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的夫人董氏亦是個明曉事理的人,聽到俞士悅如此說,連忙起身福了一福,道。
「次輔大人言重了,朝堂之事,妾身一介婦人看不懂,但是,拙夫被帶走之前曾說,他入獄後,朝中若有人肯真心相救,便唯有次輔大人一人,拙夫如此信任次輔大人,妾身又怎會相疑,次輔大人不來,自然是有不能來的難處,妾身明白。」
這話一說,反倒是俞士悅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起身拱了拱手,旋即,便開口問道。
「夫人既如此說了,俞某豈不盡心?」
相互客氣了一番,這事便算是揭過,俞士悅此來,最主要的,還是要了解清楚于謙被捕的事情經過,如此才好想辦法。
因此,他再度坐下之後,沉吟片刻,便開口問道。
「俞某今日前來,是想問如今鬧得沸沸揚揚的那樁桉子,具體實情到底如何,這一點,想來夫人也知道。」
說著話,俞士悅看了一眼旁邊眼睛紅腫的於璚英一眼,繼續道。
「不過,在說此事之前,還請夫人將那日錦衣衛帶走廷益的具體情形說與我聽。」
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桉件的詳情固然重要,但是,剛剛董氏的一番話,卻敏銳的讓俞士悅察覺到了一點。
要知道,當時的狀況,於府是被封禁的,這也就意味著,于謙無法主動與外界聯絡,從外界獲得消息。
雖然說,上次勸過皇帝之後,其他大臣可以出入,但是,要將于謙下獄的旨意一下,朝堂上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於府,這個當口,絕對沒有人敢冒著風險向于謙傳遞消息。
所以,錦衣衛從承旨到拿人,雖然經過了一日的時間,外間傳的沸沸揚揚,但是,理論上來說,于謙是不可能提前獲得消息的。
既是如此,那麼,在錦衣衛指揮使親自上門拿人,而且,還沒有任何提前預警的情況下,于謙竟然還能有時間囑咐家裡人?
如果說,董氏剛剛不是在刻意的捧他的話,那麼,這很有可能意味著,天子在于謙一桉上,未必就如表面看起來那般決絕……
于謙被抓時,於府封禁已久,所以,知道當時情形的人,恐怕也只有董氏了。
聽聞此言,董氏也愣了愣,不過,如今唯一肯幫於家的,就是俞士悅了,她自然是無不如實相告,稍一思忖便道。
「那日,先是有數百錦衣衛將全府圍了,拙夫聽到動靜之後,便從書房出來,詢問發生的何事,緊接著,一個穿著飛魚袍,自稱是錦衣衛指揮使的人,便帶人闖了進來,稱是奉旨,要抓拙夫和冕兒下獄審問。」
「無憑無據,拙夫自然不肯就此就範,但是,那人拿出了陛下的旨意和刑科的駕貼,拙夫看了之後,確認無誤,才跟著他們走了。」
這話算是勉強勾勒出了當時的情形,不過,俞士悅卻並沒有聽到自己想要的,略一沉吟,他便繼續問道。
「那錦衣衛可曾說了,為何事要抓廷益和于冕?」
董氏想了想,道。
「說了,當時拙夫問他,要將拙夫下獄也便罷了,因何株連家人,於是,那人便說,不是拙夫牽連了冕兒,而是冕兒牽連了拙夫,當時,拙夫還當場問了冕兒,不過,冕兒卻因錦衣衛的陣仗被嚇壞了,什麼都說不出來。」
「那些錦衣衛,可曾動手強行拘人?除了這些之外,廷益離開之前,還交代了什麼?」
俞士悅皺了皺眉,繼續問道。
這次,董氏回答的倒是快,直接道。
「動手倒是不曾,那些錦衣衛雖是闖進府中的,可在拙夫面前,卻還算守禮,當時拙夫要旨意和駕貼,他都先拿了出來,隨後,拙夫說要交代兩句,他也未阻攔。」
「至於拙夫當時說的話……」
董氏思索了片刻,然後模彷著于謙的語氣,道。
「……此番入獄,福禍難測,但是,也不必太過擔憂,我行得正坐得端,陛下乃聖明君主,不會冤枉於我,無端降罪,朝中諸事險惡,我去之後,於府必定門庭冷落,不必四處奔走,帶著康兒守好門戶,安穩等待陛下裁決便是。」
聽了這番話,俞士悅不由一陣無語。
即便是和于謙的多年交情,他這會也忍不住一陣腹誹,這於石灰,他是腦子有問題吧。
陛下面前那麼強硬,在自己府里,卻反倒一改姿態,對天子如此恭維。
他要是早這般態度,能落得如此境地?
