圍,卻總是讓許多大臣心中感到有些不安。
尤其是于謙和天子最後的奏對,不少人雖然說不出什麼,但是,心裡總有一種別彆扭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