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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香照顧了姐姐一天,怎麼勸她都不聽,自己想著姐姐的遭遇也替她心痛,陪她一起流淚,到夜間實在睏倦了,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衣服都忘了脫。
早上醒來時,渾身就像被車輪碾過似的又累又重,腦子也昏昏沉沉,好像一晚上的覺都白睡了,比睡之前還要疲憊。她揉揉眼睛,發現姐姐已經自己起來了,正用洗臉架子上隔夜的水洗臉。吟芳兩天沒吃東西,早就餓得虛脫,雙手雙腳都像風中落葉似的打顫,一捧水捧到面前,倒灑了大半在衣襟上。
茉香連忙跑過去扶著她:「姐姐,你怎麼自己下地來了,有事叫我呀。」
吟芳道:「我看你也累壞了,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你。我睡太久腦子都糊塗了,就想洗把臉清醒清醒,這兩天都沒洗臉梳頭,出去要嚇壞人了……」
她這兩天一直臥床不起,只顧傷心淚流,別人說什麼都聽不進去,一心要跟著六郎去,連飯都不吃更別說修飾儀容。茉香聽她這麼說大喜過望,忙說:「這水太冷,我馬上叫人給你拿熱水來。」一邊招呼守在外間的丫鬟進來伺候。
不一會兒熱水送來,茉香親手替姐姐洗臉梳頭,一邊梳洗一邊問她:「我也餓了,一會兒叫人送點清粥點心過來,就在房裡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點?」
吟芳道:「我好久沒吃東西了,心口有點疼,只能喝點薄粥。」
茉香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我馬上叫他們去弄!」
姐妹倆一起在屋內吃早飯。吟芳吃得不多,但茉香看她願意吃東西,人看著也有了精神氣,心中把天地祖宗能想到的各路神靈都感謝了個遍。雖然不知道一晚上發生了什麼,姐姐的想法為何突然轉變,但她願意好好活下去,茉香心裡就滿是歡喜,不想再去追問姐姐讓她想起傷心事。
茉香身體不適,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吟芳問:「你平常飯量不小,只吃這麼一點上午不餓嗎?」
茉香扁扁嘴說:「今天胃口不好,吃不下了。昨晚上不知怎麼了,好像被鬼壓床似的,覺得要醒但一直醒不過來。早上起來渾身酸疼,腦子也混混沌沌,有點頭暈噁心。」
吟芳看她的目光含著歉意:「都是因為我……現在我沒事了,白天你好好歇著。娘親已經病了,要是再把你累出毛病來,我的罪過就大了。」
茉香甜甜笑道:「你能想開就好。最重要的是你沒事,我們兩個就也跟著好了。」
吟芳也笑了,想起一事:「對了,今天淑妃要回府祭拜公公,燕王殿下肯定也會一起來,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瞧一瞧?」
茉香其實昨天就聽說了兆言夜間來訪的消息,但因為擔心姐姐,一直留在房中照顧吟芳。被吟芳問起,她不由微微紅了臉:「有什麼好瞧的……」
吟芳嘆道:「姐姐現在已經這樣了,就盼著你能有個好歸宿,嫁個舉案齊眉疼愛你的好夫婿。殿下師從六郎學武,我聽六郎提起過,對他頗多讚譽。不過聞名不如見面,能事先見一見總比盲婚啞嫁好。你要是覺得不稱心,現在婉拒淑妃還來得及,姐姐絕不會叫你受委屈。」
茉香不忍拒絕姐姐,自己也確實對未來的夫君心存好奇,紅著臉微微點了點頭。
兩人吃過早飯,吟芳披上麻衣,茉香也穿了素淡衣裝,一起去正堂準備迎接淑妃駕臨。楊夫人抱恙不出,前堂仍是大娘主持,看到吟芳又驚又喜:「吟芳,你也出來了!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昨日你那副模樣,我真怕你……我都無顏站在公公和六叔靈前!」
吟芳福身道:「是吟芳年少不更事,讓大嫂擔憂了。聽聞其他三位嫂嫂前日就出來幫大嫂打點家事、侍奉婆婆,吟芳不僅不能為嫂嫂分憂,還徒增家中負擔,實在羞愧。」
五娘過來握住吟芳的手道:「吟芳,你的悲痛我最能體諒,你是真的想通了?如果覺得難過千萬不要勉強,好生歇息,家裡自有嫂嫂們頂著。左右都是我們楊家更對你不住,你才剛剛……」說著悲從中來,又要落淚。
吟芳寬慰她道:「嫂嫂放心,吟芳有這份決心和擔當,並非逞強。昨夜六郎陰魂來訪,與我徹夜長談、囑咐家中諸事,我已經徹底想通了。別人的話吟芳或許不聽,但六郎的託付,吟芳一定銘記於心。」
