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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雲清並未立刻直奔主題,公事公辦地說了剛才跟李勛所說的差不多的理由和問題。
趙右的反應也十分正常,先是立刻表明玉佩不是他偷的,其次便是在猶豫之後說出了幾個人的名字,其中包括李勛,其餘的跟李勛所說的有部分重合,而他多說的兩個,應該正是李勛去廁所期間離開的人。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他並沒有撒謊的基礎上。
最後讓趙右走之前,魏雲清不經意地問道:「趙大人,你手上的傷……」
趙右順著魏雲清的視線低頭看了眼,面露尷尬:「這是……我內人抓的。」
魏雲清故作八卦地問道:「莫非你在外尋歡作樂惹怒了你家娘子?」
「這……這個……」趙右面色更尷尬。這事如果是一個男的跟他討論,他自然會與對方抱怨一番家中母老虎的兇悍。但對方可是個女的,還是皇貴妃,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對此事高談闊論啊!
魏雲清瞭然一笑,便讓他離去,換另一個人過來。
接下來的幾人都表現得中規中矩,魏雲清問了相同的問題,得到了差不多類似的答案,並沒有更多的額外信息。
最後來的人是隊長萬長青,相對於其他人面對魏雲清時的小心謹慎,他的態度更為不卑不亢,一板一眼地回答魏雲清提出的問題。
「回娘娘,我發現孫大人的時候,他已然斷氣多時,至於身上是否有玉佩,我並不知情。」萬長青道。
他只簡單地說明了情況,並未像其他人一樣保證玉佩不是自己偷的。
魏雲清點頭追問道:「萬隊長,你發現孫大人之時,他身上的衣服可有被翻找過的痕跡?」
萬長青似是回憶了一番,回道:「似乎並沒有。」
「然後,你便將孫大人解下來了?」魏雲清問。
「是的。」萬長青點頭,「之後我便立即通知了百里大人。」
「那以你的辦案經驗,從孫大人或者這牢房之中,你可有看到什麼可疑之處?」魏雲清道。她這話也是語焉不詳,沒有明說自己問的是玉佩還是孫大人的死因。
「並沒有。」萬長青沉默了片刻回道,「我從未想過孫大人竟會自盡,沒有好好看管,這是我的失職,我難辭其咎。」
「這也不怪你。」魏雲清嘆道,「孫大人是被人殺害的,恐怕你想看管也看不了。」
之前魏雲清詢問那些當班的錦衣衛之時,從未說過她得出的這一結論,除了她和楊奕,沒人知道這一點。
因此,她這話便如平地一聲驚雷,炸得萬長青吃驚地抬頭看著魏雲清:「娘娘您……何出此言?」
「連我都看得出來的事,萬隊長您不會看不出來吧?」魏雲清同樣露出了吃驚的神情。她的目光從萬長青的手腕上划過,看到他的手腕內側有淺淺的抓痕,心中便是一緊。
「這個……還請娘娘指教!」萬長青忙問道。
魏雲清道:「非常簡單。之前我來看過孫大人,他說一定要我想辦法救他,他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完。我相信這樣的孫大人是不會自盡的。」
萬長青眸光微閃,似乎鬆了口氣的模樣,便道:「許是孫大人後來變了主意。您也曉得,詔獄這兒……實在不是個美妙的地界,有多少人在這兒瘋了痴了,孫大人許是一時想不開,便尋了短見。」
「孫大人身為三朝老臣,若果真那麼容易想不開,也不可能保大梁安穩那麼多年。」魏雲清道,「因此我認定,孫大人並非自盡,而是被人殺害的。」
「但我發現孫大人時,他是上吊自盡的,並非被人殺害。」萬長青先解釋了一句,這才慢慢道,「娘娘您畢竟才與孫大人相識不久,想來對孫大人了解不多。且正如您所說,辦案我們錦衣衛最有經驗,此事想來是娘娘您想岔了。」
魏雲清笑了,他這話多簡單啊,不就是說她一介女流,頭髮長見識短,這種案件上的事就別瞎比比了麼?