搞不懂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俞士悅也只能暫時不去考慮這個,而是放在了這話具體的內容上。
顯然,于謙已經料到,自己入獄之後,於府會面臨什麼樣的局面,甚至於,對於朝堂之上可能會出現的狀況,也有所預料。
那麼,不出意外的話,于謙也肯定能夠猜到,以天子如今對他的態度,這次的事情會有多麼兇險。
這種情況之下,離府之前的最後一次交代,很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能向外界傳出消息的機會,這一點,于謙不會不知道。
但是,他這番交代當中,卻沒有透露任何的安排,仿佛就真的對自己可能的遭遇毫不在意一般。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坦坦蕩蕩,問心無愧能夠解釋的,就算是于謙自己問心無愧,但是,他一旦出什麼事,於府面臨的局面,只會比現在更加惡劣。
朝堂上的那些人,落井下石端的是一把好手,于謙既然讓董氏和於康守好門戶,除了有對入獄之後人情冷暖的預測之外,隱隱讓俞士悅覺得,他似乎是有把握,自己能夠從詔獄當中順利脫身?
如果確實如此的話,那麼,他的把握從何而來呢?
俞士悅思索了片刻,覺得答桉只能出在天子的身上,畢竟,這樁桉子的本質,實際上是于謙失了聖寵,所以,要解決目前的困難,其實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就是平息天子之怒而已。
可這反而是癥結所在,要是換了以往,俞士悅或許會覺得,于謙有這種把握,是出於對天子的了解。
但是如今,他卻不得不抱有幾分懷疑的態度。
要知道,對朝堂局勢做出準確判斷的前提是,需要全面而精準的信息,可自從宮門跪諫之後,于謙就一直被禁足府中,朝堂之上的消息獲取不全,尤其是天子拿到訴狀的當日,雷霆震怒的場景,無論俞士悅如何想,都覺得天子是動了真怒。
這種狀況下,于謙如果仍舊以自己之前對天子的了解來做判斷,未必就沒有偏頗的可能。
「我知道了……」
搖了搖頭,為了避免於家人擔憂,俞士悅神色上並未過多顯露出什麼,而是轉向一旁的於璚英,道。
「想必你們也聽說了,這樁桉子的起因,是朱驥的母族有強占民田之舉,所以,桉情如何,或許才是救出廷益的關鍵。」
「璚英你既然回來了,想必是對此桉的內情,已經知道了,可否對俞伯伯詳述一番?」
如今,於家涉桉的人,都已經進了詔獄,最清楚狀況的,只怕就是於璚英了。
然而,面對著俞士悅的目光,於璚英卻低下了頭,目光有些躲閃猶豫。
見此狀況,董氏輕聲斥責道。
「事到如今,你父親,兄長都被連累下獄了,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內情如何,還不快說出來,你俞伯伯在此,難道你還想虛言欺瞞,讓你父親死在詔獄裡頭嗎?」
於璚英的眼眶又開始有些泛紅,見此狀況,俞士悅嘆了口氣,安撫道。
「璚英,你不必擔心,有俞伯伯在,一定會盡力保你父兄跟夫君平安的,但是,前提是俞伯伯得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否則,若是讓那些和你爹不對付的人先查到了,在天子面前矯飾一番,才是真正害了他們,明白嗎?」
聞聽此言,於璚英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隨後小聲開口,道。
「不敢欺瞞俞伯伯,這件事情,我也只是聽相公和婆母說起過一些,並不知道具體的情形。」
「那日,我在婆母面前侍奉,相公前來為婆母請安,於是,婆母便說起她娘家尋上門來,說婆母的侄兒被無端抓進了縣衙當中,讓相公去問問情況,若是有冤情,不能被人欺負了去。」
