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 第八章 鳳求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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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徠這一番驚人的舉動,當天就傳遍了洛陽大街小巷,自然也免不了傳到吳帝耳中。原本吳帝就有意選宗室淑女嫁給宇文徠為妃,左右試探他都不為所動,現在居然主動向楊家求親,還要娶作正室、將來立為皇后。試想假如魏國的皇后是吳國漢室女子,她生下的兒女就是嫡子,將來魏國皇帝有一半的漢人血統,這對兩國關係將會多麼有利。

    這樣的好事除了楊家那一門古板執拗不知圓融的榆木腦袋,恐怕沒有人會不動心。楊家人素來自詡忠君愛國,為國捨棄小家,現在卻拘泥於自家私怨而置國家利益於不顧,雖然一門五喪孤兒寡母讓人同情,又有點氣忿其不識時務。楊令猷是戰敗自刎而死,也不能完全算在魏太子頭上不是?打仗總會死人,真要計較起來就沒個頭了,冤冤相報何時了,還怎麼罷戰和談?

    還有那魏國太子也真是,喜歡誰家姑娘不好,偏要喜歡楊令猷的女兒,人家爹剛死在你手裡,披麻戴孝在靈堂里跪著,讓旁人想幫著做媒說情都拉不下臉登門。洛陽的美嬌娘那麼多,隨便挑一個別家沒仇沒怨的,歡歡喜喜地嫁過去,兩全其美不是更好?

    各種各樣的議論,人人心中自有自己的一桿秤。不過宇文徠拋下這個炸雷之後,連續幾天都沒再聽說下文,該宴飲宴飲該交遊交遊,只是行程又往後拖延了幾日,繼續留在洛陽城內,還與吳帝最寵愛、基本上已經內定為儲君的越王同乘一車遊覽燈會,與民同樂。

    一早就有傳聞說魏太子貌比潘安,加上求娶楊氏女這一段韻事,更給他增添了幾分艷異色彩。燈會上洛陽的少女們一看,太子果然如傳說的一樣俊美,風流痴情種偏被不解風情的武人之女拒之門外,真是暴殄天物,紛紛用或含蓄或奔放的方式表示傾慕,擲果盈車。甚至有女子一激動把手中未滅的花燈往車上扔,差點引燃帷幔著火,導致太子和越王不得不提前結束行程早早回宮。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侍衛忙著救火時有人趁亂向車上投擲石塊,沒砸到太子卻險些砸中年幼的越王,太子替越王擋了一下,胳膊還被砸傷了。肇事者趁亂逃匿,還引來洛陽民眾的不滿,要求大理寺和京兆府徹查,揪出這個居心叵測、妨害兩國交好的幕後元兇。

    總之,元熙十八年的這個春季,京都洛陽從朝廷到民間的主流都已經從戰轉為了和。畢竟對大多數洛陽民眾來說,千里之外的邊境戰役離自己太過遙遠,有太平日子過,誰也不想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為國戰死的將士固然值得敬佩追思,但打仗最終也是為了長治久安不是?現在不用打仗也可以求得太平,贈予鮮卑人的銀帛據說還不抵洛陽最有名的胡記綢緞莊一年賣出的銷量。連胡記的東家都放話說,如果把胡記送給鮮卑人能換來大吳百姓不受戰亂之苦,那他寧願把名下產業全部捐出。

    此舉無疑換來洛陽百姓的擁護愛戴,胡記的綢緞被搶購一空,連魏太子也特意派了使臣到胡記買下數匹上好絲綢帶回魏國,作為兩國民間友好的見證。胡記自然分文未取,只求太子信守盟約順應民意,吳魏永以為好云云,一時傳作美談。

    這樣熱烈歡慶的氣氛下,門前廊下喪儀未收的將軍府顯得格外冷清。年前朝中與楊公有交情的官員都已來過,喪期也不便慶祝待客,這年正月新春將軍府門可羅雀,索性緊閉大門,專心守喪不問外事。