五娘聽這話不由一愣,轉頭去看大娘。大娘問:「吟芳,你真的見到六郎魂魄?他有何託付?」
吟芳道:「一是囑咐我代他孝敬婆母養老送終,二是他年未及三十而夭折,死於兵禍,無兒無女無人守孝送終,福薄命苦,被閻王滯留不得轉生。我是他的妻子,妻為夫守喪也可抵子女之責。我就算要追隨他,也得撐過這三年,否則六郎一直在地下受苦,我轉世再生也尋不著他。」說著兩行珠淚又順頰而下。
大娘疑惑道:「真的?」
吟芳道:「千真萬確,六郎左右還有黑白無常壓陣,絕非吟芳妄言。」
茉香扶著姐姐道:「難怪我昨夜睡夢中被魘住,原來是姐夫夜訪。姐夫戰場陣亡,魂魄猶千里迢迢趕回來與姐姐相見,可見其心志堅誠。姐姐就算念著姐夫的不易也要好好活下去,莫叫姐夫一腔心意落空。」
吟芳流淚點點頭,五娘也跟著落淚自傷:「六郎一片赤誠,我不求五郎也回來見我,托個夢讓我再看他一眼也好。」
大娘見多識廣,哪會相信這等怪力亂神之事,眼光往七郎、楊末臉上一掃,見他倆眼神閃爍面色古怪,心中便明白了幾分。吟芳因此振作精神總是好事,她不忍點破,安慰了吟芳和五娘一番,叫她倆在一旁等候。
茉香站在姐姐身旁,對面就是姐姐的小叔和小姑,還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錦衣玉帶,想必就是燕王兆言。兆言和她同歲,男孩長得晚,個頭還不如她高,但也眉清目秀氣宇軒昂,有幾分姐夫的風骨。
她偷偷看了他幾眼,頗有好感,暗自慶幸自己配了個順眼的夫婿。冷不防兆言正好向她這邊看來,兩人打了個照面。兆言似乎認出了她,面露愧色,立即把眼光挪向別處;茉香見他臉皮這麼薄,愈發覺得他可愛,忍不住唇角微微彎了一彎,抬起袖子悄悄掩住。
從那之後茉香就發現兆言經常出現在將軍府。她陪著姐姐一直住到年底,兆言幾乎每隔兩三天就要來一趟,每次說是來找七郎和小姑傳些宮裡的消息,但也經常和茉香碰面,偶爾還會說一兩句話。淑妃回來祭拜那天召見過茉香,府里的人都知道她和兆言的關係,漸漸就有了一些傳言,說燕王殿下這麼勤快上心地往將軍府跑,其實是來看他未來媳婦兒的。
這些話免不了傳到楊末耳中,她看見兆言就多了幾分煩躁。這天下午兆言又跑過來,他來得多已經輕車熟路,自己一個人騎馬都不帶扈從。下人們也見怪不怪,看到他還故意說:「殿下又來啦,可惜今天早上親家來了人,把杜二小姐接回家過年去了。」
兆言麵皮一紅,欲蓋彌彰地說:「哦……關我什麼事?」
楊末正在靈前跪著,大哥派人送了書信回來,他已經卸去雄州防禦使一職回鄉奔喪,再過幾天就能趕回洛陽。父親和哥哥們的棺柩在家中停靈月余,冬日也不能再耽擱了,等大哥一回來就要入土下葬。她心中正傷懷,聽見兆言這番話,開口語氣就有些沖:「你不是昨天剛走嗎,怎麼今天又來了?」
兆言道:「我有重要的消息……」
「你哪天不是說有重要的消息,不就是和談那點破事嗎,能有什麼重要的消息?慕容籌暴斃了嗎?魏國皇帝駕崩了嗎?他們國內有人造反改朝換代了嗎?這種消息你再來跟我說重要不重要,別的我都懶得聽。」
兆言一滯:「這種確實沒有……」
「那你就別說了,以後也別來了。沒聽他們說嗎?人都走了,回家過年去了,你再來也看不到,不必費那個心思百般尋找藉口。」
兆言愣了片刻才明白她所指,臉色漸漸漲紅:「你、你以為我三天兩頭跑過來是為了……為了……」
楊末挖苦道:「你跑這麼勤是為事還是為人,明擺著的事誰看不出來,當別人都是瞎子?」
兆言臉色通紅,氣得口不擇言:「楊末,你知道個屁!我就算為人也不是為她!」
楊末心裡也堵著一口氣:「我管你為誰!我家正值喪期,人人哀痛,沒那個閒工夫給你牽線搭橋做媒!你要會你的小情人以後有的是機會,犯不著挑這個時候來給我添堵!」
兆言臉上氣憤之色褪去,盯著她呆呆問道:「我見她……你不高興麼?」
楊末舉起手中苴杖作勢要打:「你說的什麼胡話,我高興什麼?再在我父兄靈前胡言亂語,別怪我以下犯上不顧情面把你亂棒打出去!」
兆言站著一動不動,定定望著她。楊末只是做做樣子,下不去手真的打他,瞪了他一眼自顧回到靈前繼續跪著。
兆言跟著她進來,在她身側留給七郎的蒲團上跪下。楊末斜睨他道:「燕王殿下,你別跪了,你一跪我還得給你回禮叩頭。」
兆言道:「我既認淑妃為母,大將軍就是我的外祖父,諸位少將軍是我舅舅,其中還有我授業恩師,我跪拜他們理所應當,何須回禮?」
楊末道:「那不一樣,先君臣後父子,淑妃還是爹爹的親女兒呢,父母也得給她下跪,這才合乎尊卑禮數。」
兆言的聲音低下去:「從前你追著我打的時候,怎麼沒見你跟我講尊卑禮數?」