「是不是想岔了,待我告訴了皇上,等他定奪吧。」魏雲清挑眉道,「萬一孫大人果真是被人害死的,我總不能見他無辜枉死卻什麼事都不做。」
魏雲清說完便向人群那邊走去,剛走兩步,她回頭望向萬長青,露出一臉好奇的模樣道:「萬隊長,你家中可有位剽悍的娘子?」
萬長青一愣,奇怪魏雲清為什麼問這問題,遲疑了片刻後回道:「我妻子已於一年前去世,我還尚未續弦。」
「原來如此,節哀。」魏雲清點頭,目光下移,微微落在萬長青的手腕上。
萬長青隨著魏雲清的目光而看向下方,當看到自己手腕上那明顯的新傷痕時,他微微一怔,嘴角忽然抿緊,抬頭震驚地看向魏雲清。
魏雲清卻已轉頭走向前方,並未留給他任何說話餘地。
萬長青下意識前沖兩步,低叫:「娘娘,請留步!」
魏雲清回頭:「哦,萬隊長還有何事?」
萬長青嘴唇微動,卻不知該說什麼。她什麼都沒說,他又能解釋什麼呢?只是她的那些話,再加上她的語態,都讓他的心中充滿了強烈的不安。
「怎麼,你準備坦白是你殺害了孫大人?」魏雲清面色一沉,肅然道。
萬長青面色大變。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魏雲清吐出八字真言,補充道,「若你說出幕後主使,我便向皇上求情饒過你一命。」
萬長青心中起伏不定,他完全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兒露了馬腳,竟讓魏雲清看出了端倪,她此刻的態度,似乎已然確定他就是殺害孫大人的兇手。
他定了定神,抿唇道:「娘娘,微臣不明白您在說什麼。孫大人是自盡的,哪兒來的幕後主使?微臣對孫大人十分敬重,又怎麼會殺害孫大人呢?」
他忐忑地握緊了拳頭,聚精會神地等著魏雲清的回話,只等著再說出些什麼,他好繼續駁斥。此刻他對她依然還是不屑一顧的,不過是一個憑藉著皇上而一飛沖天的女人,不知來自哪個鄉野,又能有多聰慧,有多少見識?即便她護送皇上從戰場上歸來又如何?他可是聽說,晏將軍接到二人時,他們都是一副流民的打扮。不過是扮作流民脫逃,這種事換了誰會辦不到?因此他並未將魏雲清看在眼裡。
誰知聽了他的話,魏雲清卻一點兒都沒有聽進去的模樣,掉頭就走。
「娘娘!你真的誤會微臣了!」萬長青急了,追上去幾步叫道。
魏雲清回頭,嫣然一笑:「是不是誤會,我還真不知道。畢竟我只是個女流之輩,頭髮長見識短,哪就能發現是誰害死了孫大人呢?我自然是只得將此事稟告皇上,交由他來定奪。到時候萬隊長你到底是認罪還是不認罪……那可就與我無關了,我不過是個後宮妃子而已,後宮不得干政……是有這句話吧?因此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得去跟皇上解釋。」
萬長青滿臉震驚地看著魏雲清拿他剛才隱晦堵她的話反過來諷刺他,眼睜睜地看著她飄然離去,突然意識到,之前他是太小看這個女人了。當他之前看到她面對孫承吉屍首時的悲傷激動時,他確實一點都沒拿她當回事,只當她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女子,可誰知她不知怎麼的就發現了真相,這震驚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當他反應過來想要追上去時,魏雲清已然走到了楊奕跟前,正低聲與他說些什麼。
萬長青心中一急,立刻衝上前跪下喊道:「皇上,微臣冤枉啊!孫大人真的不是微臣殺的!娘娘冤枉微臣了!」
在場所有人都面露驚訝地望著他。
萬長青正垂著腦袋磕頭,並未發現眾人的異樣,只連聲解釋道:「微臣與孫大人無冤無仇,又怎會殺害他呢?還請皇上明察秋毫啊!娘娘雖貴為皇貴妃,可畢竟是後宮中的女子,對此事想來不甚了解,一時間無法接受孫大人自盡身亡一事才誤以為他是被人殺害的!微臣是願望的啊,還請皇上明察!」
滿場的寂靜。
除了魏雲清和略微曉得些什麼的楊奕之外,其餘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忽然激動起來的萬長青。剛才魏雲清低聲與楊奕說的話並沒有避著其他人,因此他們都知道,她說的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不過在此刻顯得有些另類——皇上,我餓了,想吃綠豆糕。
「萬長青,你這是何意?」
百里鉞再也無法保持事不關己的冷漠,略提聲問道。他本是冷眼旁觀著一切,雖說魏雲清在詔獄中調查他的手下是越俎代庖,也是不給他面子,可他並不在意,倒想看看她究竟能玩出個什麼花樣。沒想到這萬長青居然主動跳出來說他並沒有殺害孫承吉。