    楊末和兩位兄長在家中守過了四七,宇文徠沒有再上門騷擾,卻等來一道意外的聖旨,道是皇帝感念楊氏么女孝心,體恤其孤苦,其祖功於社稷,其姐功於宮廷,皇帝認為異姓御妹,擇日入宮行結拜冊封之禮。

    受寵的妃嬪母親姐妹獲得夫人、縣主乃至郡主的封號並不是沒有先例,貴妃的姐姐就被封為陳國夫人,外甥女出嫁前封為靈昌郡主;皇帝為了撫恤表彰去世的功臣,將沒有兄弟親戚依靠的孤女認作義女,高祖女常義公主就是如此。但楊末上有兄長母親,就算是為了撫恤楊公遺孤,也沒必要認她為義妹,何況聖旨中對楊公的功績語焉不詳,歸於祖先囫圇帶過,事情又發生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免讓人往別處想。

    楊末沒等內侍宣讀完就起身拂袖而去,還是楊行乾代她接下的聖旨。

    她獨自一人跑去祠堂里父兄嶄新的靈牌前跪著,越想越覺得憋屈。吳國戰敗,在強敵面前韜光養晦,和談修好期間淡化以往的敵對,爹爹和哥哥們為國捐軀沒有得到任何身後之名,這些她都可以隱忍。但是井水不犯河水兩不相干,這已是楊氏家人容忍的底線。宇文徠出使洛陽舉城歡慶,她可以守在京郊避而不見,只要不碰面,五十里和五百里並無差別;但是他居然敢找上門來,還大言不慚地求娶,實在逼人太甚。不知他回去後又如何向陛下施壓,導致陛下下了這道聖旨。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結拜御妹封為公主,下一步自然就是賜婚結親。宇文徠打得一副好算盤,上門求親未成,就從陛下那裡下手。他以太子之尊求娶盟國——還是戰敗的盟國——一名將軍之女,陛下當然不能拒絕;而陛下下旨賜婚,臣子又如何忤逆拒抗。

    大哥替她接了聖旨。他的憤懣又怎會比她少,一父五弟同上戰場,只有一個弟弟回來,其餘皆戰死。這段時間他不知多少次跪在母親和祖宗面前,懊悔自己退縮後方駐紮雄州,沒能把父親和弟弟們救回來。現在還要他把妹妹送給仇人,以身事賊,男兒最難容忍的屈辱莫過於此。

    但是他是忠臣,也是往後的一家之主,他不能像年輕氣盛的妹妹一樣,不想接聖旨甩手就走。

    楊末自己也知道,這大約是她最後的一點頑劣意氣。抗旨是重罪,累及家人,她已經連累了父兄一次,不能再連累母嫂。而楊氏一門自曾祖以草莽綠林歸順高祖,隨高祖馬上奪得天下,世代忠義二字當先,從未有任何忤逆犯上之舉。爹爹更是以身殉國,萬人敬仰,他們的英名不能因為不肖子孫而染瑕受損。

    她心裡明白,倘若她乖順地接受安排,她就會成為當今聖上的義妹,異姓封為公主是多麼顯赫的殊榮;而後遠嫁魏國結姻,兩國的盟約將更為牢固,鮮卑人對吳人的敵意也會因此緩和,於吳國百利而無一害;因為有這個重要的女兒和妹妹的存在,父兄必將獲得隆厚的追贈,宮中淑妃的地位也無人再能撼動。換做魏國任何一個皇子,他長得驢頭馬面都不要緊,甚至龍椅上行將就木的老皇帝她也願意嫁。

    可那個人偏偏是宇文徠。過往的糾葛因由她不願再想起,咸福這個人早就隨著父兄一起死在狼山的密林腹地。父兄之死讓他們的孽緣變成一個環,而後打成死結,在鮮血浸泡中腐爛,永遠不可能解開。