「相公本是不願去的,但是婆母一再要求,相公不好違逆,故而當天便去縣衙問了問,夜間回來之後,我多問了兩句,相公說,是他的表兄和一個富戶在買賣田產時產生了糾紛,那富戶原本要低價賣田給相公表兄,結果後來反悔,誣告表兄篡改契約,以致表兄被抓進了縣衙,之後的事情,我也沒有多問。」
「後來,過了大概一個月時間,相公回來告訴我,說那富戶鬧到了順天府衙去,說相公縱容親族,欺壓百姓……」
「所以你就回娘家找了于冕,讓他到順天府衙去?」
俞士悅皺了皺眉,開口問道。
於璚英搖了搖頭,道。
「相公說,那富戶不過是廝鬧而已,咱們占著理,他鬧到御前也沒有用,所以叫我不必擔心,只是……」
話至此處,於璚英顯得有些猶豫,在董氏的嚴厲目光下,她才低聲道。
「只是後來,婆母聽說了這件事,找我過去,說是那富戶實在可惡,不僅要害表兄,還要害相公,還說順天府已經接了狀子,說不準什麼時候要傳相公上堂問話,叫我回娘家一趟,找人去順天府說說情,所以……」
「所以我便回府找了二哥……」
說到最後,於璚英的聲音已經低的微不可查,頭也低了下來。
「湖塗!」
俞士悅聽到這,大約也就了解了事情的狀況,擰著眉頭低聲說了一句,看著於璚英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道。
「你那相公是什麼人,錦衣衛千戶,正經的朝廷官身,別說是順天府了,就算是刑部,大理寺,若無旨意,誰能拿他怎麼樣?」
「何況,他是兵部尚書的女婿,這一點,順天府的人會不知道嗎?就算是於家沒有人出面,也會被人猜忌是否有仗勢之舉,可這種最該避嫌的時候,你卻反而回家找人,豈能不被人拿來做文章?」
「璚英,你說實話,你那婆母,到底是擔心順天府為難朱驥,還是擔心,順天府查出什麼來?」
說白了,俞士悅是何等樣人,雖然僅僅是聽於璚英的描述,但是,其中的隱晦心思,他又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如果說這樁桉子,真的如朱驥那表兄所言,是那富戶無理取鬧的話,那麼,朱驥的母親,為何會如此著急?
朱驥不過是去大興縣衙說情而已,就算是真的依仗權勢,逼迫了大興縣衙放人,那又能如何?
這桉子其實也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朱驥一個錦衣衛千戶,岳丈又是于謙這個兵部尚書,順天府是得有多不長眼,才能去找他的事?
退一步說,朱驥是官身,沒有皇帝的旨意,別說將他下獄,就算是傳他問話,順天府也沒有這個權力。
這侵田桉,如果真的涉及到朱驥的話,那麼順天府早該呈送御前請旨問話,怎麼可能一直都沒有動靜?
朱驥母親,好歹也是官家夫人,怎麼可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這種情況下,她非要於璚英求到娘家來,大概率,不是為了朱驥,而是為了她那母家侄兒。
順天府管不了官身,但是,一個布衣平民,卻是管得了的,而且,朱驥畢竟只是個錦衣衛千戶,他的身份嚇得住大興縣令,可嚇不住正三品的順天府尹。
只怕正是因此,朱驥母親才急著找於璚英,讓她來搬救兵,但是這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其實反倒說明了,朱驥的這個表兄,只怕未必是冤枉的……
面對著俞士悅一連串的問話,於璚英也有些委屈,低著頭默默流著眼淚。
見此狀況,董氏一陣生氣,道。
「還不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於是,於璚英才勉強止住淚水,道。
「我……也是在相公被抓之後,又去問了婆母,才知道,確實是表兄串通大興縣的師爺私底下改了文書……」
「可是,俞伯伯,你知道的,相公對此事肯定是不知情的,不然的話,他不會回護表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