孫承吉是在詔獄裡死的,百里鉞得到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了,但還沒來得及查看過屍體,因此並不清楚具體情況,剛開始也只當魏雲清是在尋找那丟失的玉佩,沒想到事情竟有些大了。
畢竟,一代首輔在詔獄中自盡和被人殺害是兩件性質完全不同的事。
面對自己的頂頭上司,萬長青抬頭喊冤道:「鎮撫使大人,此事真不是下官所為!請大人為下官做主啊!」
若孫承吉果真是萬長青殺的,百里鉞也逃不了干係,他沒有理會萬長青聲嘶力竭的喊聲,回頭對楊奕恭敬道:「皇上,請容許微臣查看孫大人的遺體。」
「快去看吧!」楊奕擺擺手。
百里鉞點頭,向孫承吉屍身所在的牢房行去。那萬長青面色難看地望著百里鉞的背影,很快又收回目光,低著頭渾身顫抖。
楊奕小聲對魏雲清道:「莫非真是他殺了孫承吉?」
他原本還疑惑魏雲清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麼意思,見萬長青主動上來解釋了一番,頓時驚訝於他話中透露出來的事,吃驚地看向魏雲清。
雖說楊奕一直相信魏雲清的話,但那不過是出於一種慣性,在他一知半解的情況下,自然不可能有多深信不疑。此時見萬長青主動解釋,他反倒更信了魏雲清的話,自然而然將懷疑落在了對方身上——雲清姐姐說孫承吉不是自盡的,他就一定不是自盡的,雲清姐姐說這個叫萬長青的人是兇手,他就一定是兇手。
鄭祥肅容道:「皇上,此事事關重大,可不能胡亂猜測啊!」
「那你有何高見?」楊奕不耐煩地看了鄭祥一眼。
鄭祥支吾了幾句,低聲道:「老奴覺得,孫大人應當便是自盡吧?老奴實在看不出有何異樣。皇上,您可不能因為一兩句話而懷疑您的臣子,叫他們寒了心啊!」
「關你何事?給朕退下!」楊奕怒氣沖沖地說。他覺得鄭祥真是越來越不像樣了,他怕臣子寒心做什麼?他真正要怕的,是雲清姐姐寒心,她寒了心,說不定直接回天上去了,他就再也見不著她了。
鄭祥還想再說些什麼,可面對暴跳如雷的楊奕,他除了退下,別無他路。
楊奕轉向魏雲清,繼續問道:「雲清姐姐,真是這人殺了孫承吉?」
「我不知道啊。」魏雲清眨眨眼,分別瞥了那鄭祥和萬長青一眼搖頭道。
聽到她的話,鄭祥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視線。
「那你……」楊奕滿臉疑惑。
她道:「百里大人不是去查看了麼?以百里大人的本事,想來輕易便能看出些端倪吧。」
楊奕聽魏雲清隨口誇獎別的男人,心裡頓時有些不舒服。可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看了那牢房中正仔細檢查的百里鉞一眼,心中下了個決定,立刻對萬長青道:「萬長青,你若說出實情,朕便饒你九族!」
他的想法非常簡單,搶在百里鉞找出事實真相之前,逼萬長青說出真相,如此一來,也就說明他比百里鉞厲害!
「皇上,微臣是冤枉的啊!」
見百里鉞在仔細查探,而皇上又步步緊逼,萬長青額頭落下豆大的汗珠,嘴裡卻仍舊硬挺著沒有鬆口。
楊奕瞥了百里鉞一眼,有些著急,怒喝一聲:「朕早已看穿了一切,你莫再狡辯!」
若萬長青此刻足夠冷靜,自然能發現楊奕是在虛張聲勢,此刻是特別的色厲內荏。可前有魏雲清直接指出他是兇手的震驚,後有百里鉞正在查探屍身時給他帶來的精神壓力,被楊奕這麼一吼,他身形一顫,低著頭握著拳頭不再做聲。
「萬長青,你莫以為你不說話便沒事了!若你能從實招來,朕便寬大處理,否則休要怪朕誅你九族!」誅九族這種話對楊奕來說完全就是信手拈來,雖然從來沒有真的實行過,但在這個封建時代,因為他確實能做到這一點,足以產生強大的威懾,足夠令聞者恐懼。
楊奕邊說還邊注意著百里鉞的舉動,實在是著急得不行,害怕在他逼萬長青說出真話之前百里鉞便有了決定性的證據,還真想直接衝上去搖著萬長青的脖子讓他全部都交代了。
「你這妖女,都是你在皇上面前妖言惑眾,今日我便要清君側!」萬長青忽然大喝一聲暴起,雙目赤紅地瞪著魏雲清,揉身向她撲去。
魏雲清的注意力一開始就從沒從萬長青身上挪開過,一見他狀若癲狂地向她撲來,便立刻向旁邊一推楊奕,自己也借著反作用力飛快向旁邊躲去。
「快抓住他!快啊!」楊奕只踉蹌了一下便被鄭祥接住,轉頭見萬長青拔.出腰間長刀向魏雲清逃走的方向沖了過去,幾乎目眥盡裂,失聲大喊道。
魏雲清的反應本來就快,在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之後,更是選擇了最佳的應對方式——她一拐就拐進了錦衣衛人堆之中,剛好躲在李勛身後。
面對萬長青看過來的長刀,李勛下意識地解下腰間長刀連刀鞘一起壓了上去,將萬長青的鋒利刀鋒死死攔住。
「隊長?!」他尚不明白髮生了何事,只是知道他家隊長竟敢在皇上面前對皇貴妃不利,絕對是死罪一條!