    她在祠堂里默默跪坐了一下午,沒有人跟過來指責她觸犯皇室、不識大體。面對喪親喪夫的巨大悲痛,母親和嫂嫂們並未因此悲憤失態怨天尤人,甚至在宇文徠登門挑釁、幾乎挑明和她有過私情之後,也沒有人指摘遷怒她。她們越是善良堅忍,越讓她覺得自己難辭其咎,更不能再給她們增添苦痛紛擾。

    傍晚時吟芳給她送來幾樣剛出蒸籠的糕點:「小姑,大嫂讓我來問問你,晚飯願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吃。她說這幾樣都是你喜歡吃的小點心,先拿些來給你墊墊肚子。你要是不想那麼多人嘈雜吵鬧,我就派人把晚飯送到你屋裡去,但是一定要吃一點。」

    諸位喪夫的嫂嫂中,楊末最愧對的就是這位嫁過來三天就守寡的六嫂。吟芳瘦了一大圈,原本豐潤的臉頰凹陷下去,面色蒼白,襯著鴉黑鬢邊一朵纖細白花,尤其顯得楚楚可憐。新婚時那艷麗逼人的容光此時早已黯淡無色,往後也不會再看到,枝上嬌花未及盛放就已經枯萎,只剩眼中一線堅毅的光,支撐住她弱不禁風的蒲柳身姿。

    楊末想起隔著火光和六哥最後的訣別,想到吟芳如今的信念全是她和七郎兆言瞎編的謊話,心如刀割,更不能告訴她實情,捧著她遞過來的松子糕,眼淚就吧嗒吧嗒落在雪白的松糕上。

    還是吟芳反過來勸她:「小姑,嫂嫂知道你為了咱們家裡人,受了莫大的委屈。嫂嫂們只恨不能以身相代,反正我們都已經是寡婦,而你還是黃花閨女……年前我痛不欲生,是你反覆勸慰我,讓我多想想家中父母親和妹妹,世上並不是只有男女夫婦之情。嫂嫂拿自己跟你類比可能不太恰當,但是寸草春暉、骨肉親情放到誰家都是一樣。你還有六旬老母、兩位兄長和姐姐,嫂嫂們待你也如女如妹,以後不管你在哪裡、遇到什麼事,想想家裡人,就有熬過去的氣力了。」

    她越說楊末越是淚如雨下,吟芳還以為自己哪裡說得不對惹她傷心,急忙蹲下去為她拭淚。楊末淚眼婆娑地問:「六嫂,六哥也是因宇文徠而死,如果換了你是我,你能忍得住麼?」

    吟芳嘆道:「正是因為自己做不到,嫂嫂才愈發感佩小姑心志強忍。六郎以前跟我說,他這個小妹雖然是女兒身,家人萬般寵愛,卻寵而不嬌,心性果毅堅決堪比男子。嫂嫂自愧不如,換做是我,大概又要六神無主興起輕生撒手之念了。」


    楊末抱住吟芳大哭。她哪裡強忍堅決,她要是真有男兒一般的果斷,第一次見面時就該一刀砍下宇文徠的首級,往後的這些事就統統不會有,甚至父兄可能也不會死,吳國也不一定戰敗。

    一念之差,而且是那麼不堪的一念。

    七郎帶著兆言走進祠堂,看到的就是楊末撲在吟芳懷裡嚎啕痛哭,而吟芳抱著她,哄孩子似的輕輕拍撫她的頭髮,自己也紅了眼眶。吟芳見有人進來,輕輕推了推楊末。

    楊末正哭得淚眼朦朧,抬頭看到與六郎一模一樣的七郎,脫口喊了一聲:「六哥!」一句話讓吟芳也淚如泉湧,生生咽下去,轉過頭將眼淚悄悄拭乾。

    七郎最近神色蕭索,全不見以往嬉笑玩鬧沒個正經的模樣,愈發酷似六郎,吟芳有點怕見到他。她把糕點留下,食盒收起來:「既然小叔和殿下來了,你們勸小姑吃些東西,我先回去了,大嫂那兒還要我幫忙。」