楊末難得看他這麼乖順的模樣,回憶起以前兩人沒心沒肺胡鬧廝混的日子,明明只過了幾個月,卻已恍如隔世。她輕輕嘆了口氣:「你這幾天總是跑過來,真的不是為了看六嫂那個美人兒妹妹?」
兆言反問:「你說呢?」
楊末瞪他:「我怎麼知道你?」
「我來看你。」
楊末被他堵得一愣,疑惑地眨了眨眼。
兆言卻轉開去問:「今天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小舅舅呢?」
楊末答道:「他跟嫂嫂們一起去南郊的祖墓了。再過三五天大哥就要回來,爹爹和兄長們的棺柩也該下葬,墓園裡需要收拾。」
兆言道:「那幸好我過來了,不然就剩你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這些棺槨,豈不孤單。」
楊末道:「我不怕孤單,爹爹和兄長們都在這兒陪著我,哪裡孤單?我守不了他們幾天了,能多陪一日是一日。」
兆言勸道:「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好好過下去,才是對亡者最好的寬慰。」
楊末聽這話從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嘴裡說出來覺得有點彆扭:「你今天怎麼了,跟個小大人似的,說話老氣橫秋。」
「我就是跟小大人學的,」兆言低聲道,「這話是我娘親去世的時候你跟我說的,你不記得了?」
「我?」楊末指著自己鼻尖,劉昭儀病故時兆言七歲,她也才九歲,「我九歲的時候,就會說這種話?我又從哪兒學來的?」
「誰知道你從哪兒學來的,說不定就是你自己信口謅的,反正你從小就是個怪胎,歪歪理最多。」兆言低下頭,「吶,你安慰我的時候一套一套的,那些道理不用我再跟你講一遍了吧?」
楊末跟他默默地並排跪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這話的含義:「所以……你今天其實是來陪我安慰我的?前幾天也是?你有這麼好心?」
兆言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咬牙切齒憋出一句:「楊末,你簡直是榆木疙瘩,沒救了。」
「好心你就說嘛,拐彎抹角誰有功夫去猜你的小心思?」楊末沒好氣地瞪他,「還不是你回回都說有重要的消息轉告,今天也是,別告訴我那些都是你臉皮薄扯出來的幌子。」
「本來就是……」兆言說到一半生生打住,「本來就是有重要的消息。小舅舅現在也不上朝,淑妃久居深宮,就屬我行走最方便,有什麼動向可以立刻來轉告,免得你們不知道外面的情形。」
楊末問:「那你今天又帶來什麼重大消息了?」
沒想到兆言還真有事傳達:「其實是淑妃的意思……她出宮一趟不易,下葬那天也來不了。你們家祖墓在南郊五十里外,淑妃說如果你捨不得父兄,就在那邊多呆一段時間,過了正月再回來。」
楊末覺得奇怪:「淑妃為何要特意叮囑這個?」
「因為……」兆言遲疑了一下,「淑妃怕你留在京中難為。」
楊末愈發不明就裡,更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我留在京中有何難為?」
兆言盯著她看了片刻,才說:「正月里鮮卑的使團要來洛陽拜會父皇。」
「鮮卑的使團……」楊末心思一轉,便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神色轉冷目露恨意,「鮮卑使團誰為首?難道是慕容籌?他還敢進洛陽城,有十個頭我都給他砍下來!」
「淑妃就是怕你衝動誤事,」兆言嘆道,「不是慕容籌,是魏太子。」
這回過了許久都沒聽見楊末吭聲,連呼吸聲也微不可聞。兆言詫異地轉過頭,發現楊末垂首而跪,生麻布從兩側垂下遮住她的臉,只看到兩隻手握成了拳抵在膝前,因為握得太緊而微微顫抖。
她的聲音很低,似從胸腔深處逸出,一字一頓,像是疑問,又像陳述:「宇、文、徠。」
這是沈兆言第一次從楊末口中聽到宇文徠的名字。她深深地吸氣,抬起頭來望向靈堂正中楊公的牌位。他從未在她眼中看到那麼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憤怨、有哀傷、有懊悔、有無奈,糾纏混雜在一起,難分難捨,最後都化作冷漠的決絕。
他並不知道她和宇文徠的過往,所以不明白她那一瞬間眼神的深意;等他終於明白時,一切都已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