然而此時的萬長青已經不是李勛平常所熟悉的那個隊長了,他重重向下一壓,又一腳將李勛踢開,繼續向魏雲清追去。
不過有了李勛的這一抵擋,萬長青很快便被眾錦衣衛包圍了起來。面對昔日的隊長,目前的敵人,這些錦衣衛紛紛露出不解又為難的神色。
但萬長青卻並未有這樣的猶豫,很快便用繡春刀砍傷了幾個曾經的手下。這下,其餘的人如夢初醒,也不再留情,只想將他打得失去還手能力,再將他拿下。
萬長青此時以少敵多,根本沒有任何勝算,但他似乎想要死戰到底,一點都沒有退縮的意思。面對自家前任隊長的兇悍,這群錦衣衛們也被激出了血性,不再留情。萬長青身上的刀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著,很快他身上便滿是鮮血,宛如一個血人。
「我家大人說得對,大梁若有那魏氏妖女存在的一日,必定會一步步走向滅亡!」萬長青死戰不降,臨死前怒瞪向魏雲清,最終死不瞑目。
魏雲清無言地看著萬長青悽慘的死狀,一時間竟也不知心中是什麼感覺。親眼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終究不是件有趣的事,即便到了這個時代,她已經看到過太多太多的死人,可畢竟無法習慣。但一想到那個慈祥的老人是這個混蛋殺害的,她的心中便忍不住湧上了些許快意。殺人償命,萬長青得到了他應有的懲罰。
然而唯一令人不滿的是,他的話只能說明他背後果然有幕後主使者,但是誰,卻沒能從他嘴裡套出來。
「皇上,微臣御下無方,令孫大人慘死獄中,令皇上和皇貴妃娘娘受了驚,微臣聽憑皇上處罰!」百里鉞自動請罪道。
楊奕尚在驚魂未定之中,擺擺手簡單地說:「這事不怪你。」
後續的事魏雲清沒再多管,在看到萬長青橫死,而線索斷了之後,她便回到了牢房之中,看著如玩偶般安靜慘白的孫承吉,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是連蒙帶猜加糊弄找到了殺害孫承吉的兇手,然而萬長青頂多只能算是個殺手,真的幕後黑手還躲在暗處,伺機而動。而那人究竟是誰,卻又是一個未解之謎。
調查萬長青背後究竟是誰的事,交給了楊奕去安排,而在魏雲清的堅持下,她親自將孫承吉的屍身送回了孫府。
所謂的謀反一事,此刻已不重要了。楊奕金口一開,孫承吉便恢復了名譽。雖說萬長青臨死前都沒有承認是他殺害了孫承吉,但他的表現已經說明了一切,這也從側面證明,孫承吉謀反一事是莫須有——否則的話,為什麼有人會在孫承吉即將被放出來的前夕冒險將他殺害呢?
直接殺害孫承吉的兇手被繩之以法,但真正的幕後黑手還逍遙法外。在將屍身送回孫府,看到孫府上下特別是孫老夫人和孫思思那悲痛欲絕的神情時,魏雲清不忍地移開了視線。
她滿心的愧疚。
即便孫大人說他被人構陷從而關入詔獄一事從本質上來說與她無關,她卻無法就此釋懷。在這一事件上,她算是導.火.索。而之後,她匆匆忙忙去找楊奕,要求他將孫大人放了,也是給了暗中的壞人以動手的時機。如果她能更謹慎一些就好了,如果她能先悄悄地說服楊奕,先將孫大人接出來就好了……
可一切的如果都沒有意義。事情已經發生,孫大人就此悽慘死去,而她還要活著,忍受纏繞於胸的愧疚和痛苦。
以及……完成她的承諾。
在詔獄之中,魏雲清答應過孫承吉兩件事,一是保護他的家人,二是輔佐楊奕成為一個明君。
這兩件事,她都會做到。
就算超出她的能力,就算拼盡全力,她也一定會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