    七郎的心思不知道飛在哪裡,隨便應了一聲,目光卻像粘在吟芳身上。吟芳低頭從他身邊過去,他的眼神一直盯著她,腳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兆言從沒見過楊末哭泣,兩人在一起只有嘻嘻哈哈頑皮胡鬧,就算偶爾不小心弄傷了,她也從來不吭一聲,隨便撕塊布包紮了事,照樣上躥下跳,更別說哭鼻子。他看著她兩眼通紅傷心痛哭的模樣,路上想好一肚子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手足無措地站在她身邊,左右看了好一陣,才拾起一碟糕點遞給她,訥訥地問:「你、你哭得累不累?要不要吃點東西?」

    楊末被他一打岔,傷心情緒略收。她也不習慣在這個一向被她欺負戲弄的外甥面前痛哭流涕,擦著眼淚悶聲問:「剛剛和你一起進來的是我七哥嗎?他人呢?」

    兆言心思都在楊末身上,此時轉頭一看,七郎人已不見了。「不知道,可能有事走了吧……」

    楊末在他面前向來不顧形象,她一邊擤鼻涕一邊問:「你怎麼又來了?這回又有什麼事?」

    兆言被她的語氣堵得有些氣悶:「我來看看你,不行嗎?」

    楊末對著他就容易口沒遮攔:「我有什麼好看的,還不都是你那皇帝老子幹的好事。」

    兆言道:「我就是為了這事來找你商量的。」

    楊末道:「你要是皇帝我還能跟你商量商量,可惜你就是個小屁孩兒,在你父皇面前也說不上話,商量什麼?」

    兆言不服氣了:「誰說我是小屁孩,再說不上話我也是他兒子,我有辦法!」

    楊末問:「你爹都沒辦法的事,你有什麼辦法?」

    兆言詫異道:「你不怪父皇下這樣不近人情的旨意,逼你嫁給殺父仇人?」

    楊末吸著鼻子說:「說到底都是鮮卑人的錯,仗勢欺人,責怪陛下有什麼用?而且他是皇帝,就算不近人情,我們當臣子的也只能受著。」

    兆言低聲道:「其實父皇也是情非得已……大將軍為國捐軀卻不能褒獎,父皇本就心中有愧,現在還要委屈他的兒女……宴席上我都聽到了,父皇本想婉拒魏太子,另許以多名宗室貴女任其挑選,但太子極力堅持,還說什麼如果連楊家人都能冰釋前嫌結為婚姻,那麼更能凸顯大吳求和誠心,他回去也有更充分的理由說服魏國那些反對和談的朝臣。他這麼說,讓父皇如何拒絕?所以……」

    楊末打斷他道:「囉里囉嗦講這些做什麼,我不想聽宇文徠的事。你不是想到辦法嗎?什麼辦法說來聽聽。」

    兆言道:「你因為家仇不肯嫁給宇文徠,這誰都知道,他肯定早就想過各種說辭,打算好了從父皇那裡下手。拒婚最好的方法,就是你已經有了婚約。他是太子,身份尊貴,總不能強奪別j□j室,父皇也有名正言順的理由拒絕他。」

    楊末道:「可是我沒有婚約,明天就要入宮受封,你讓我現在從哪兒去找一個未婚夫婿來?誰又敢替我擋這個刀?」

    兆言停頓了許久,似乎鼓起極大的勇氣,才開口道:「楊末,咱倆從小玩到大,兩肋插刀的交情,我願意替你擋這一回。而且我是皇子,非同一般人家,宇文徠再驕橫放肆,也不能搶父皇的兒媳去當妃子。正好淑妃在為我選妃,還沒有確定人選,我就說你是我選中的燕王妃,你我青梅竹馬早就定下終身約為夫婦。你願意的話,我現在馬上回去和父皇說,你同不同意?」

    作者有話要說: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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